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剔银灯3
温瑞卿寻寻觅觅里从两人藏身处路过,然后走远了。陆云从的手又松了两分,但明蓁一抹细颈子还在他手掌里。
“刚才那个不是你丈夫吗,怎么不叫住他?温二奶奶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干什么去,怎么连自己的丈夫都能丢下吗?”
“内急,出恭。”明蓁深吸了几口气,脑子总算是清醒过来了。“陆先生,若是不信,不如同路?”
她微微侧过脸,眯了眯眼。她脸上因窒息而涌起的红晕在慢慢散去,但犹带了一丝晦涩的颜色。“反正,我又不是没见过那东西。”
她当然见过许多,他的、她的丈夫的,或许沈彻的……但陆云从不料她能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也对,这本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同女人厮混,同男人纠缠,一嫁再嫁!
他终于厌恶地松开手,退开两步。拿帕子擦了擦手,扔在了地上,“哼”了一声,走了。
明蓁见他走了,长出一口气。没有时间耽误了,她急匆匆地出了沈家,叫了辆黄包车往摩氏小学飞奔而去。
本来能赶上放学的,可陆云从那一耽误,明蓁到的时候,学校里除了扫地的老头,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心里存了丝侥幸,也许芳菲已经带小四去了火车站。她又匆匆往火车站赶,在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里寻觅,终于看到了贺婆婆。
贺婆婆也看到了她,冲她挥手。明蓁分开人群挤了过去,每进一步心都凉了一分:贺婆婆是一个人,她身边没有芳菲和小四!
明蓁好不容易到了贺婆婆身边,急问:“芳菲和小四呢?还没来吗?”
“没有呀!我还怕她来了找不到我,特意站在这个钟下头的。”贺婆婆也心慌慌的,她一个人等了这老半天,总是不见人来,眼瞅着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进站了。“我们少爷呢?”
“他在沈家,应该在往这里赶了。”
但是芳菲和小四去了哪里?她从学校到火车站,就算拉车的跑得慢,也该是芳菲比她先到。现在芳菲去了哪里?!
叫人不悦的各种气味同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她抬目看向熙来攘往的候车厅,焦急地张望。
过了好久,贺婆婆突然惊喜道:“少爷,少爷来了!”
明蓁一看,果然是温瑞卿。他正左躲右闪,艰难地穿过人群,往她们这里来。也就是在这一刻,明蓁意识到,芳菲和小四一定出事了。
车站的工作人员在检票的闸门处大声喊,“往启阳去的火车马上就要到站了,买了票的拿出票,要检票了!”
这样一吆喝,候车厅里骚动得更厉害了,人们背起大包小包,扶老携幼地往检票闸口涌。温瑞卿被那些人撞得东倒西歪,最后好不容易终于到了二人面前,诧异道:“怎么就你们俩?芳菲和小四呢?”
明蓁的面孔冷得吓人,她抿着唇看了看墙上钟,又看了看汹涌的人群,“温先生,你和贺婆婆先走。我在这里等芳菲和小四,等我接到他们,我们再同你在启阳汇合!”
若是温瑞卿不到,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上火车。但现在不到的是芳菲和小四,她不能把她们撇下。
温瑞卿自然是不肯的。明蓁也没多余的精神去说服他,焦躁地继续在人群里寻觅。直到火车开了,芳菲和小四都没有出现。
三个人商量后,留了贺婆婆和温瑞卿在火车站里继续等着。倘若到了天明她和芳菲还不出现,那么他们就先回家去。明蓁则是回去继续寻找。
明蓁的心卡在嗓子眼里,刚才陆云从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她都没有怕过,可现在怕得要死。怕他们发生什么意外,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
她沿着火车站去摩氏的路又跑了一趟,不放过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黄包车,可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决定先回家去碰碰运气,再向左邻右舍打听打听。直到她到了家,看到大门上没有锁的时候,心里终于又燃起希望。
她使劲拍着门,“芳菲,开门,你是不是在家里?”
院子里有响动,然后门开了。真的是芳菲!
明蓁激动地一把把她抱住,什么都忘了,“你要吓死爷是不是!你去哪了?不是说好了去火车站,你怎么回来了?小四呢,他在哪里?”
芳菲被她一连串的话问得红了眼眶,轻抚着她的后背,“你别急,小四已经睡了。”
明蓁听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松开她去看她的脸,“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芳菲摇头,“没有,就是有点事耽误了……先进来吧。你吃饭了没有?我先给你弄点吃的吧?”
明蓁眯着眼睛打量她的神情,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但她要先去看一眼小四才能放心。孩子睡得正香,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还咯咯笑了一声。
明蓁的心全放回了肚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退了出去,去了厨房。因为打算走的,灶膛里早没了火,芳菲坐在小凳子上生火,要给明蓁下碗面。
等水开时,芳菲到厨房的小桌子旁坐下,也让明蓁坐下。明蓁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酒壶酒杯,芳菲往杯子里倒的是酒。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凝重得马上就要藏不住了。
“到底怎么了?”明蓁问。
芳菲的唇动了动,抿住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抿紧,最后才像是拿定了主意一样,“明蓁,我想让小四认祖归宗……”
明蓁怀疑自己听错了,把头压近了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芳菲抿了口酒,“我想让小四到曾家认祖归宗。”
话刚落,明蓁一抬手把桌上的东西全扫了下去,“谢芳菲,你有种再说一遍!”
碎瓷片四散飞溅,发出啪啦啪啦一串尖锐清脆的碎裂声。地上一片碎瓷,像把谁的心给砸了个稀烂一样。
芳菲苦笑了一下,蹲下身去收拾。她知道明蓁的反应,有心理准备,只是怕把小四吵醒。“嘘,小声一点……我觉得,或许这是对小四最好的……”
“你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打算要他了,你还怕把他吵醒?!”明蓁简直气得想给她一耳光。
地上的瓷片,怎么收都收不干净,芳菲无力地丢开,重新坐下。擦了擦悄然流出的眼泪,“我是为他好,他跟着我,以后会恨我的。”
今天她去摩氏小学接小四。这是她第一次到学校里来。接孩子的人真不少呢,有人开着汽车,有人抬着轿子,大多数人都有仆人带着长包的黄包车在等着。
下课铃响过,没多久孩子们潮水般涌出来。她脸上噙着笑,在孩子群里寻觅着小四的身影。终于,从刚出教学楼的那一群孩子里看到了小四,她还没来得及挥手招呼,小四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好像在同什么人说话。那人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孔。可小四忽然跟着那人走了。
她满腹狐疑,为什么小四不出来,他要去哪里?她听说有时候老师会留堂,或许是老师找他?她逆着人群往教学楼里去。一年级就在一楼,可她寻遍了所有的教室都没有看到小四。
她慌了神,这教学楼只有一楼这一个大门,小四没有出去,那一定就还在楼里。她扶着楼梯上楼,二楼的教室找遍了也没有!她急得冷汗热汗一齐往下淌。
有个老师模样的人路过,问她:“你找谁?”
“我的儿子,明齐,我没接到他,我来找他。”
那人笑着安慰,“别着急,三楼是教研室和校长室,你往那边找找看,说不定是被老师叫去了。”
她匆匆忙忙找过去,教研室里稀稀落落有几个正在被老师批评的孩子,但都不是小四。她不死心,继续一间一间看过去。转过弯,终于在一间会客室前停住了。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终于看到了小四。他正同什么人说话,因是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但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她直接推开门,“小四!”
小四也惊喜地叫了声“娘!”
那同小四说话的人转过身,她吓得背上全是冷汗:是曾夫人!她怎么会在学校,她为什么要找小四?
曾夫人看到芳菲,端详了她好一会儿。芳菲心虚地躲开她探寻的目光,沉下脸对小四道:“你不是放学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是你?!”曾夫人激动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芳菲知道,这事情,瞒不过去了。小四太像曾少铭了,连左撇子也一样。曾夫人拿出了曾少铭小时候的照片,她连否认的机会都没有……
明蓁猛拍了下桌子,“你要是抛弃了他,他才会恨你!谢芳菲,我自己被母亲抛弃过,我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恨那个女人,恨她一辈子,我恨她和戏子私奔抛弃我,所以我告发了她,她被我爹吊死在梁上了。可我一点都不后悔,是她抛弃我的,我没做错!”
芳菲不可置信地看着狰狞的明蓁,像看一个疯子。
“觉得我是个疯子,对吧?是啊,我是疯,但都是那个女人害的!你看,你要是也想让小四和我一样,变成一个锦衣玉食的疯子,那你就把他给曾家好了!
你别忘了,他是你十月怀胎不假,是我,是我把他带大的!是我不分昼夜,一整年没睡过一个整觉!我给他喂奶,我给他换尿布,把屎把尿。是我守着他,给他喂药,我教他说话,我教他认字,我把他背大——谢芳菲,他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许你抛弃他,不行!”
芳菲已是满脸泪痕。哪个母亲会舍得把孩子送给别人呢?
那时候,她急着要带小四走,可曾夫人哭得那样伤心。一个失去儿子的女人,好不容易看到孙子,又马上要分开,那一种肝肠寸断,谁看了都不落忍。
曾夫人带着她们母子去馆子里吃东西,是间西餐厅。小四头一回来,虽然坐得很端正,但他的目光里全是藏不住的震惊和好奇。
曾夫人说:“这是少铭从前最爱吃的一家西餐馆子了。”然后说了很多曾少铭的事情。
芳菲知道自己应该告辞,可还是忍不住坐在那里,想再多听一听关于他的事情。好像对他熟悉一些,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能更紧密一些。小四也听得那样认真,那是一个和芳菲、明蓁口里完全不同的父亲。
吃完饭,曾夫人没有为难他们,要车子送他们回来。芳菲不好说要去火车站,只好坐车先回来。
路上小四睡着了,头落在了曾夫人肩上。芳菲正想把他的头扶过来,曾夫人却轻轻托起小四的头,让他枕在了自己膝盖上。她爱怜地轻抚,小声道:“少铭的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哄着他睡觉。”
那种神情,芳菲都不忍卒看。
曾夫人忽然低声问她,愿不愿让小四认祖归宗?曾少铭未曾侍奉过父母,小四就是上天送给他的,代他来给可怜的老夫妻俩尽孝的。这样,曾少铭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芳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急着要去火车站,只能不清不楚地搪塞着。
曾夫人又抹了抹眼泪,“我们少铭啊,就是绮阁金门里养出的少爷,不晓得有多挑剔。小时候吃虾滑,捶得太烂就不吃,一定是要能吃到一点点肉块,却又不许块头太大——那样一个身娇肉贵的公子哥,谁想到会……”
曾夫人偏了偏头,抽出帕子擦泪,“可怜了他的孩子……”
芳菲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满是愧疚,好像是自己霸占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想起下学时,别的孩子都坐车、坐轿,那时候她就想,四少当年也是这样的吧?可怜她的小四,真的太辛苦了。明蓁原先是打算给他包辆黄包车的,但小四不肯,说可以用包车的钱买书和本子。明蓁开始也没说什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叫了原来大杂院里的陈大哥接送小四,但也是走路来回的。
孩子跟着她,从出生到现在都在受苦,以后也许有更多的苦要吃。
曾夫人缓了缓情绪,“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他长大了,知道自己的娘亲曾是个风尘女子,他会怎么想?”
就是这句话让芳菲动摇了。她知道,若非即将赴死,若非她一意孤行,她和曾少铭是根本不可能的。她连做曾家的妾室都不能够,更遑论做他的妻?
她心如刀绞。或许曾夫人说的是对的。所以,她害怕了,害怕小四以后会怪她,会埋怨她,会瞧不起她,恨她断了他的前程。
芳菲泪流满面,明蓁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撼着她:“谢芳菲,你在想些什么!
你知道孩子想要什么?你问过他吗?你凭什么做那些决定他命运的事情?你娘虽然死得早,可你得到过她的宠爱,你不懂被母亲抛弃是什么感觉,你不会懂!不要自以为是是为他好,那根本不是!”
芳菲哭得更大声了,她也舍不得。可如果能给小四一个远大前程,那么她也可以舍掉这份母子牵连,要她的命都可以。
“娘,姨姨,我要和你们在一起!”门口忽然传来小四的声音。
两人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到,不知道何时小四已经站到了门外,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去。他一脸认真地望着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他走进来,给芳菲擦了擦眼泪,“娘,我不去摩氏小学了,我不上学也可以,我可以自己学。娘,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都是我最亲最好的娘。”
懂事的孩子总叫人格外心疼。明蓁不是个喜欢掉眼泪的人,此时眼里也湿了。她抱住小四和芳菲,“别担心,姨姨会想办法,姨姨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你离开娘的。”
天亮的时候,温瑞卿和贺婆婆满面疲惫地回来了,见到人都在,也放下了心。毕竟错过一趟火车,总还有下一趟,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怕。
然而明蓁的想法却全不一样了。虽然这一刻说服了芳菲,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的念头不是岿然不动的,风吹草动、平地生波。
明蓁太了解曾夫人这个女人了,她的手段她从前就见识过。她绝不歹毒,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磋磨媳妇儿,但她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论起铁石心肠,大约同自己不相上下。最可怕的是,她的一切算计,都是掩藏在“温慈”之下的软刀子。
小四是芳菲的软肋,曾夫人不过一个下午,三言两语就让芳菲动了丢开小四的念头,让她内疚自责,自卑自怨。明蓁绝对相信,倘若曾夫人真动了杀心,她根本不需要动一根指头,就能让芳菲自己了断,芳菲还会对她感恩戴德……
所以现在最危险的,不是小四,而是芳菲。虽然现在有温瑞卿做倚靠,但是他那个身体能撑多少日子真说不准。他死了以后,事情还是一样回到原点。曾家有权有势,那曾夫人打起了孙子的主意,她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她必须找出最快的方法,把芳菲和小四送出去,送到曾家人的手够不着的地方!
因为铺子顶出去了,早饭吃过没多久,收铺子的人就来了。见到他们还在,还有些吃惊。家已经不是家了,几个人只好寻了个便宜旅店先住下。安顿下众人,芳菲才注意到明蓁离开的时候,还从书店里拎了书箱和报纸,怪道:“铺子都顶出去了,怎么你还去送报?”
明蓁随意塞了几份报纸,把书箱扣上,“我刚才想起来,上次忘了跟这家说了,往后我不去送了。今天就当过去打个招呼做个交代,他家人给的赏钱也多,多赚一点是一点嘛!”
芳菲不疑有它,送了明蓁出门,抬眼看到马路对面墙上一幅巨大的广告画,才想起来,就要是中秋了。不知道今年的中秋会在哪里过?明蓁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她在报上看到一种新奇的做法,今年一定要做来试试……
明蓁到了陆家,门房开门时还道:“今天怎么这样晚,还当你不来了。”
明蓁赔着笑,“家里男人早上不大舒坦,所以耽误了时辰。”余光见车道上停了辆车,一个少年正在擦车。车和人都眼熟。
明蓁问:“呀,那是你家夫人的车么,好气派!”
门房一笑,“那是我们三爷的车。我们夫人不爱坐汽车,嫌那汽油味道闻着不舒服。”
明蓁笑着“哦”了一声。从前心里的疑惑都解开了,也是时候要做一个决定了。
门房将明蓁送到了宁园前就走了,她才跨进月洞门,就见陆云从匆匆自房内出来,一身西裤衬衫,手臂上挂着西服,要出门的样子。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陆云从停了下来,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面上十分不悦。
“我想你应该记得,我要五点前看到报纸的吧?这样没有信用,看来,你这生意是不打算做了?”
明蓁点头哈腰赔着不是,陆云从又转身同她一起进了房内。明蓁像往常一样,将书箱打开,把报纸拿出来,然后退开两步。
陆云从照旧走过来,随手一翻,眉头拧起来,看了看手指上的油墨,“没烫?”
明蓁默默站在一旁,一直在观察他。天气这样闷热,领子里还围着丝巾……
明蓁忽然向他走过去。陆云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知道她的意图,身形动了动,到底稳住了没退开。
真怪,时间是个怎样奇怪的东西,能把一个人斧凿刀劈成完全不同的样子。眼前的这张脸有了棱角,一点脂粉气都没有了。眉梢眼角有些些下垂,带着一分冷厉。
明蓁一直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能看到他脸上肌肉细碎的抽动,是在极力克制他的怒火。明蓁猝然毫无征兆地抬手去解他颈子上的围巾。
“放肆!”陆云从低吼,抓住了她的手。
但明蓁还是顺势扯掉了那块遮挡。她的指尖触到了他的颈子,指尖下,血管在极快地跳着。她看到自己要看的东西了——一圈淡粉色的皮肤,那是铁项圈磨伤后留下的痕迹。
陆云从像被触了逆鳞,骤然起了杀心,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找死!”
明蓁蓦地一笑,手从他颈子上挪开,也不反抗,只是望着他笑。“真的是你……既然大家都知道彼此的身份,那么,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明蓁到了傍晚才回到旅店。芳菲今天心里总是惶惶的,她不是担心曾夫人再来逼迫,而是担心明蓁。不知道为什么,早上明蓁出门的时候,那个样子就怪怪的。所以明蓁一回来,她就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她。
明蓁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笑着抽出手,“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怎么现在才回来?”
明蓁只“嗯。”了一声,然后去看小四。小四今天没去学校,正安静地在一边写字。“学还是要上的。钱都交过了,不去上就浪费了。”
芳菲嗫嚅着,“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信曾家人还敢明抢了。”毕竟孩子大了,记得事,不是一下抢到手里就能培养出感情的。曾夫人办事,不是这种风格。
“那我再去买车票。”芳菲点了点钱,然后放进钱袋里。明蓁却抬手拦住了,“不急,我下午去过火车站了,他们说福屯那边下大雨,淹了铁轨,去启阳的这趟车没个十天半月通不了。”
几人只得安心在旅店里住下。小四仍旧照常去学校,曾夫人果然几乎日日都等在校门口。有时候也就同小四说几句话,摸摸脸,抱一抱;有时候则是带上小四同芳菲去去高级餐厅,逛逛商店,也不提要孩子的事。
因明蓁同芳菲交代过,“只要曾夫人不提要小四,就随她去,你就在旁跟着。”
但跟在一边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在餐厅里遇到曾家的朋友,高门大户往来皆是权贵。曾夫人热切地将小四介绍给众人,说这是自己的嫡孙子,却根本不提她。旁人自然也留意到芳菲,她相貌出众,可穿着实在太普通,人也有些瑟缩,甚至被当成是奶娘……
每次回来,到夜深人静时,芳菲就呆呆坐在小四床边出神。明蓁从她那落寞的神情里猜出她怕是又要动摇了。她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
芳菲回过神看她,“明蓁……”
她叫她的名字,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明蓁知道她想说什么。
明蓁摇摇头,“我说过,你想都不要想。那个老太婆,不过就是想让你难受。你要是真就此自卑起来,那就上了她的当了。难道这世间只有富人才配养孩子,穷人家就不配有孩子了?”
道理芳菲都懂。可人是感性的动物,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但局内人是无法完全靠着那些“道理”去理清自己杂乱的心绪的。
虽然明知道曾夫人是想要抢孩子,可一想到那是曾少铭的母亲,过几日他们离开了洛州,那曾夫人无异于再一次失去至亲。同为人母,感同身受,她心里也不好受。
更有一层,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小四跟着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她害怕,害怕未来有一天会后悔,更害怕小四会后悔,会怨恨她。这沉重的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人也瘦了一圈。
过了半个多月,这一日明蓁终于买到了车票。或许定了日子,人才能真正把心放下去,芳菲眉间的愁云也散了许多。因为要坐火车,小四兴奋得走了困,怎么都睡不着。
明蓁很有耐心地陪在他旁边,一边给他摇扇子一边讲故事。一个听不够,一个说不够,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到后来她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芳菲看不过去,板起脸,“别闹姨姨了,快点睡。要是你明天起不来,错过了火车就又要再等好久了。”
明蓁则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抚了抚小四的头,“没事的。我听说小孩子缠人也就缠几年,等他大了,你想让他缠着你,他都懒得理你了呢。”
芳菲嗔了她一眼,“你就可劲儿的惯他罢!”
等到小四睡熟了,明蓁拿了薄毯子给小四盖上肚子,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把芳菲叫到窗边。
推开窗户,树梢上挂着白灿灿的月亮,不圆,却很亮。明蓁点了根烟,芳菲嗔她,“怎么又抽烟了?”
明蓁笑了笑,深吸了两口,再缓缓吐了烟出去,“最后一根。”
芳菲感觉到她有心事,静静靠在窗边等她开口。过了好半晌,明蓁掐灭了烟,幽幽道:“芳菲,我们先分开一阵吧?”
芳菲没听明白,望向她,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明蓁转身走到衣架边,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她。芳菲接过来,疑惑地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有火车票,船票、护照,还有其他的东西。可她仔细一看,那不是去启阳的票,竟然是去光州的!而船票则是去美利坚的二等船票。但是都只有两张。
她的眼睛瞪大了,“这是什么?是什么意思?”她并不在乎去哪里,她只关心和谁一起去。“你的票呢?温先生的票呢?”
“你听我说……”明蓁顿了顿,“温先生的票我已经给他了。你们先去,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等我把事情办好了,就去找你们,所以我的票还没有买。”
她垂下头,把护照打开,上头写的名字是温芳菲。“温先生是你的大哥,你是他的妹妹。小四,温明齐是他的孩子。我呢,自然是他的妻子了。你们到了光州,就坐船去旧金山。不要担心,温先生会洋文,你们母子俩到那边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在路上他也可以教你一些,反正你一直都在学,你又那么聪明、能吃苦,不怕以后听不懂人说的话。
这几张纸上写的是你们的家庭情况,父亲母亲,家庭住址什么的。在船上的时候,你和小四务必要把这些资料背熟,移民官会问的。”
芳菲越听越糊涂。
明蓁耐心地给她解释,“要想在那边住下去,必须有合法身份。咱们的这些身份,是我托了关系找的。十几年前旧金山地震,市政厅和档案室都毁了,那边不少华人就卖‘契约儿子’。他们赚钱,别人正好得身份。
等到你们在天使岛登陆入境了,你就寄封信回来。哦,寄到大杂院那边去,东宝会帮我收信。离这样远,往后就算曾家人找过去,也不能把小四带走。他们若真有心见,就去那边见。
这个是花旗银行的支票,里面的钱你们三个人生活没有问题,小四也可以去好学校读书。少铭原来说过想做什么来着——哦,对了,做什么建筑师。就是盖房子的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说是不是有其父就有其子啊,小四也喜欢画房子……”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芳菲看到支票上的金额,多得心惊,立刻惶恐起来。
明蓁把东西又重新放回信封里,微微一笑,“我是谁啊,洛州总督的掌上明珠,总有自己的门路,你别问了。”
第二日几人早早就去了火车站,贺婆婆会同他们一起去光州,送他们上船后就回自己的家乡养老去。
温瑞卿今日神色特别凝重,每回想要说话,都被明蓁打断,最后只好紧紧抿住唇。明蓁对着芳菲和小四又是好一顿叮嘱,最后才走到温瑞卿的面前。
他的唇动了动,明蓁忽然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前,声音很低,难得的柔情。“瑞卿哥哥,我们也算是露水姻缘了。你一定要多活几年,等着我。”
是啊,他们的缘分在黑暗里凝成露,然后天亮了,注定会蒸发、消失。
“明蓁……”他心中充满了“人世多飘忽,沟水易西东。”的别愁。喉头也哽噎住,说不出话。
昨夜,她来到他的房间,拿了离婚书让他签名。
“虽然你不是我的丈夫了,可还是我的哥哥。我就把芳菲和小四托付给你了。”
他开始说什么都不能同意,可明蓁最后竟然跪了下来。他一直以为她是坚韧,无所不能的,可那一刻的她却是那么脆弱。他一心软,就答应她了。
他想,也许只是先过去半年,等他们落了脚安定下来,她就会来找他的。可到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这一辈子大约都等不到她了。
“明蓁。”他艰涩地又叫她一声。
明蓁抬头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你等我。”
等一个没有归期的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温瑞卿的眼眶也红了。也罢,倘若彼此的缘分只这么多,那么便无需强求。只求自己这副身体能多支撑些时日,发挥些用处,让她安心。
明蓁将几人送上火车,列车员喊着:“送车的赶紧下去,要开车了!”
明蓁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小四探出车窗,努力憋着眼泪,可抽噎的样子更叫人心疼。“姨姨,你要,快点来,找我们啊!”
明蓁笑着点头,握住他的手,“小四要乖,听温先生和妈妈的话。”
“嗯,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火车汽笛一声长鸣,把人心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塞进满腔的疾风骤雨。芳菲忽然慌了起来,她也探着身子伸手去找明蓁的手。
明蓁握住她的手。如情人、如母女、如姊妹、如挚友,往日种种难以释怀的深情纠缠在一起,匆匆从眼前一一闪过。紧咬着唇才能克制住颤抖,她忍着泪,怕她担心。
庞大的车身缓缓地蠕动起来,轮轨之间传来钝涩的摩擦声。
明蓁握着她的手,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车身往前走。芳菲忽然把戒指摘下来,塞进她手里。那是曾少铭送给她的,和怀表一样,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明蓁,你办完事要来找我们啊。我们等着你!”
明蓁只是含着笑点头。
车越来越快,她也不得已跟着越跑越快。但最后那呼啸而去的列车,生生扯开了她们相握的手,也攫断了她的呼吸,奔向烟雾迷蒙的远方。
明蓁攥着戒指,唇翕动着,想叫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疯狂地跟着火车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追不上。
人像被抽去了骨头,忽然就软了下来。手里攥着的戒指,尤带体温,硬硬的,像卡在了嗓子里。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从前人生里所有的眼泪,都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都是有目的的,那些从不是她真正的眼泪。但此时,她心中的不舍、难过、牵挂,都成了眼泪,汹涌而出。
明蓁原觉得自己是对的,永远是对的,哪怕错了,也只是犯过一点小错,无伤大雅。只要她自己不在乎,什么样的结果都伤害不到她。可这时候她的心有了知觉,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是长在骨肉里的呀,割舍的时候,要抽筋剥骨撕心裂肺。
不过,也好。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了,就再不会为什么心痛了,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流泪了。
明蓁没坐黄包车,走了回去。两条腿无意识地迈着步子,脑袋空空,胸口空空。双腿的酸痛,鞋子的磨痛,一步一步,那样清晰。仿佛是在一句一声地提醒着她,未来是怎样的路。
芳菲说,既然不能走男人的路,那么就走女人的路。明蓁忽然想起二姨娘说过的话,这世界留给女人的路,就这么多。既然如此,她就来走这一段女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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