第三十章 意迟迟3
天和戏院年前最后一个戏班子的关箱戏明蓁是一定要去听的,苏梦华笑她,简直成了家里天字头一号戏迷,各个戏班子里谁扮相最美,谁身段最好,哪个行头最用心,她都能如数家珍。
今天的人尤其多。谢幕了一次不够,返场好几回。下头的人不放人,也不守返场不过三的规矩了。也是年节里高兴,角儿们索性唱了一段又一段,上上下下都尽兴。所以今日散场比平日里晚了许多。
两人只带了李旺和一个爱听戏的老妈子随身伺候。散场时随着人流往外走,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个半大的小子,横冲直撞地朝两人撞过来。明蓁反应快,躲开了。苏梦华遭了殃,脚腕子给扭了。那孩子见惹了事,撒腿钻进人堆里就没了影儿。
苏梦华疼得走不了路,坐在一边歇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李旺是指望不上了,明蓁遣老妈子去叫等在车里的阿荣过来背苏梦华上车。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怕生出什么闲言碎语。
老妈子出去了老半天,戏院里人都快散尽了才回来,说她找了一圈,阿荣没在外头。瞧着时辰实在不早了,人家戏院收拾收拾也要关门了。明蓁只好扶着苏梦华一瘸一拐地出了戏院,上了戏院门口兜揽生意的黄包车。
明蓁和苏梦华坐一辆,那老妈子抱着东西和李旺坐在后面。车夫招呼两人坐好,殷勤地放下车帘,“夜里风大,太太们仔细着凉。”然后拉起车跑了起来。
苏梦华抱怨今日不顺,好好的脚扭了,新买的鞋子跟也折断了。明蓁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苏梦华真是爱极了她笑呵呵的乐天性子,见她还抱着一包花生米,问:“又是在那个小丫头那里买的,这有这么好吃吗?”她自己有些讲究,夜里不怎样吃那种难以克化的东西。
明蓁打开纸包,捏了一粒搓掉花生衣,塞到她嘴里,“你尝尝就知道了。那孩子卖的就是比别人卖的好吃,听说是她家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炒的。三爷也爱吃,我带一包给他。回头年节里没戏听,连着花生米都没处买了。”
苏梦华嚼了嚼,“唉,你别说,味道真是不错呢。”
“我没骗你吧?”明蓁又剥了一粒给她,苏梦华忙摆手,“可不能吃了,没得夜里积食涨肚子。”
明蓁也不勉强她,自己吃了。苏梦华瞧着她,忍不住感慨,“你们小两口也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了。不枉你向前受的苦。”
明蓁不明所以。苏梦华忽想起她失忆,觉得人家的伤心事还是不要提了。想她也算是苦尽甘来:先前嫁过人,后来妾室扶正。陆夫人虽不喜欢她,到底没怎样磋磨她,连那个一心当贵妾的丫头柳芽,也被陆云从治理得服服帖帖,不敢再惹是生非。
所以说“婆媳关系难处”,不是婆婆不好,也不是媳妇不好。完全就是丈夫的问题。倘若丈夫一心向着妻子、护着妻子,婆婆又哪里敢给媳妇罪受呢?做妻子的就算在婆婆那里吃点亏,有丈夫哄着,也不会觉得委屈,更变不成怨气。
想到这里,苏梦华难免想到自己,不过好在她也算是熬出头了。
“吃这个花生米,我就想起我出嫁那日。我们大爷在外头陪客,酒席上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肯定有花生米。回来呀,就不停放屁,我都闻着了。可我是新媳妇,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大爷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说到这里,她脸上生出了些红意,但又忍不住说下去。
“洞房的时候,我嫌臭,就憋着不喘气,结果差点闷过气去。接着,他又要去大解。原来锦南那边是老宅子,屋子里用马桶的。哎呀我的妈,那个味儿简直没把我熏死过去。”
人家新婚夜甜甜蜜蜜,她这新婚夜臭气熏天,还无处诉苦。苏梦华说着自己也觉得荒唐,咯格笑起来。“说起来我们大爷也是挺标致的一个男人,也不知道这些男人什么毛病,动不动就要拉屎。”
明蓁早笑得直不起腰,依在苏梦华肩头揉着肚子。苏梦华笑问他:“三弟弟也是这样吗?”
陆云从在外头一个样子,在明蓁面前又是另一个样子。但拉屎这种事情,她从来也没留心过啊。只打岔道:“他那人,比我还爱干净。哎呀,你这个坏人,人家正吃着东西,你偏偏要说那些腌臜玩意儿!”
苏梦华人前也是个端秀的女人,不过是人绷久了,也要松一松弦。两人笑作一团,苏梦华一不小心又把脚踢到踏板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叹气抱怨道:“好了,这下正好哪里都不要去了,回头净云寺里的头香怕也上不成了。”
“叫下人给弄些冰敷一敷,明天再叫大夫开点药,要是初一那日脚还没好,我背也把你背上山去还不成吗。”说着明蓁去挑车帘,“应该快到家了吧,回头我先下去叫他们抬个小轿来。”
但明蓁探头一看,除了洋车上一盏灯在黑暗里摇晃着动荡的光,外头一团漆黑,也不知道走的哪条路,连煤气路灯都没有。她直觉不对,问那拉车的,“说了去育浦街六号,你这走的哪条路?”
拉车的闷声道:“走的近路。”却是跑得更快。
明蓁被突然加快的速度甩回到苏梦华身上,她也觉察出异样来,惊问:“怎么了,这是要往哪里去?”
明蓁立刻明白过来,要出事了!她快速把花生米揣进大衣兜里,拉住苏梦华的手,低声道:“大概碰上歹人了,咱们必须找机会跳车,等下你要跟我跑!”
苏梦华一听这个,紧张得要昏过去了,只有傻傻点头的份儿。明蓁说话的时候脱下了一只皮靴子,挑开帘子,猛地对准那车夫后脑勺砸过去。那车夫冷不防被击中,“哎呦”了一声,人也站住了。
这停下的瞬间,明蓁拉着苏梦华跳下车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刚才明明跟在身后的老妈子和李旺的车早不见了。明蓁没心思细想,只拖住苏梦华一路狂奔。那车夫反应过来,丢了车在她们身后紧追。
苏梦华本就脚疼,平时更没这样跑过,明蓁的速度就被她拖了下来,但只拼着求生本能撑着一口气往前跑。两人慌不择路,前方忽然亮起刺目的车灯,让两人有瞬间失明。而那车夫就趁机赶了上来,一人一个手刀将两人敲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蓁的意识刚回到身上,就感觉到寒冷和疼痛,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被绑住了。她睁开眼,垂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身上的大衣不在了!那里有她去旧金山的船票,日期就是沈彻结婚的第二日。
那次在戏院里无意中碰到的卖小食的小女孩,正是东宝的妹妹阿宝,也终于让她和东宝再一次联系上。她借着失忆稳住陆云从,仔细开始新的逃跑计划。
沈彻大婚时,陆云从一定会带着她去,或者她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带着自己去。等沈彻从陆家接了新娘子,他们会一起去东方大酒店,婚礼在那边举行。沈彻的婚礼,至少有百十桌。作为新娘的娘家人,她会随着苏梦华去休息室陪着陆蕊秋。她再找机会趁乱离开。
她递了消息给沈彻,直言自己要去追求“新生活”,两人恩怨,从一个婚礼起,就在一个婚礼结束。希望在陆家人发现她失踪后,沈彻能将酒店控制住三四个小时,只准进不准出。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先去提钱,再到火车站。这些时间足够她远走高飞了。
而今天,东宝把买好的船票藏在了包花生米的报纸里,通过阿宝递给她。可此时大衣却不见了!
明蓁慌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被人绑着,极有可能是因为身上的大衣增加了捆绑的难度,所以才会被扒掉。她认真打量四周,这是间陈旧的木屋,没有窗,只一扇两人宽的门。冷风呼呼地从罅隙里吹进来。应该不是城里的民房,倒像是山里猎人的小木屋,不过已经荒废了。
屋子不甚明亮,一盏破煤油灯挂在屋角,昏昏照着屋子。有一个破桌子 ,上头有些花生米,一小坛酒,而那桌子腿边赫然一团报纸。明蓁欣喜若狂,若没有猜错,正是包花生米的那张。看来绑匪发现了口袋里的花生米,拿出来吃了,然后扔了报纸。
明蓁定了定心,挣扎了一下,双手反剪绑在柱子上。是最难逃的一种绑缚方式,绳子又勒得太紧。本来她大衣口袋里还有点东西可以用来割绳子,现在却是完全没有办法。
在她琢磨着怎么解开绳子的档口,身后响起了女人的呻吟声。她努力偏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墙角柴堆里的苏梦华。她也是反绑着手,脚也绑着。她头发凌乱,身上的貂皮大衣也没了。
只看这不同的对待方式,她猜到一切似乎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苏梦华只是运气不好被牵连。
会是谁呢?她不认为是陆云从,也不会是沈彻,这两个人想囚禁自己,不必费这样的周章。再细想仇人,似乎没什么仇人。更何况“嫁”到陆家后,她同外界几乎断了往来,知道她下落的人少之又少。
那只是单纯为财的绑匪?这样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要陆云从肯出赎金,她们应该不会被撕票。她轻声唤“大奶奶、大奶奶?”
苏梦华被她唤醒,睁开眼睛就落进惶恐里,“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绑着我们?”
明蓁“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大奶奶,别慌。咱们遇上绑匪了。”
“绑、绑匪!”苏梦华惊叫出声。
明蓁又“嘘”了她一下,示意她安静。静心听了听,还好没什么动静。
苏梦华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奶奶,哪里经过这个?只是自小到大,没少听说被歹人绑票的下场。此时吓得脸上没了血色,浑身都在发抖。
明蓁压着声音叫她先过来,趁着绑匪没回来,她们要想办法逃出去。苏梦华怕得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根本坐不起身,最后滚着到了明蓁脚边。
明蓁让她站到自己身后,她记得苏梦华随身总带着金三事儿,耳挖子、剔牙签,好像还有一把剪线头的小剪子。经她一提,苏梦华也想起来了。将身体靠近明蓁的手,还好东西仍在。明蓁摸索着把她短袄里挂的金三事儿拽下来,然后先去剪苏梦华的绳子。麻绳粗硬,这小剪子剪得费力,又是反手,很难使上力气,明蓁的手也磨出了血。
眼看着绳子快要弄断了,外头忽然隐隐有了人声。
不好,人回来了!
明蓁让苏梦华赶紧先滚回到柴堆那边,继续装作昏迷,她则是开始割自己的绳子。
人声渐近,明蓁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洛州人,但她在码头干过那么久,天南海北的话大差不差都能听懂。
“好好的又下雪,老子的破棉袄都不挡风。还好那女人的衣服能换点酒菜,不然老子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在山里。”
另一个破锣嗓子笑起来:“兄弟,再忍一忍,干完这一票儿,拿了钱正好过个好年。到时候我带你去好好快活快活!”
“哈哈哈哈,那真是,想起来就心里痒。”
说话间门听见开锁的声音,接着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一同进来的还有一阵刺骨的寒风。明蓁立刻垂下头装昏。
“还没醒呢?别不是打死了吧?”一个戏谑道,放下了酒菜。
他们两人,本来一个负责看人,另一个去买些酒菜。不过因为遇雪回来得慢些,另一个怕他出事,这才找过去。
“不能,我下手有轻重。哼,有钱人家的女人,不经事儿,不过应该也快醒了。”
明蓁听见声音近了,闻到熏人的酒气,知道人走到面前了。
“钱多就是养人啊。啧啧,这俩女人都是细皮嫩肉的,比妓院里的女人干净多了。要是能受用受用,那真是不枉此生了!”
两个人接着一递一声说着下流话。明蓁听到一个叫钱大,一个叫王三刀。她心中厌恶,到底能忍住。但苏梦华却是越听越害怕,瑟瑟抖动了起来。
钱大嘿嘿笑了起来,“呦,这个醒了。”说着蹲到苏梦华面前,一双脏手摸上她的脸。苏梦华吓得往后退,左躲右闪,可手脚被捆着行动困难,身后又是柴堆,躲无可躲。
“真是皮滑肉嫩。”钱大的手放肆地往她身上抓去。
苏梦华尖叫着,“别碰我,别碰我!你要什么,要钱?我家里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那王三刀拉了钱大一把,“先干正事儿,别动肉票,回头不好跟武爷交代。”
钱大吐了口痰,正吐到苏梦华脚边,她快被恶心死过去,可对于失节的恐惧更甚百倍。
“武爷只说要年轻的那个,这个算她倒霉,自己撞上了。嗨,老子不玩出人命就成。”然后邪笑起来,夹杂着苏梦华的尖叫哭嚎和衣服撕破的声音。
明蓁心中长叹,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五爷?武爷?难道是那个戏班子的武哥?他手腕上的红色胎记又闪过眼前,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住手!”明蓁忽然大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两人回头见那绑在柱子上的女人正一脸轻蔑地打量着自己,都有些意外。
“你们给武爷办事,他给你们多少钱?”
那两人脸色微变,不知道是刚才被她听去了,明蓁不过亦真亦假地说,倒把那两人镇住了。明蓁一边拖延时间一边用那剪子剪绳子。拿捏不好方向,连同肉一起割了也顾不上疼,只能强忍着。
“唉,说你呢,滚远点儿,别碰她!”
她这一副毫无惧色的嫌弃,果然将两人引到自己面前。
“瞧你们这穷样,想来不过是求财。要多少给个数。我是陆家三奶奶,武爷给多少,我给双倍。”
那两人对看了一眼,这样狂妄镇定的女人倒是第一次见。
王三刀冷哼了一声,“咱们为朋友办事,讲究个义字,不是几个臭钱能收买的。”
“五倍。”明蓁又冷冷加了一句。
两个匪徒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
“十倍……五十倍。要就要,不要的话——”
眨眼的工夫,两人骇然发现她手握着一把金色的小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脖子。也不知道绳子是什么时候松开的。
“我现在就把自己弄死,保管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我男人是洛州首富,我小姑子马上同督军的大公子成亲。你们算算,我这条命,你们背不背得起?
武爷怎么也得找我男人索要个十万八万的。他给你们多少?我猜猜,八百?一千?”
她顿了顿,再看那两人的神情,嘲讽一笑,“不会几十块钱就打发你们了吧?啧啧啧。事儿叫二位担着,钱他一个人独吞。武爷果然是好算计啊!”
这几句挑拨离间让那绑匪心思波动起来,但仍旧拿不定主意。明蓁瞧出来了,“不信我不敢死是不是?要尸体还是要钱,两位不考虑一下吗?”说着将那剪子头往脖子里一戳,顿时有鲜血流出来。
两人同时出声阻止,“别、别!有话好说!”两人交换了下眼神,然后一起走到了屋外。
明蓁刚才只是把脖子的皮划破了口,没往要害戳,只看着血淋淋的。她抹了一把,送到嘴边舔了一口。腥咸的,蹭到了唇上,像一抹口红。
苏梦华在一边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明蓁完全没有精神去管她,快速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一遍,以及如何应对。伤口的疼痛和紧张,不断刺激着她的脑子,她此刻竟然感觉不到恐惧,只有面对危险的那种快感。
那两人在外头大约在商量,声音很低,明蓁听不清楚,但却是有把握他们已经动心了。她这些年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什么人最容易被金钱打动,她一看就知。
门外,钱大呵着手问:“那娘们儿说的能信吗?”
“我瞧着差不离。你想,她们身上那两件衣服都换了一百块钱了,可见家里是真的有钱。说起来,武爷也就给了咱们二百块钱……”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满和贪婪。
王三刀眯了眯眼,“这娘们儿说得对,咱们应该自己去联系肉票的家人——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老本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个十万大洋。干这一票,咱们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可,回头武爷来了,咱们怎么交代?都是兄弟,这样说不过去吧?”钱大还有些顾虑。
他们从前都是山上的土匪,后来山寨毁了,大家各奔前程。两人是表兄弟,偷鸡摸狗好几年没混出名堂。后来流落到洛州,遇到了发达了的武哥,便投奔他了,给他干点零碎活,混口饭吃。
“哼,他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住大宅子、使唤俏丫头,还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说什么兄弟,他才给咱们几个子儿?咱们住的那简直就是猪窝。他赚了钱也没给咱们兄弟们分哪?”
王三刀一跺脚,拿定了主意。“他戏班子里有事,又下大雪,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咱们把人弄到另一个只有咱们自己知道的地方,等姓武的找到咱们,咱们早拿钱远走高飞了。哼,兄弟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两人商量定,转回木屋中。钱大道:“咱们这一趟也是受人所托,放了你们就不好交代……”
明蓁正想着如何再说服他们,王三刀忽然开口道:“我们兄弟看你们可怜,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算了,哥儿们今天就当大发慈悲了,只要你家里人乖乖送了钱来,就送你们回去。”
明蓁暗暗松了一口气,“好。给我纸笔,我写信给我丈夫,他看到信就会来拿钱赎的。”
两人脸上浮出奇怪的神色,互看了一眼。明蓁猜到他们怕是不识字,便道:“二位是怕我乱写?也好办,你们拿我的信物去。我们的大衣,都是从外国买的,本地买不到,一件就值上千。你们拿去,我丈夫一看就会相信的。”
两人一听那衣服价格,顿时面露悔恨,没想到衣服这么值钱!
“我还有手表。”说着摘了手表扔给了两人。然后声气也软下来,哀求道:“两位能不能行行好,就别绑着我们了。我们都是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天太冷了,让我们妯娌俩在一起取个暖吧?你们要是不放心,鞋子也都拿去。万一把我们冻死了,你们也拿不到钱啊,是不是?”
那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下,到底是解开了明蓁,让她们坐到了一处,但扒了两人的鞋,捆了两人的腿,那小剪子也拿走了。钱大为人冲动少智,王三刀决定自己下山索要赎金,留钱大看着这俩女人。
王三刀走后,钱大将匕首往破桌子上一扎,收获了两个女人惊恐的表情后,得意地开始喝酒吃肉。明蓁等他差不多把东西吃完了,忽然哀求:“好汉行行好,能不能去给我们找点水喝,弄点饭吃?我们两人好久没吃喝了。”
钱大已经喝到半醉,正想着拿到钱如何花天酒地呢,蓦地被人打断,便是厌恶道:“女人真麻烦!现在让老子去哪里找水?”
“那能给生团火烤一烤么?真的太冷了,咱们手脚都冻僵了。大哥,求你了,我们真的好久没吃东西了。”明蓁带着哭腔道。
钱大骂骂咧咧给两人生了堆火,但见明蓁搂着那女人,眼睛却直勾勾望着自己,色心又起。但想到那十万大洋和王三刀临去前的交代,觉得不能图一时之快。但酒气上头,心火正炙,浑身发热。这火堆一起,更是热得不行。为了钱,不能忍也得忍,还是出去凉快一下消消火。
他恶声恶气道:“我去附近看看有什么吃的,运气好给你弄只兔子吃。你们最好老实点,让我发现你们敢跑,抓住了老子就把你们烤了吃了!”
明蓁慌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等钱大出了门上了锁,片刻后,明蓁起身跳到门前,凑到门缝上看,钱大果然离开了,远远看到一点背影。待彻底看不见人了,明蓁跳回到火堆前,忍着剧痛将绳子在火上烧断。从角落里摸出刚才藏下来的金牙剔子,费力把手从门缝里挤出去。好在开锁的本事还在,捣鼓了几下,锁开了。
明蓁忙回去解苏梦华的绳子,“我们必须马上就走,外头冷,跟上我,不能停,一停就要没命了,记住了?”
可苏梦华双目空洞,像被人抽走了魂,喃喃出声,“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
明蓁扶住她双肩,“我带着你,只要我活着,你一定也能活!”
苏梦华猛地哭嚎起来,“我不干净了,我没脸回去,我没脸做人母亲,让我死吧!”
明蓁怕她的声音把人招回来,捂住她的嘴。虽然懂得女人对清白的看重,但那钱大刚才虽然脱了裤子,但到底没碰着她。这怎么也要死要活的?
“苏梦华你清醒一点!你没有不干净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你记住,什么都没发生!”
苏梦华哭得肝肠寸断,“不不,我怎么有脸回去面对予杭啊……”
时间紧迫,哪有时间在这里墨迹。明蓁简直气得没办法,“好,你爱哭,你就在这里哭个够!”
她起身拿了地上的那团报纸,打开一看,谢天谢地,船票还在。她不再理会苏梦华,懒得理她死活,拉开门就走。可苏梦华的哭声被风卷着一直在她耳边,甩都甩不掉。那绝望的声音里,一声声念的都是儿子予杭……
这是个好母亲。一个好母亲,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说到底,事情因她而起,她不能让一个孩子因她没有了娘。
这些该死的肮脏男人!
明蓁恶狠狠咒骂了一句,转身又跑了回去,她蹲到苏梦华面前,眼中闪过狠厉,“好,那就杀了他!”
钱大没走太远,打了只兔子,拎着死兔子哼着下流小曲儿,东倒西歪地走回来了。到了门前一看掉在地上的锁,大惊失色,酒也醒了一半。他慌得推门进去,可才踏进门,忽然后颈子上一痛,挨了一敲。
他吃痛回头,见明蓁手握着一根木棍。那是柴火,不够粗壮且脆,一下就折断了。
明蓁一击不中,给了钱大反击的机会。他胸中火起,恶向胆边生,冲过去揪住明蓁的衣领就是一个巴掌,“臭婆娘,你找死!”
明蓁嘴角渗血,脑子嗡嗡作响,然后又被钱大一脚踹到地上。她没有武器,知道那一棍子不大可能将人打晕。同他厮打在一起,是为了引他近身。可此时脑子被打懵了,半天没了意识。
那钱大凶心已起,压到明蓁身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打,“臭婆娘,敢暗算老子!”
苏梦华开始吓得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可见明蓁好像要被打死了,心中忽然翻滚出一团难以抑制的血气:杀了这个人,杀了他!给自己报仇,救明蓁!
明蓁终于找回了意识,手里暗暗攥着剔牙签,找准机会往钱大的眼睛里猛地一插。钱大“啊”的一声惨叫,接着脖子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这才发现另一个女人拿了腰带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腹背受敌,手在空中乱抓。
苏梦华力气小,眼见钱大要被挣脱,明蓁挣扎着爬起来,两人一人拉着一头,往死里使劲使劲再使劲,直到力竭。
钱大翻着眼珠子早不动了。苏梦华这才意识到什么,吓得松了手,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明蓁却怕钱大没死透,一不做二不休,砸了酒罐子,把碎瓷片扎进他脖子里。确定人是真的死透了,这才失力跌坐到一边。
两人喘着气,互望了一眼,望着望着,都禁不住痛快地笑了起来。
明蓁扒了钱大的衣服鞋子,分给苏梦华,但她死活不肯碰。明蓁只好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她,自己套上钱大的衣服帽子。好在钱大身材矮小,明蓁穿着也算合身,黑色的破棉袄也看不出血迹。明蓁把他身上的刀、手枪、钱全揣起来,两人拖着他的尸体推下了山。扫乱了脚印,一把火烧了那个小木屋。
明蓁拉着苏梦华在被大雪覆盖的山中艰难跋涉。这是城南净云山,她从前总到净云寺,对这一带算是十分熟悉。翻过山头,那边有个小村落,里头有间客栈。明蓁以前来净云寺的时候,在那小村子里住过。
明蓁心里算着王三刀到城里,往来加上送信,怎么也需要一两日。正在下雪,等他回来,只会看到那片废墟。她边走边扫乱了脚印,这时间,雪也足够覆盖住一切。这些亡命之徒,就算对着自己兄弟也没有完全的信任。他只要看不到钱大的尸体,就会以为是钱大把她们弄走了,想独吞赎金。
被火灼伤过的脚腕一走一痛,那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格外清醒。双脚很快没了知觉,她自己还能顶一顶,但苏梦华没有鞋没有厚衣裳,走不了太远,只能先到那小村子里落脚,不能直接下山。
等到了那村子里已是深夜,两人几乎要冻僵了。明蓁穿男装一向不违和,并不会让人起疑。投店时只说他们夫妻遇了野兽,行李丢了。找店主买了两套衣衫,弄了温凉水泡脚泡手,回温后一起裹着被子暖身子。
苏梦华累脱了力,软软靠在明蓁怀里。两人互相倚靠着,身体慢慢暖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明蓁怔了怔。
苏梦华很快就睡着了,但明蓁只短短打了个盹儿,醒时便盘算着下面该怎么办。一旦回了陆家,陆云从以后会更加小心她的安全,身边会被安排上更多保镖。苏梦华怕是胆都吓破了,以她的性子,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了。
所以,她不能再回陆家,只能借机逃掉。或者,让陆云从以为她已经死了……她垂目看了眼苏梦华,决定赌一次。
明蓁没有睡意,肚子饿得不行。起身找店伙计要了饭菜,打听到清晨店里的人会下山采买,有想下山的客人,也可以搭店里的驴车一起走。明蓁给了钱,问清楚时间,返回房内。待到清晨,明蓁唤醒了苏梦华,穿戴好去了饭堂。
才挑起门帘子,明蓁又立刻放下,拉着苏梦华就往房间跑。拴上了门栓,靠在门上喘着粗气。苏梦华早就是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安,她颤着声音问:“是绑匪?”
明蓁点点头,“我怀疑绑架我们的是天和班的班主。你还记得,那两个绑匪说什么武爷武爷的。怕就是他。”
“他?他为什么要绑我们?”
明蓁心中隐隐有个答案,但只是摇摇头,“左不过为了钱……刚才我看到他坐在外头。这里没有后门,咱们这样走出去就会被发现。不管是不是他,还是小心一些。”
“那怎么办?”苏梦华吓得脸色煞白。
“我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怕是来等钱大他们的,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变故。我猜他等不到人,自然就会出去找他们……不怕,我们等等。”
今日没有走成,店伙计送饭时还问了一句,明蓁只道妻子不舒服,明日再下山。
第二日出房前,明蓁小心查看了半晌,确定没有武哥的身影了,才带着苏梦华出得店来。驴车已经等在门口了。明蓁先扶苏梦华上车,自己正要上车,忽然身后有人叫道:“明蓁小姐。”
明蓁身形一僵,但装作没听见。武哥却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一把摁住她肩膀,将她扳过来,“明蓁小姐。”
明蓁一笑,“呀,原来是武班主,这么巧,竟然在这里能遇到。”
“明蓁。”这一回武哥语气笃定,双目紧锁住她的脸。
“武班主,你在叫谁?认错人了吧?我是陆三奶奶,这是陆大奶奶。”
苏梦华双手冰凉,紧紧握住明蓁的手。
武哥眯着眼打量她们,见两人形容仓惶。心里冷哼,钱大王三刀,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废物!明明带信说已经抓了人,这两人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却不见那两个家伙?
他冷冷一笑,“哦,二位这是往哪里去?不如武某送你们一程。”
“回家而已,不劳烦武班主。”明蓁说着就要上驴车。
“慢着!武某有件事要同三奶奶讨教。”
“有什么事到家里说。不怕你笑话,我那位十分不喜欢我同旁的男人说话。倘若他不在场,回头知道了,一坛子老醋能把人淹死。”
“呵呵。也不是不能去府上,只怕打扰到旁人。”武哥叉腰,现出腰间鼓起,是枪。
明蓁听出浓浓的威胁之意。现在她们两个人,反而没办法同武哥周旋。便笑道:“盛情难却,既然武班主开口了,那我就同班主吃顿便饭。不过我们大奶奶脚伤了,得赶紧下山回家看大夫。”
武哥道:“那是自然,武某只是向三奶奶打听点旧事罢了。”
明蓁点点头,转身低声同苏梦华交代了几句,“记住,不管他们说什么,当着下人面,你要说我们是临时跑去净云寺上香,下雪就住下了。什么人都没遇到,什么事都没发生。三爷也会单独问你我的去向,你就……”
她耳语几句,苏梦华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不行……”她怎么能把明蓁一个人留在狼窝里?
苏梦华想再劝,明蓁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别耽误了,予杭少爷在家里等你呢。”
直到目送载着苏梦华的驴车消失不见,明蓁方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那小饭馆。
显然武哥不是来找她叙旧的,但仍叫店伙计在他房间里摆了酒菜。明蓁注意到桌上摆了三副碗筷。武哥抽了枪,放在桌面上,枪口对着明蓁。
明蓁笑了笑,“武班主这是什么意思,要等我丈夫来才开席吗?”
武哥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将旁边的空杯子斟满,忽然柔情万种,“涵凤,咱们好久没一起坐下喝酒了。”
明蓁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武哥全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接着狂笑起来,“明蓁小姐,别来无恙啊。”
明蓁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陆家三奶奶……”
她的话还没说完,武哥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拽到眼前,一手就掐住她的脖子,“别装了,你就是涵凤的女儿明蓁。真是天道好轮回,叫我抓住了你。我终于可以为涵凤报仇了!”
明蓁被武哥拖着扔到了马上,一路狂奔。她双手反剪着,头朝下,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被绑的时候,身上的枪刀都被搜罗去了。明蓁头昏脑涨,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好不容易马停了下来,武哥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拖下马,一路拖行,然后一把推倒。明蓁呕吐了半晌,终于缓过气来,才发现这是一座坟。
武哥点了香,“涵凤,我来了,你冷不冷?瞧瞧,我带谁来了。”他几度哽咽。“你不是最放心不下你女儿么?瞧,我把她给你带来了。以后有她陪着你,你在下头也不寂寞了。”
明蓁抬目一看,只见那墓碑上刻的是“爱妻武杨涵凤之墓”。她手被反捆着,难以使上力气,却是挣扎着爬起来,冲到那墓碑前,去踢那碑,“贱人!狗男人!她不姓武,这不是她的墓!”
武哥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不是明家的小畜生!告诉你,这里就是涵凤的墓。我把她的尸骨挖出来葬在这里了,她是我的妻,我的!你要是真孝顺,最好就一头撞死,下去给你娘赔罪。”
明蓁怒不可遏,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目光里全是凶狠。武哥笑到癫狂,一根绳子绕到她脖子上,“是你告密,害得涵凤被吊死。你这个不孝女,不配活着,你也去死、去死!”
绳索在脖颈间骤然收紧,明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她奋力地扭动,可什么用都没有。渐渐的,视线也模糊起来。恍惚间,仿佛看到二姨娘在坟头前向她招手,“蓁蓁,来,到娘这里来,娘带你走。”
明蓁忽然觉得好累,不想动了,也不想跑了。算了,就到这里吧。所有的恩怨情仇,就此了断。让时间凝固这冰冷尘世,让她灰飞烟灭,她也不要来生。
她脸上浮出了笑意,望向墓碑。娘,你终于要我了吗,你终于要带我走了吗?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任凭那绳子在脖子里收紧再收紧,神志开始涣散。
可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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