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月云高3
陆云从只当明蓁学乖了,没想到苏梦华不来了,她却整日往洋楼里去。现在,整个陆家都晓得三爷那房不受宠的妾,成了大奶奶的闺中密友。背地里说闲话的也有,不过如今碍着大奶奶的面子,对着明蓁也客气起来。
柳芽本就憎恶明蓁,现在她整日里在自己面前招摇过市,怎么能不叫她恨?柳芽去孟春娥那里哭诉,孟春娥安慰道:“你怕什么?我都说过了,二姨娘的位子肯定是你的。只是正房奶奶还没娶,再纳一个妾,高低有些说不过去。我又不忍心叫你委屈了做通房——柳芽儿乖,就先忍忍,等曾小姐过了门再说。”
孟春娥这边安抚着柳芽,那边陆云从一回来,便又喋喋不休他的亲事,“云从,你也不小了,镇日里又那样忙,母亲见你一面都难。还是早日成亲,再添几房妾室,开枝散叶。有了孙子,我也好消磨日子。你爹一高兴,说不定病就有起色了。”
陆云从才到家,正是疲惫乏懒,对于孟春娥的施压,觉得格外不舒坦。“母亲,我房里已经有了妾。娶亲的事情不着急,一辈子的事,总要挑个能好好侍奉父亲母亲的。”
提起明蓁,孟春娥也老大个不高兴,“不是我说,你瞧瞧你的那个小妾,简直太不像话!我不让她伺候,不给她立规矩,她还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
嫌弃吃穿用度,自己不说,让苏梦华拐弯抹角找我来说,好像是我这个婆婆虐待儿媳妇。呵呵,她不过一个妾,算哪门子儿媳妇!你这个妾,也是该好好管管了。她是你房里的人,你说我管不着,那你得娶个正头奶奶来管一管呀!”
陆云从不过是远道回来惯例来请安,心思都不在她这里。一回来他就已经听说了明蓁整天往苏梦华那里跑,有一回还夜宿在那边。他心中正有一种况味不明的烦躁,对着孟春娥的聒噪不休更是失了耐心,“儿子整日里忙生意上的事,母亲就不用拿这种零碎小事来烦我了。我自有主意。”
他回了宁园,明蓁还没回来。过了十点,才见明蓁哼着小曲儿踏月而回。他简直想笑,是不是对她太心慈手软,这才纵得她无法无天?这种不听话的女人,就该关在密室,任打任骂。
明蓁冷不防见院子里站着个人,惊呼了一声,然后拍拍胸口,“呀,主子回来了呀,怎么站在这里?妾这就去给主子放洗澡水。”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明蓁早嗅到了洗头粉的香气,知道他已经洗过澡了。陆云从走近两步。明蓁没有戴假发包,短发下端烫了卷。陌生的模样。
他的手指掠过她额边的发。明蓁一笑,“我的头发好看吧?大奶奶昨天叫人来帮我烫的。她说现在不作兴发髻了,短发才时髦。”然后拉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妾以后不戴假发成不成?天天戴,捂得我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主子总不想要个秃头的妾吧?”
她越这样,他心里越有火。他静静地看着她做戏,最后目光凉凉垂到她手上。明蓁忙松开手,“好不好呀?”
“我瞧着五姨娘是真忘了自己的本分——阿荣,去拿木盆过来!”
明蓁睨着院子里摆出的五六只大木盆,阿荣一趟一趟从陆云从的房间里抱东西出来,换下的脏衣服、鞋袜被套枕巾,堆成了山。
“什么时候洗完了,什么时候睡觉。”陆云从轻描淡写地丢了句话就回了房。
明蓁也不说什么,拿了个马扎卷了袖子,坐下就开始洗衣服。又在院子里横七竖八拉了几根绳子,洗好的衣服就晾上去。
苏梦华因给明蓁烫了头发,夜里思想起明蓁过说怕陆云从不高兴,就想着今日还是自己亲自来跟他说一声。倘若他真要发作明蓁,有她出面,看在她这个大嫂的面子上,总不好难为明蓁。可早上到了宁园,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她分衣拂裤走进来,就看到明蓁坐在木盆前搓洗衣服。身上都是水,头发也乱了,垂了几缕到脸前,腮上、手臂上还有肥皂沫子,狼狈得像个上灶丫头。
“呀,小五妹妹,这在做什么呢?”
明蓁闻声抬头,抬了手臂蹭了蹭额上的汗,“大少奶奶来了啊?抱歉抱歉,今儿可不能陪你打牌了。”
“怎么衣裳都是你在洗吗?”苏梦华诧异地四下里看了看,全是男人衣裳,不用说了,肯定是陆云从的。没想到明蓁这样可怜。
明蓁只是笑笑,接着搓衣服。
苏梦华叹了口气,不被男人宠爱,就没什么舒心日子。难怪明蓁一门心思要赚钱,没钱不行啊。心中真是同情死她了,但到底是人家两夫妻的事情,不好掺和。
明蓁洗衣裳,苏梦华就坐在她边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明蓁洗了一夜的衣裳,陆云从睁着眼睛听了一夜的水声。忍着捱到了天明,原想让阿荣去叫明蓁停下来,可又隐隐听见女人的说笑声。
他推开窗,窗外是层层挂起的衣裳、床单。一阵风吹来,像人打起了帐幔,从那罅隙里看到了苏梦华拿着帕子给明蓁擦汗。明蓁双手全是肥皂沫,苏梦华又拿了水喂给她喝,“我叫个丫头过来帮你洗吧?这也太不拿人当人了。”
明蓁就着她的手喝完了茶,不以为意道:“没事,快洗完了。丫头也是人,谁洗还不一样?小老婆可不就是丫头?”
他心中火起,竟然“恩爱”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明蓁这边终于搓干净了最后一件衣裳,那边门一开,阿荣又抱了一堆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出来的东西,嗫嚅道:“劳烦五姨娘把这些也洗了。”然后大约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丢下东西就跑了。
苏梦华惊得张口结舌,“这、这……”
明蓁却是微微一笑,“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吧。我不定要洗到什么时候呢,这早上的风吹得怪凉的,你仔细别凉着了。”
苏梦华无奈地摇摇头,大户人家里磋磨姨娘的见得多了,她也没奈何。“你洗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啊,别累到了。我叫人给你煮点参汤送过来。”
明蓁垂下头搓揉着衣裳,“多谢大奶奶了。再麻烦厨房给我送两个莲蓉包子来吧,我这一向要不吃点甜的,头就晕乎乎的。”
她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他在里头全听得到。
他听到苏梦华走了,听到又有人来,应该是那个叫喜枝的。“姨娘,我来给您洗吧。这么多,多早晚能洗完?”
他听到明蓁拒绝了,大概是停下来吃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水声。这些时候,他的心也被那些细碎的动静揪着、戳着、顶着,难以言喻。他最后承受不住那揪心的感觉,走出门去——只要她求他,或者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发脾气骂他也可以,他就放过她。
他拂开一层层带着潮气的衣物走到她身边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
太阳已经高了,虽是入了秋,有了凉意,日头底下到底不好受。他看到她后背都被汗塌湿了,双手因为长时间泡水,白了几分,却不是润白,而是皱巴巴的,像带了霜的残花一样。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纤细的腰背。她有一副美人肩,平直且窄。
他等着她跟他说话,但他立在她面前,就像是白日魅影,谁也看不见。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可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不要洗了。”
明蓁这会儿不仅瞎了,还耳聋了,继续埋头洗着衣服,肥皂已经就剩薄薄一片了。
“我说不要洗了。”
她依旧不理会他。
像一簇野火落进了枯枝堆里,骤然烧了起来。他一把掀了她的盆,“跟我犟是不是?”
衣裳软巴巴地扑在地上,带着泡沫的水东西南北四散流去,如同已逝昔年,已言之语,已行之事,覆水难收。
明蓁的手还停在空中,整个人像被施了法术定在那里,接着她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他有一瞬,甚至以为她哭了——是伤心得哭了?为了他吗?
明蓁缓缓仰起了头,阳光照在她脸上,脸上晶晶亮的,不是眼泪,而是带着一丝嘲讽的轻笑,一双眼微弯着,却又冷酷又无情。“你到底在拧巴什么?”
他终于变了脸色,偏过身踢翻了所有的盆离开了宁园。
明蓁摇摇头,疯子。
她看看满地狼藉,又看看在风中招展的衣服,站起身过去把他的一件灰蓝色长衫扯扯平。衣服扯平了,手攥着衣角,喃喃自语,“你要的那种东西,我没有。”这句话也被风吹散了。
陆云从第二日中午才回来。满院子晒满了东西,地上很干净了,木盆都叠放在角落里,整整齐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昨天掉在地上的衣服也洗干净了,还洗了她自己的衣服。这会儿她正在晒自己昨天穿的那一身。
她已经换了身蕊黄色缎子家常短衫长裤,卷着袖子,甩开衣服搭在绳子上。他们的衣服紧贴着,被夹子固定在绳上。风一吹,他的袖子和她的袖子缠在了一起,像戏里才子佳人至死方休的纠缠。
明蓁又过去弹掉旁边床单上落下的小飞虫,余光看到那两件衣服缠到了一起,返回来把衣服解开,把他的衣服往边上拉了拉。
她一转身就看到了他,剪着手静静站在她身后。眼镜片反射了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她不说话,去摸有没有晒干的衣服,好收起来。
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站在她身后。他看到她停了下来,掉过身来面向他,神色认真,“我没有喜欢女人。”
也没有喜欢男人。她喜欢谁,只是因为那个人是那个人,无关男女或是老少。她的心长得同人不一样,天生缺了那一块。她的喜欢,是同世俗里的男女之爱不一样的。但现在,对于陆云从,她觉得解释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塞在胸口的那块石头被她的话挪开了。他走近了几步,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蓁冲着他微微一笑,可那笑纹犹在,忽然人一软,倒了下去!
陆云从箭步上前接住了她,“明蓁,明蓁!”
他将她打横抱起,急匆匆往房里送,高声叫着外头,“李旺,去请大夫,快!”
他将人放在床上,返身去找水,倒水时手都在抖。他让她靠在他肩上,慢慢喂水给她。她的双唇紧闭着,他的手也抖得不听使唤,大半杯都洒在了她身上。
他去掐她的人中,“明蓁,你醒过来,醒过来!”他慌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惶恐失措,怕她真的死掉。她怎么可以死掉,她死了,他要怎么办?
好半天,明蓁的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掀开。她的手软软盖到他手背上,“要……被你掐掉……一块肉了。”她轻轻笑了起来。
他把她抱紧了,怕这只是幻象。那一瞬间触目惊心的后怕,让他眼后都热了。
她被他勒得太紧,干咳了两声,他才松开些。她从他怀里扬起头,声音虚弱飘忽,“我就是想出去玩,只有大奶奶肯带着我。我要被闷死了——你不想我跟人交际,把我锁在密室里算了,我就不会有奢望了。”
她顿了顿,抬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还哭上了?像个孩子……”
她这样温情的话惹得他心中一恸,这些日子积攒的委屈泛上来,簌簌滚下许多眼泪,镜片都模糊了。“只要你不逃,你可以跟大嫂出去。你要是敢逃——”
“就打断我的腿。”
她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指头勾住了他的小手指,轻轻拉了拉。
大夫被火急火燎地请过来,动静太大,都以为宁园出了什么大新闻。
孟春娥叫丫头去打听,自己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等消息。过了一会儿,派出去的丫头没回来,柳芽倒先跑来了,一脸担忧。
但她担忧的,正是孟春娥盼的。
虽然孟春娥不喜欢明蓁,但是若明蓁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她却是欢喜的。只是未来儿子娶亲,孙子可以养在自己这里,这女人得打发到外面去,否则太下正头奶奶的面子了。她忽然又想到了她自己,当初也是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但一转念,她又怎么能一样呢?那时候全是真心,不曾有攀龙附凤的心思,是不一样的。
两人各怀着心事不说话,在窗口瞧了半晌,才见那大夫从那边走过来,阿荣跟在边上,往外送。孟春娥正要叫住阿荣,想了想还是亲自下了楼去堵人。
这周大夫八十来岁了,是一直给陆老爷瞧病的那一位,听说以前给太后还瞧过病。医术高明,要的诊金在洛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因为往来得熟悉了,孟春娥索性就开门见山地问了:“是不是家里的姨娘有什么不妥?”
周大夫摇摇头,道:“夫人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姨太太大约就是操劳过度,一时气血不足,血不上承这才晕倒。老夫给开了补养气血的方子,将养几日就无碍了。”
“没有身孕?”孟春娥满脸失望。
同是老人家,总是晓得这些为人父母者的想望的。周大夫斟酌了下道:“老夫倒是尚未摸出喜脉。不过三爷和姨太太都还年轻,有孩子是早晚的事。这样,老夫再给姨太太写一张调理的方子,或许能早闻喜讯。”
孟春娥谢了他,叫人拿了笔墨来。
柳芽刚才也随着孟春娥一同过来,听到明蓁没有身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随即又担忧起来,那两人早晚会有孩子啊,万一那女人先生了个儿子,在家里更不知道要嚣张跋扈成什么样呢,她就是做了二姨娘也要低一头。
孟春娥叫柳芽收了方子,嘱咐她第二日就去长春堂里配药,药材一定都要顶好的。柳芽又妒又恨,辗转反侧了一夜,最后心生一计。
她隔日去了长春堂里抓了药出来,一同来的还有个憨头憨脑的大力气丫头阿荷,专给她提东西的。柳芽原总嫌阿荷不机灵,此时又庆幸蠢人好拿捏。柳芽拿了药,给了几个钱,找了个借口先打发走了阿荷,自己坐了黄包车去了城南。七转八绕地进了条巷子,找到间叫“回春堂”的药铺。
那时候孟春娥重病在床,都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请大夫、抓药熬药,擦身、清理便溺。生计艰难,她还要没日没夜地做活——当然都是她自愿的,她是不肯再回戏班子里吃苦了。好在那时候乱哄哄的,她跟着孟春娥走,班主竟然也没拦着。
她识字不多,又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只能做些体力活。找了许久,才找到给青楼的姑娘洗衣服的活计。时间久了,晓得她们都喝避子汤,有时候也替她们跑跑腿,抓避子药或者落胎药。这些东西,她熟悉得不得了。现在,可不就派上了用场?她不能让明蓁赶在自己前头生下孩子。
明蓁借着晕倒,气定神闲地在床上躺了几日,过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除了得喝药这事不大称心。
那日明蓁给陆予杭讲了个故事,可因为明蓁“病了”,那故事就断在了最惊心动魄的地方。予杭眼巴巴每日盼着明蓁给他把故事讲完,可又不敢到宁园来,只能干等着。
这日苏梦华照旧来看她,说起快要被予杭烦死了。明蓁只道自己已经大好了,就是秋燥,这嗓子总不舒服。索性出去一趟把书买来送给予杭,省得他一直牵肠挂肚的。
她心里的打算,东宝前次来她错过了,估摸着芳菲的信差不多也就这阵子要到了,正好出去的时候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东宝。
陆云从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能出门,便不再阻止,只派着李旺跟着。两个女人在外头消磨了一整日,乱七八糟的东西买得李旺双手都提不住。
明蓁进了两三家书店,都说没看到自己读过的那一版,便道不如去从前总去的那一间,那边的书又多又便宜。苏梦华本就无事,又是头一次带着她出门,自然想让她尽兴。反正有汽车又不累脚,两人就往文通书店去。
街道两侧的景物随着车行,义无反顾地往身后奔去。明蓁有阵子没出来了,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路旁的树有些已经染了秋色,有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子在路边玩游戏,口里念念有声:“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自己小时候也会唱的。看着看着,竟有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恍惚。
快要到地方时,明蓁忽见迎面跑来的那辆黄包车里的人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看,那不是柳芽吗,怀里还抱着两摞药包——看到药,明蓁就警觉起来。她听喜枝说,药都是夫人派人到洛州城里最好的药铺长春堂里抓来的。但长春堂在城北,柳芽是抓了药到这里来的,还是……
明蓁对陆云从疑信参半,他那偏执疯痴叫她有时候也摸不清他的心思。怕他会下什么药给自己,让自己走不脱,所以尽管每日里都喝了药,待到没人的时候就会偷偷扣吐出来。在这里看到柳芽,更让她疑心自己的药有问题。
明蓁又进了两个书铺,最后才去了文通书店。明蓁介绍了好些鸳鸯蝴蝶小说给苏梦华,挑挑拣拣,耽误了好一会儿,总算是让她等到了收工回家领着妹妹从书店前路过的东宝。
因李旺在外头监视着,明蓁叫住了东宝也就是闲话了几句,摸摸妹妹的头发和小脸蛋。东宝是个极机灵的,看懂了明蓁的眼色,趁着无人注意,快速从挎包里拿了什么东西塞进一本杂志里,然后牵着妹妹走了。
明蓁假意翻了翻杂志,挑了几本,把那本夹东西的杂志也一同带走了。两人又在附近吃了东西才满载而归。她迫不及待地想读信,却也只能摆出一副不急不慌的模样。
好不容易回到宁园,一进房却发现陆云从竟然坐在她房间里,淡然地翻着她书桌上看了一半的书。
“五姨娘这是大好了,出去一整天,还晓得回家。”他掀起眼皮看了眼明蓁,又见李旺满头大汗提着一堆东西进来,放到了外间的桌上然后退了出去。那小圆桌顿时起了一座山。
“买了什么?”陆云从起身走过去。那桌上五花八门,有油纸包的,有盒子装的,还有些书和杂志。
信还藏在杂志里,明蓁怕他发现,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打开了一个盒子,“买了好吃的,还有几本书。这个马蹄糕爽口弹牙,很好吃的呢,主子尝尝?”她手托出马蹄糕到他面前,笑望着他。
陆云从没接她的东西,她也不觉得尴尬。“不爱吃啊?那算了。”明蓁自己吃了手里的那块马蹄糕,然后把盒子一个一个打开。
“栗子蛋糕主子吃不吃?大奶奶说那家做得好吃。我一向不怎么吃洋人的东西,不过尝了一口,觉得倒是甜而不腻,就带了一块回来。还有这个茯苓饼——”
她举到他面前,但他还没表示什么呢,明蓁又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丢在一边,正压在那几本杂志上。知道他是个极爱干净的,这样弄脏了的书他是万万不会再碰了。
明蓁像过冬的松鼠在盘点库存粮食,一边翻一边说,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拆开了。
陆云从的目光停在了那吃了一口的茯苓饼上。薄脆雪白的饼皮,被咬的缺口处露出蜜糖色的夹心。那时候她也喂他吃过,记得那是种很特别的甜味。后来再吃,都不是那个味道。
明蓁见他在看那杂志,心中紧张起来,万一信被他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折腾,往后想出去就难了。但越是这样,她越神态自若,“主子要看杂志吗?不过只借给你,回头可要还我。”
那是最新一期的《黑玫瑰》,上头是个姿态娇媚的时髦女郎,依偎在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小号粗体印着“旧京名妓,豪门公子,孽海情深。”——女人都爱看这些?
陆云从把目光挪开,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点了点,“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头还有肚子喝药?”然后对候在外头的阿荣道:“去跟厨房说,五姨娘回来了,把药送来。”
果然在意自己有没有吃药。明蓁想。
陆云从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起来。“你哪来的钱?”
明蓁“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笑着说:“大奶奶买给我的呀。我又没钱,又不能拿首饰当,主子说我哪里来的钱?”
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舒服。他如今富可敌国,外号“玉面财神”,人人都唯恐巴结不及。自己的女人竟然要旁人施舍吗?她为什么不来找他要?
“以后要用钱自己去账房里支。”
明蓁笑着摇头,“主子不怕我贪得无厌把你的钱全卷走了啊?”
“不怕死,你不妨试试。”
明蓁只是笑,“我才不上当。又不缺什么,也没什么使钱的地方。”
可她越是不要,他就越想给,哪怕知道给她钱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当下叫阿荣去账房里支了现款出来,装在盒子里给她。
“收好了,用完了再让阿荣去拿。就是不买东西,打牌也用得上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无数个在给妻子家用的普通男人一样。
明蓁撇撇嘴,“这是咒我输牌呢?”并不去接。陆云从也不理她,寻了个地方替她将钱盒子放好。
喜枝端了药来,一向要等明蓁喝完了再收东西回去。明蓁捧着药,喝了一口,眉头都拧在一起,
“好苦好苦,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不喝行不行?”
“周大夫开的药多少人想喝都喝不到。你不好好吃药,回头又晕倒。”
明蓁见他态度坚决,越发疑心这药有问题。硬着头皮喝完了,然后将碗倒转过来,不高兴地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前头的下人过来通禀,道有客来,陆云从这才起身离开。明蓁将他送到门外,门才关上没多久,忽然他又杀了个回马枪,把明蓁吓得一个激灵,暗叹幸好还没去读信。
“主子还有吩咐?”
陆云从微微抬了抬下颌,“那个给我。”
明蓁的心扑扑跳起来,状作不解地问:“什么?”
他像失了耐心,神色不耐烦起来,“那个,茯苓饼。”
明蓁暗松了口气,忙回去把饼子装好,顺手把咬过的那个又叼在嘴里,双手捧着纸盒子拿给他。
他接过了盒子,可人仍旧不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得她心虚。她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饼,这会儿饼子快被咬成弦月了,又像天狗在吞月亮。
她皱皱眉表示不解,可他没有给她任何提示的意思,只看着她。最后明蓁忽然心灵福至,捏着饼子小心地问:“这个,也要?”
陆云从终于满意了,伸手把她手里那块拿了去,放进了盒子里走了。明蓁腹诽,当我是宫里试菜的太监呢?
明蓁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会再回来了,这才将信翻出来塞进衣服里头,拿了浴巾浴袍去了盥洗室。栓上门,先把药吐了。手伸进喉咙里,胃一阵阵痉挛,酸水泛上来呛得人十分难受,老受罪了。她想起那时候芳菲怀小四,也是吐得昏天黑地,做女人也是真难。
等觉得差不多吐干净了,两条腿也都软了。明蓁扶着墙坐到马桶上打开信,是芳菲熟悉的笔迹。信中道他们已经安顿下来,一切安好,钱也兑出来了。温瑞卿是个稳妥人,把钱又重新存到银行,写了芳菲的名字。目前他们住在那户人家里,以备检查。老两口开洗衣店的,人也朴厚。信末,问明蓁什么时候能来相会。等到明蓁来了,他们再去寻个宽敞的住处……
明蓁匆匆把信看了两遍,将回信地址撕下来收好。她不懂洋文,只认得字母,但此时强迫自己将芳菲的地址记住。剩下的都撕碎冲进了抽水马桶里。只要人平安到了,她就放心了。她也可以开始行动了,倘若一切顺利,估摸着开春的时候应该就能和芳菲和小四相聚了。
晚饭时喜枝来送饭,摆饭菜的时候,明蓁道:“你来的正好,我今天买多了东西,自己吃不下,你拿回去吃,或者和小姐妹们分一分。回头走的时候记得带回去。”
喜枝顿感受宠若惊:“谢谢姨娘了。”
明蓁只笑笑,忽然看到她手背上一道红。抓了她的手一看,那道伤从手背一直肿到手腕。“你的手是怎么了?”
喜枝往回缩手,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忘了在哪里碰伤的。五姨娘,您用饭吧!”
明蓁没再逼问,也没坐下,到柜子里翻出了药盒子,拉着她坐下。喜枝忙推辞,“姨娘,这使不得,我没事的。”
明蓁却是不管,一手托住她的手,给她涂药。“都肿成这样了还没事?我这药消肿止疼的,可管用了。”
喜枝做过两三户人家,头一次被人这样热待,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熬药的时候烫着了?”明蓁状作随意地问。
喜枝摇头,“姨娘的药不是奴婢煎的,是厨房的人给煎好了,我再端过来的。”
明蓁点点头。“哦,不煎药挺好。我娘原先卧病在床,我整日里给她煎药,那味儿真是不大好受。不过还好,我娘死了,我也再不用煎药了。”
喜枝听闻她的“伤心事”,也跟着同情起来,觉得明蓁是同旁人不一样的,平易近人,很体恤下人。
明蓁垂着头,轻轻在她伤处用手指打圈圈,“我的药是上回那老大夫开的吗?药也喝过不少,怎么觉得他这剂子药特别苦、特别多呢,简直喝不下去。”
喜枝笑起来,“不怪姨娘嫌多,其实是两副药呢。”
“两副药?”明蓁诧异。
“对呀,第一回送药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怎么这碗这么大?那烧火丫头说周大夫先前给您开了一副,后来夫人又请大夫给您开了副温补的药。”
“难怪呢。”明蓁笑着道,然后撮起唇对着伤处吹了吹。
喜枝的娘从前也这样给她吹伤口。明蓁温热的气息扑在伤处,好像真的不疼了。她心里一热,眼泪就掉下来了。
明蓁微微一笑,抬手去抹她的脸,“怎么哭了呀?弄疼你了?”
“没有没有。”喜枝抽泣着道。
明蓁叹了口气,“我没本事,在家里不受宠,不然就能做主留你在我这里伺候了,你也能少受些欺负。”
喜枝被说中了伤心事,她手上的伤是厨房管事婆子打出来的。她忙止住抽泣,“不是的,姨娘您是个好人,待我很好,能每天给您送饭我已经知足了。冬香姐也说姨娘是个和气人,咱们都喜欢您。您生得又好,脾气也好,往后有了孙少爷,您在陆家也就熬出头了。”
明蓁笑了笑,顿了顿,正色道:“喜枝,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喜枝着急道:“姨娘有什么就吩咐,我能办到的一定给姨娘办到,您千万别说什么‘求’‘不求’的。”
“我想请你下回把药渣子带来。”
“药渣子?”
“对。不过不要让人发现了。”
“姨娘要药渣子做什么呢?”
明蓁起身确定外头无人偷听,这才坐回到喜枝旁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觉得我怕是有喜了。可我哪里敢声张?一来怕闹乌龙被人笑话、被夫人指责;二来是怕别有用心的人害我……你也晓得的,这种人家后宅里的阴私左不过就那些。”
喜枝听懂了,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姨娘,不能吧?”
可一转念,也难怪明蓁小心。她们这些小丫头都吃过柳芽的亏,被她叱骂责打过。明蓁进了门,柳芽气得要死,可她们却觉得解气,背地里都笑话她没做成姨娘,还摆姨娘的谱。要是她知道明蓁有了身孕,那保不定会怎样呢。对了,上回去厨房她看到柳芽和烧火丫头喜鹊鬼鬼祟祟的……万一他们要害明蓁,弄掉了孩子,药是她每日送的,那自己定然要做替死鬼的!
喜枝想到这里,也后怕起来,答应了明蓁一定多加注意,想办法带药渣来。
陆云从应酬完客人,又去了交易所看了看。经理拿了账目给他过目,他赫然注意到有一个买卖频繁的大户竟然是苏梦华。粗粗一算,短短月余她挣了不少钱。这年头太太们都流行买股票债券不以为奇,陆云从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账户,她的交易也没有特别可疑的行迹,便把这事放到了一边。
回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明蓁房间漆黑一片,应该已经睡下了。他有些饿,让阿荣去厨房里弄点宵夜,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阿荣,“不用去了,你去休息吧。”
阿荣退下后,他把从明蓁那里拿来的盒子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那半块茯苓饼。
他捏起来,慢慢咬了一口。有些碎屑沾在了唇上,有一些无声无息地飘了下来。饼的断面含在嘴里,馅儿软而甜……这间接的肌肤之亲,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接着从双唇一直麻到了舌根。
燥热难忍,心慌气喘。嗓子干了,吞咽了一下,仍旧是渴。他想自己简直疯了。
阿荣才睡下又被铃声叫醒,跑到陆云从这里。见他面上有些疲态,问:“三爷有什么吩咐,您还没歇着呢?”
大约是才洗了澡,陆云从的头发带着潮气,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些潮气。“你去厨房——”
阿荣等着他下头的话,却见他似乎走了神。等了半晌,才又听见他说:“你去厨房给我取个东西过来。”
明蓁白日里喝多了水,半夜醒过来正想去盥洗室。手搭在门栓上,忽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她一下就清醒过来。不敢贸然出去,踅到窗前偷偷打开一条缝隙。
院子里的女贞树下,陆云从正在挖坑。离得远,廊子下的灯也照不见,明蓁看不清他在埋什么,只看到他的神情格外认真。东西放进坑里以后,又将土填好。
这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难道是在埋宝贝?她正想着,陆云从忽然抬头看向这边。
明蓁吓了一跳,忙闪回到窗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静静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他过来,渐渐放下了心便睡了过去。
过了几日,喜枝偷偷把药渣带过来,待她走后,明蓁仔细分辨着药渣,果然有问题。
她在青楼里混久了的,这些东西她最熟悉不过。是避子药。她不屑地笑了笑,不知道是陆云从还是孟春娥怕她怀孕?笑话。
如果是孟春娥的意思,倒好理解。正头奶奶没进门,妾室不好先要孩子;但如果是陆云从的意思呢?他们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给她喝避子药,难道?
明蓁感到汗毛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不过这也算是正中下怀了,本来是想着自己弄药进来,现在真是歪打正着了。只是不知道这药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想着应该先找个什么东西拿来试试药,确定不伤身体了再说。
明蓁偷偷写了封信给芳菲,说自己的事情还未办完,归期难定,等安排好了一切就走,请他们多保重身体。等到东宝来送杂志的这日,明蓁假作散步晃到了门口,趁着翻捡书报,偷偷将信塞给了东宝,让他去找乐知轩的二掌柜帮忙给寄出去,二掌柜一直做洋人生意的,会些洋文。
为了稳妥,明蓁同他多交代了两句,说话时正被路过的柳芽瞧见了。柳芽躲在一边偷偷看了好一会儿,越发觉得这两人不对劲。但她思想里,认定是明蓁偷拿了家里的东西去换钱,或者同外男有什么勾连。
她本想出声斥问,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该打草惊蛇。陆家肯定容不下做贼的女人。不如就这样放任她偷东西,人总是贪得无厌的,等这女人放松了警惕,到时候再一把抓她个现行。人证物证都齐全了,她想赖也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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