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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醉落魄1


但凡事情有了定期,日子就过得飞快。明蓁本来就觉得芳菲自从爱上曾老四以后,大约是魔怔了:曲儿不唱了,琴也不弹了,整日里一半时间在看报读书,另一半时间在替明蓁绣嫁妆。

芳菲拿了明蓁从前的画,照着样子要给她绣上一整套的被面、枕套、喜帐。这工程不小,她又精益求精,更是费力。每回都见她都眼下青青,可又乐此不疲。明蓁不缺那个,但这是芳菲的一片心意,也就由着她去了。

可这样一来,明蓁就失了玩伴。沈彻立刻就觉察到了她的百无聊赖,竟然能一边伺候舒服了明老爷,还能挤出时间带着她到处玩:去沪上看电影、逛百货商店,去洋人餐厅里吃牛排,看洋人歌剧,有时候还教她几句学洋文。

明蓁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丰富多彩起来,才知天大地大,她从前所见,无异于坐井观天。烟花柳巷里能唱会跳的姑娘也没了趣味。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了曾少铭,沈彻好像也不错,起码往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虽然沈彻总带她去“见世面”,但不管看见了什么,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看,绝不会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像个没见识的小姑娘。

有一回,去一间才开业的咖啡馆,遇到了曾家的四小姐曾楉芝。明蓁认得她的。曾楉芝比她小一岁,从小就在洋学堂里。以前听曾少铭说过,等她高中毕业,曾家人是打算送她出洋的。自然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博士,好像是说想要送到宫里去做太后的御前女官……

曾楉芝一身淡鸭黄色洋装,对面是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三人正谈笑风生。曾楉芝抬眼间也看到了他们,冲他们挥挥手打招呼。虽然明蓁挂着曾家准四奶奶的名衔很久,可曾家人一向对她也不甚喜欢。明蓁想着,既然她都主动招呼了,那她就应酬应酬算了。

谁想到曾楉芝对她不过颔首一笑,继而同沈彻交谈起来,又跟那两个洋人说了几句,四个人竟然热络地聊起来了。从头至尾几人都以洋文交流,明蓁站在一旁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瞬间,明蓁忽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继而又恨起来,由着性子一拉脸,转身就走。

沈彻过了半晌才追上她,怎么说话她都不理。最后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生什么气,说清楚不好吗?”

明蓁最恼被人碰,要抽手抽不出来,下意识就要扇他耳光。沈彻却是一躲,将她一推压在树身上,含笑道:“喂,总要讲些道理吧?”

明蓁发火从来不需要任何道理。她横眉冷目,“你松开!”

沈彻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唇角一牵,颇有意味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是吃醋了。”

明蓁恨极了,他总是对她像对寻常不堪调戏的女子,抬脚就踢过去。沈彻本可双腿夹住她的脚,或者躲开,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受了她一踢,让她出完这口气。

这一脚明蓁着实下了力气,只见他疼得一皱眉,长长吸了口凉气。

“你不是很会躲吗?”

沈彻松开她,弯腰揉腿,淡淡道:“我欠你的。”

明蓁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彻摇头一笑,然后直起身,忽然拉住了明蓁的手。

明蓁不是没碰过男子的手,却是第一回被男子握住。心一下就慌了,脸因羞愤而发烫,“你放开!”

她抽了几回,可手却牢牢被他握在手里。沈彻不松手,先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和曾小姐不过普通朋友,那两个洋人是来中国的工程师,介绍我们认识而已。”

明蓁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们两个不过是作假的夫妻,实不需要怎样的解释。她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了,满脸怒容,“沈彻我告诉你,你再没事动手动脚的,我对你不客气了!”

这话很凶悍,但她那样子,完全就是个惊慌失措的寻常女孩子模样。沈彻笑笑,终于松开了手,低头看了看手背被她抓出的几道深深的血痕,也把心底那丝不忍给压了回去。虽是语带轻笑,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有一丝无奈的哀怜,“你下次确实不用对我客气。”

明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心有些乱,不想对着叽叽喳喳的小梅,又不想一个人待着,那孟小棠便成了绝佳的人选。她自己的心事自己都看不清,自是不会说那些。只滔滔不绝所见所闻,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莫名的情绪才能有个出口,才能让心静下来。

孟小棠默默地听着,明蓁也并不需要他明白,或者给出什么回应。说到后来,明蓁说无可说了,但又不想离开。她忽然想起什么,上去拿了一个直径不过三英寸大小的小圆球下来。那球像怀表一样能掀开盖子,里头也是一个球,但是能转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

孟小棠摇摇头。

明蓁笑得有几分得意,“这个东西叫地球仪,你看,我们就住在这上头。”

孟小棠看着那蓝绿相间花花绿绿的圆球,实不能理解。明蓁拿近了,指给他,“蓝色的是都海,这些是西人说的‘大陆’。”

“洛州也在这上头?”

“当然了!”明蓁转动着地球仪,“瞧,洛州大概在这里,这是京城,这是东洋、这是俄罗斯……”

孟小棠心有所动,忽然脱口而出:“东洋这样小的国家,是怎么敢对那样的大国动手的?”但他立刻又闭上了嘴,生怕明蓁寻着味儿想到他身上去。

这地球仪是沈彻带着明蓁在一间洋人古董店里淘来的,当时她也问了这么个问题。

沈彻那时候略一思忖道:“这样说吧,沈某以为,兵强则国强。国人不敬重军人,世人总说‘好男不当兵’,对那些当兵的,称呼起来就是丘八。但我在东洋时,整个国家经过新政,一派欣欣向荣。国民十分崇敬军人,那时候在士官学校,虽我等并非本国人,但路遇民众,没有不尊重的。”沈彻一向不在她前头谈论国事,明蓁也没多大兴趣。他说了几句后便不再言语了。

沈彻,沈彻……她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为什么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那么清楚?明蓁忽然有些恐惧。

孟小棠没有从明蓁那里听到答案,但连着几日他都在想这个问题。自然不是家国天下的大事,而是想到了他自己——原来弱者并非不能战胜强者。

被囚禁的时间难熬,难分昼夜。孟小棠以为拿到了领带夹就能打开锁,但试了几次,根本没有用,甚至连锁眼都塞不进去,他又坠入绝望的深渊。

那支撑着他的信念虽坚却脆,他的斗志忽而高昂忽而低落。有时候恨得想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碎尸万段;有时候却又惊恐地发现,他竟然盼望着听见那床板掀动的声音。

虽然从小被母亲照顾着,可这世界却是充满了恶意的,孟春娥一双瘦弱的臂膀又能阻挡多少?他从前吃过那样多的苦,在他成名之前,打骂对他来说不算得什么,是家常便饭。只是受得多了,就习以为常了。明蓁总让他说小时候的事情,那些往事他几乎不会去回忆的,但都被她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挖出来。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行走于人间,从前也未曾受过旁人的一点甜。

而曾受过的那些苦,和她给予的苦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但她又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她对他会那样好。她会对着他笑,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似乎只要他乖顺,那个强大的女人就可以给他保护、让他依赖。她给他的伤害,好像也没有那样疼,只要没有惹怒她,她就很爱他。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和这冰凉的四壁不一样,和这荒凉的人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会放任他死去,她会照料他每一处伤口。她那样傲慢的一个人,只会对他这样好吧?她为他刮脸,为他修指甲,为他颈子间铁圈磨破的地方涂药。

她问他,“我对你好吧?”

他只能说“好”。

说得多了,甚至自己也分不清了。在极度的孤独与绝望里,本能地渴望来自另一个人的关爱与心疼。期待着被她折磨后的温柔爱抚,在那些强烈起伏的情绪里,他也逐渐迷惑了。

开始觉得明蓁是个疯子,现在有时候快要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不!不!他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必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给自己找一些事情做,才不至于精神错乱。

密室的那架子上有几摞书,孟小棠不过识得几个字,并没有正紧读过书。但在无望得快要疯癫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去读书上的字。虽然那些东西,他看得似懂非懂。但有一句,“割而舍之,镆邪不断肉;执而不释,马牦截玉。”他倒是看懂了。

割东西,割了一下就停下来,就算镆邪这样的神兵利器也不能把肉割断;而持之以恒不放弃,那么马尾巴上的毛也可以切断玉石!再想起那地球仪上,小小弹丸之地,竟然也可以打败那样大的国家。既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他也终有一日可以手刃仇敌!

架子上的书很多很杂,有洋文的,大部分是中文的,什么《八十日环游记》《炼才炉》《黑奴吁天录》《绝岛漂流记》……林林总总,一遍一遍读过去,“尔愿举动自由乎?尔愿奔走自效乎?必曰愿自由。而知天地之大,学力各有所精。”……

孟小棠在其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世界,这世间,世路崎岖,人情险诈,不独苦他一人,不独难他一人。有的书,甚至是英人狱中所做,译者以药国民。他在那些文字里,不断寻找着支持着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重新研究起那领带夹来,苦心寻找开锁的方法。他从未做过这些,完全只能靠自己摸索。那领带夹太粗,他一边读书,一边用床下的石砖打磨。有时候累了,藏好东西便开始锻炼身体。一副虚弱的身体是跑不远的。

久不练功,身体僵硬,再从头来过,拉筋深蹲,在能活动的范围内跑跳。他虽唱青衣,基本功却是扎扎实实练过,便靠着记忆里学武生的师兄弟们日常所练,慢慢将功夫拾起来。又将被褥卷起,对着练拳……

年后沈彻告假回了麟县,云待到那边一应事项安排妥当,就打电报来定下婚期。等到那只领带夹终于磨到了孟小棠满意的粗细时,明蓁的婚期也要到了。

孟小棠不知自己在这里到底已经待了多久。这一日明蓁忽然往下头送了许多东西。水、食物,换洗的干净衣服,说自己大概要离开几日,还特意恩准他多泡一次澡。

孟小棠想,看来她有几日不会来了,联系起这些日子听来的只言片语,他忽然佯作怯怯地问:“主子,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明蓁本在啃一个苹果,闻言停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上回,有人来,听见的。”

明蓁眯着眼把他盯得垂下了头,脸和耳廓都红了,是一副少不经事的少年模样。她靠近了些,摸摸他的头,觉得他怎么越长越好看了。

“放心吧,爷就是成了亲,也会带着你的。”

孟小棠一直垂着头,使劲搓着自己的胳膊。明蓁看不清他神色,歪着头去寻他的眼睛。水汽氤氲里,他的双眼潮湿一片。可怜巴巴的样子,像被人丢掉的还没断奶的小动物。

明蓁挑起他的下巴,阴恻恻地笑,“小戏子,爷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会演戏了呢?”

孟小棠把头一偏,赌气般抱住了自己。她看到他颈子爆出了青筋,一时真有些分不出是真是假……明蓁对于美人的撒娇是没有抵抗力的,她又凑近了些,“生什么气啊?”

“主子,你以后不来了吗?”

“谁说的?你看,成亲很麻烦嘛。过两日人家来迎亲,我明天要回府老老实实待两日,又不能乱跑。反正往后爷就在这边长住了,你还愁见不着爷吗?”

“真的?”孟小棠抬起眸子,不信任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爷能骗你吗?”

“那,我还能洗澡吗?”

“能啊。这房间没人知道,那人也不住这里,你想泡澡的时候还上来。”

孟小棠抿了抿唇,终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明蓁想起了什么,跑去拿了个信封,然后又趴到浴桶边上,抽了一张相片出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孟小棠点点头,“是相片。”相片里的明蓁,穿西服、戴礼帽,一派风流。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哈!还有点见识嘛。”

这是明蓁第一次照相,沈彻带着她去的。当时她还有些紧张,对着那个大家伙有些无所适从。但她不肯在沈彻面前露了怯,神情严肃地照完了。照完后又有些后悔,当时表情应该更松弛一些。

“回头爷也买个照相机,给你照相好不好?”

婚礼前夕,沈家从麟县来了一位族叔,另外七七八八跟了二三十号亲戚和仆从,都住进了城里。那族叔道沈氏夫妻身体不佳,行不得远路,他代为前来。路上不好走,人先到了,聘礼稍候就押到。

明老爷开始不过是想请些故交亲友,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改了主意,大操大办起来。沈彻在本地没有房产,广宁街的宅子住倒是可以,但摆酒就不够宽敞了。碗筷桌椅什么的也一时不便张罗,摆不下这许多酒席。两家人商议后,还是决定沈彻把新娘迎过去,然后酒席在明府办。

沈家的聘礼当日中午才押到。上百口大箱子,绑了红喜绸,从城门放进来,十分引人注目。

明蓁在明府待嫁,说是待嫁,也就是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待两日。她又没有一颗待嫁新娘的心,既不忐忑,也不迫切,任由梳头娘、喜娘、全福太太好一顿折腾。

满城名流、官绅军界有些名头的都聚到了明府赴宴,总督衙门也摆了酒。粗算下来,差不多统共摆了上百桌。

除了拜堂,上轿下轿,其他的事情都用不上明蓁,她也乐得做个木偶由人摆布。好不容易繁文缛节走完了一遍过场,明蓁终于能在新房的床上坐下歇一歇了。

隔着喜帕,那喜婆含着笑道:“新娘子略等一等。等那边酒席差不多了,新郎就回来和你喝交杯酒。喝完了酒啊,你们的这婚事啊,才算定下来。”

明蓁才懒得理沈彻什么时候过来,她只觉得累得要命。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正经吃过东西,肚子饿得不行。头上的凤冠也重,压得她脖子酸痛。

明蓁勉强在床上坐了半个时辰,实在受不了了,一把扯了喜帕,吓得小梅和喜娘大叫:“小姐,使不得,这可坏了规矩啊!”

明蓁才不理她们,把喜娘赶出去,连凤冠一起摘了,人才算缓过一口气。又叫小梅给她准备饭菜,卷了袖子就吃起来。

小梅急得一直在边上唠叨:“小姐,您这样不行,叫姑爷看见了不好!”

“小姐别吃了,吃多了要跑茅房,多不方便啊!”

明蓁用完了饭,小梅重新给她上了妆,这一等直等到入了夜都不见人来。

明蓁真是累惨了,眼睛发涩,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行了,我先睡会儿,等沈彻来了再叫我吧。”说完自顾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大约是喝了点酒,明蓁这一觉睡得很沉。等睁开眼时喜烛都燃尽了,房内亮堂堂的。她看看时辰钟,都快到中午了。

明蓁坐起身,看到身下红被,身上红衣,想起来昨夜是她的婚礼。再一抬头,桌上合卺酒仍摆在原地,看来沈彻还没回来。自己竟然睡到了这会儿了?她喊了一声,“小梅?”

小梅应声进来了,“小姐您起啦?”

明蓁被身上喜服裹得难受,抬手要解扣子,小梅忙拦着,“姑爷还没回呢,小姐,不能脱。”

“沈彻还没来?”喝了一宿的酒?

“是啊,不晓得怎么喝到现在。下半夜我就让东旺过去看了,可东旺哥也没回来。我又让茂叔去瞧瞧,可茂叔也没回来……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别瞎想,能出什么事?”

最大不了的事,也不过就是沈彻逃了婚。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好像他们武正军也来了不少人吧?那些当兵的,沾了酒就没个完的,怕是被拉着喝酒了喝倒了。行了,不说他,你去打盆水,我洗洗,脸上腻歪死了。”

小梅端了水来,心中还是感到惴惴不安。哪有新郎官彻夜不进洞房的?她越想越忐忑,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昨天夜里那边动静还挺大的,爆竹放了好久……”

明蓁把脸上的胭脂水粉一并洗掉了,一盆清水顿时就浑浊了。她这边正擦着脸,那边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把屋子里的明蓁和小梅都吓了一跳。

那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到明蓁面前,腿一软瘫跪下去,“小姐,不、不好了,出大事了!乱党占了总督府,老爷他……老爷他死了!”

明蓁透过那满脸血污,看了半晌才将那人的面孔看清楚,是东旺。

“什么?你说什么?”

“乱党在城里到处都埋了炸弹,昨天晚上一起引爆了,然后就占了总督府……”

“怎么会?怎么会……朝廷的兵呢?那么多炸弹,乱党哪来的那么多炸弹?”

东旺紧紧抓着明蓁的手腕,不知道该怎样说。

“你说啊,怎么回事!总督衙门那么多兵,我爹怎么会死!”

“是姑爷……”东旺终于下定了决心,也哭嚎起来,“是沈彻,那箱子不是聘礼,是藏的乱党和炸弹。他们把明府给围住了,里头的人谁都出不来。有人送酒去总督衙门,酒里是炸弹……”

东旺说得颠三倒四,但明蓁听明白了,沈彻把她卖了!

一瞬间明蓁仿佛被定住了,呆立在原地,眼睛木木地看着东旺,仿佛不认识他,也没明白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唇几回动了动,几回都没法发出声音。

小梅吓哭了,摇着明蓁,“小姐、小姐,怎么办,怎么办……”

明蓁被她摇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找回一丝意识,“爹……爹……我得去找我爹……”说着就往外跑去。东旺爬起来也追着出去,“小姐,外头太乱了,小姐!”

外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路上架了铁栅栏,好多路都过不去。忽而见朝廷的兵士,忽而见武正军的人,忽而一队身份不明的人马过去。寻常百姓都闭门不出,他们两个人,一人浑身是血、一人身穿大红嫁衣,十分显眼。

东旺带着明蓁只敢绕着路往明府去,可明蓁什么都顾不上,慌不择路间,差点和那些人撞上。还是东旺死死拉住她,“小姐,你冷静一下!你这样子,还没到家就被抓住了!”

明蓁终于不再挣扎,落下泪来,“是谁,是谁杀了我爹。是不是沈彻?”

东旺也抹了一把眼泪,“不是……”

事发之时,大家都被困在明府,因被炸弹威胁,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明老爷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事态严重,和护卫一起想办法突围了出去。东旺就是在路上遇到的明老爷,他正匆匆往总督衙门去。可衙门也被炸了,兵器库五千支德国造的新枪也尽数丢失。

“老爷说,军火丢失、兵士枉死,他身为总督,被奸人蒙蔽,但失察之罪无以塞责,难辞其咎。倘若有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那明家难逃满门抄斩。老爷他,他被流弹所伤,最后自尽的……老爷说,谁都不要报仇。时局如此,非人力所能左右。老爷让我跟小姐说,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爹……明蓁赫然醒悟过来,难道她错了?父亲对她,并非虚情假意,并非只是顾及她的八字?而是真心顾念着她的。可她都干了些什么?让她好好过日子,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她是最不相信男人的,怎么会还是折在了男人手里?!不,她折在了自己的自大里。

过了大半日,两人才回到明府。偌大的宅子被毁去了一半,人们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抱东西的抱东西,提水救火的在忙着提水。人人都面带惊恐,看到了她,又都好像没看见她。

明蓁失魂落魄地往里走,正遇到明大奶奶。她一见明蓁,抬手就是一巴掌,“明蓁,你找的好男人!”

明大奶奶一向是个弱身子,这一巴掌却打得明蓁眼前一黑。她被那巴掌打得偏过脸去,好半天才转过脸,“大嫂,爹在哪里,让我看看爹。”

“我们明家没你这个女儿!”明太太听到动静被人搀着出来,见到明蓁像发了疯,对着她又打又抓。东旺想拦着,被明蓁推开了。

“你这个娼妇生的小娼妇!你这个扫把星!克死那个娼妇娘不够,又来害你爹!你害得我明家家破人亡!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说着就掐住明蓁的脖子。

东旺哭着在一旁求,“太太不要,小姐什么都不知道啊。”

明蓁任她掐着脖子,想着掐死她也好,她这样的蠢货,实在没有面目活在世上……

明太太本就又惊又悲,手上也没多少力气,反而把自己累得昏了过去,明蓁也被带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婆子手忙脚乱地背起明太太往房里送,明蓁慢慢爬起来,跪在地上,“太太,让我看看爹,让我看一眼……”反反复复就这句话,可没人理会她。那一张张面孔,从前有多谄媚,现在就有多嫌恶。

明蓁一直跪到了深夜。还有些春寒,她浑身冻得没了知觉。没人管她,偶有路过的,泄愤似的上去打她几拳、踢她几脚,她都没有反应,连头都没回,甚至都不想去看是谁。

东旺觉得再这样下去,明蓁怕是要跪死在这里了。他哭着道:“小姐,先起来吧。回头咱们再想想办法,你这样跪坏了身子怎么办?”

东旺扶着明蓁离开明府,可到了广宁街,大门却是紧闭着。东旺上去拍门,开门的却是二爷明文翰的长随贾贵。贾贵将他们一拦,凶神恶煞道:“二爷说了,这宅子是明家的。五小姐已经出嫁,不再是明家的人了。”

东旺要去理论,但明蓁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东旺只得跟上去,劝着道:“小姐,你别急。我想想办法……”

明蓁耳廓里一直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游魂野鬼一般失神地走着。一个声音从那混沌中渐渐清晰起来,讥笑着,“啧啧啧,还不如我呢!你瞧,你被男人骗得有多惨……”

明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惶,她笑得不能自已,最后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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