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阳光明媚。

惊醒后第一件事是去抓枕头下的手机,上面有阿南的信息:“一切平安,勿念。”

我心里的不安却开始加重。

课间给他发短信问他如何,他回我还是那句话:“一切平安,勿念。”

我知道他不太会发短信,真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一条存到手机里,然后按个定时发送就好。但我克制着没有给他打电话,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我的情绪影响到他。我也愿意相信,他不会有任何事,一切都是我自己太过脆弱,想得太多的缘故。

他到达成都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去了都江堰。那天晚上他主动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沉重。“太惨了!很多人流离失所,我心里很难过。”

我问:“你去她墓地了吗?”

“还没顾得上。”他说。

“那里有余震吗?”

“有。”他说,“不过我们都住帐篷,不会有事。”

“你要小心。”我说,“千万。”

“明白。活着真好,马卓。”他叹息说,“我们没理由不好好活着。”

和他通完电话,我跑到宿舍的阳台上去透气。

湛蓝色的星空,阳台上的枯花草,隔壁宿舍断断续续的讲电话的说笑声,像拼接成某段旧光景,却让我想不起到底这一切是发生过在梦里,还是在过去。颜舒舒走后,我们宿舍也没有新人住进来,少了她的自说自话和嬉笑怒骂,宿舍终日显得冷冷清清,连吴丹都忍不住说:“怎么老感觉有一股阴气?”我突然发现其实怀念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当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或许你不觉得,离开了后,彼此之间点点滴滴的情谊都会被回忆放大,变成一个个气泡,在你的五脏六腑泛滥开来,让你无处可逃。

我知道,我想念颜舒舒,想念阿南。只是除了他们,我是不是还在想念着谁呢?那些被我死死按下去,藏到记忆的最底层的,除了颜舒舒,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呢?

我不敢回答我自己。

地震后的第三天,校园里的募捐活动开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下课后,老爽拿了个小本子坐在讲台上登记,同学们陆续上台去捐钱,大多数同学捐的都是一百两百,我拿着一千块递给老爽,他稍有犹豫,问我说:“要不要留点生活费?”

我摇摇头说:“我够用的。”

老爽笑着说:“好,那我就替灾区人民笑纳了!”

台下不知道是谁在议论:“听说于安朵的爸爸捐了一百万,报上都登了,她家可真有钱!”

“她自己也把上次比赛得的二万元奖金全捐出来了,也上了校报头条!”

“那有什么!地震的第一天,马卓的爸爸就带着物资开着卡车亲自奔赴四川救助灾区人民了!这叫实际行动胜于一切!”又是多嘴多舌的肖哲,他慷慨地说出这些,好像已经把前几天我和他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却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缝得死死的,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张嘴说话!

“是吗?”老爽对着我说,“我们都要向你爸爸学习!”

我很想跟老爽说,那是我的家乡,虽然我们没有一百万,但我们肯定会跟别的人有些不一样。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下讲台。沉默是我的习惯,我的态度。不去辩解,不去说明,只要做了就好。这一点我和阿南是如此相像。

从每天的电话里得知,这些天阿南都忙于在成都和灾区运送物资。他告诉我他还特别回了一趟我老家雅安。

“我家房子如何?”我忍不住问。很奇怪,那一刻我鼻尖回荡的,竟是每当雨天堂屋里腊肉的浓香和木质家具散发的霉味混合的气息。

“挺好的,没倒。”

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那……小叔呢?”

除了小叔,我想不到雅安还有什么别的亲戚,就像除了老屋,我想不起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属于我。那是我心里的禁忌之门,没想到因为这场天灾被一下子轰然打开。血脉亲情,大抵就是如此吧。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所有的仇恨都不过是一纸烟云。

“没见着。”他说,“你家里没人,隔壁邻居说他六年前谈了个南充的女朋友,后来就跟着她走了,没再回来,也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这个我曾经发誓永远都不想再见的人,看来真的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问阿南。

“我很好。”阿南说,“你也照顾好自己,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那时是中午下课时分,我挂了电话才发现教室只剩下我和肖哲两个人。他没去食堂,吃的是泡面,浓重的香精兑出的面香在教室里飘散。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把面碗挪到颜舒舒的座位上,对我说:“是你爸给你打电话?”

“嗯。”我说。

“他都说啥,说来听听。”

“没啥。”我说。

“马卓同学,你身上最值得我学习的精神就是谦虚和低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发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赞叹,然后把吃了一半的面碗往我的方向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我还有一碗。”

“不要。”我和他同时说出这两个字,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马卓同学,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不是你的闪光点。”

他说完后自顾自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的,在空空的教室里回荡了很久,好像他讲的是什么特别幽默的话,好像我们昨晚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这样的气氛没意思透了,我站起身就往外走,乘机逃避这浓墨重彩却不怀好意的面香味。走到教室门口,我忽然想起来,转身大声对他说:“你别跟着我,不然我翻脸!”

“那你去哪里?”他已然站在我身后,端着泡面问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看来,他真的忘记了我说过“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后面”,真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走路都不出声音的吗?”我皱着眉头问他,“你再走一遍我看看。”

他果然上当,转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我立即小跑着出了教室。

“食堂没饭,回头是岸!马卓!马卓马卓!马卓同学!”我的身后响起他绝望的呼喊。但他到底没有追出来,估计是心里清楚,如果他那样做,我恐怕连杀人的心都有。

我直接跑到大操场上。操场边的广告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海报,其中吸引人的无疑是连续一周的花蕾剧场的“抗震爱心义演”,什么蒋雅希纪念歌会,音乐剧《蓝色理想》荣誉回归大演,“芭蕾精灵”于安朵专场等等等等。

我正站在那里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轻语地问我说:“马卓,你会去看我的演出么?”我吓一大跳,转头看到于安朵。她在闪闪发亮的黄色舞蹈服外面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校服,舞蹈服紧身得夸张,腿部曲线十分明显。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下身没穿另外的裤子,而是露出一道极为窄短的蕾丝裙边,五月中旬,以这样的装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校园内,即使是女生,我也不好意思多看她一眼。

她热情的招呼则令我更加警惕,不知道她旧葫芦里这次又装了什么新药。我决定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就在我正想走开的时候她又说话了:“他出事了,你知道不?”

又出事了。

我耳朵里嗡嗡一阵乱响,一时无法准确判断她话的真假,脚下的步子却像拔丝一样粘连着迈不开。

“你关心吗,马卓?”于安朵说,“虽说我早就知道你被他甩了,但是只要你关心,我就告诉你。”

我担心她在耍我,但直觉又告诉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不然,她脸上不应该是这种表情。想要摆出讥讽的姿态,但却同时充满了慌张犹疑,尽管她竭力想把这种慌张锁在自己的瞳仁深处,但她没有做到。这反而更加加重了我的心慌。

我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抓住,她说:“他被抓了!杀人嫌疑犯,如果定罪,就是死路一条。”

我感觉地震又来了。天和地都在摇晃,我及时地用一只脚在地面狠狠地踩了一下,才不露痕迹地稳住了自己失去重心的身体。

那一刻我很希望她是在撒谎。但我很快想明白,关于他的事,她不会撒谎。可何况,是如此坏的一件事呢。

“要是有空,就来看我的演出吧。如果他有事,这也是我最后一场演出了,以后谁想看,都看不到。”于安朵说完这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要离开。

这一回是我拉住她说:“等等。”

她问:“还有什么事吗,马卓?”

“他在哪?”我问。

“看守所。”于安朵说,“怎么你想去看他吗?不过他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排队的话不知道要哪天才能轮到你。”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忘打击我。

“那么,祝他好运。”舌头打结地说完这几个字,我抢先一步离开了。

我承认我被这个关于他的消息打击到了,但我还是很镇定地上完了那天下午的课,上完了那天的晚自习,镇定地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我在熄灯前一直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很忧伤的一个小故事,只是我看到一半还不记得主人公的名字。熄灯后,我拿出我的MP3听歌,我把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依然是我最喜欢的王菲,她在歌的结尾反反复复地唱“爱我吗,但如何敢问?忘掉你像忘掉我心……”

可是,这是什么狗屁歌!

我断然地把MP3关掉了。

我曾告诉自己该斩断的一定要斩断,该决绝的我绝不会不放手。原来,这一切不过是自我堆砌的空心楼阁,仅一句歌词就让它轻易溃散。我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那是他们的事,和我无关。那是一个早就和我无关的人,我不必牵挂。可是回想起那首歌的最后那一句,想到这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他,我的眼泪终于在黑暗中放肆地涌了出来。

怀念便意味着失去,失去便意味着永远失去。这个过程如同凌迟处死,一点点,从心最柔软的部份开始切割,从剧烈的疼痛到完全的麻木再回到更剧烈的疼痛,周而复始,是为极刑。

为什么总让我遇上,上帝真不公平!

为什么总要去惹事,这种人,死了也好!

我当然没去看于安朵的演出。三天后,校园里引人关注的新闻除了“汶川大地震”的种种最新讯息,就是于安朵在演出结束的时候,忽然拿着话筒,再次特别走到了舞台中央。

她先是微笑着说:“下面我想特别为大家朗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希望大家能够为灾区人民多献出一点你们的爱心和真情。”

接着,她开始朗诵: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内容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有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首诗并不短,她的朗诵和她的舞蹈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专业,却很流利,语气酣畅,不加停顿。然而就在所有人站起身排好队开始捐款的时候,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捐款箱旁利索地割开了自己手腕的静脉。

那天的晚自修课前,大家都没什么心思等待上课,全班乱成一锅粥,不是在讨论灾情,而是在讨论于安朵的“自杀表演”。

“太震撼了。”目击者形容得绘声绘色,“鲜血当时就喷出来,有半米多高。”

“绝对牛逼的行为艺术!”有人接上去评价,“虽然于安朵同学的自杀表演已经是天中一年三度屡见不鲜的保留节目了,但是这次——我还是不得不说,怎一个雷字了得!”

“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讲,静脉的血绝不可能喷到半米多高。”肖哲说,“你们在吹牛,鉴定完毕。”

“真没吹,我们那个女的副校长差点就晕过去了。不过这场演出力冠群芳,募得最多款项,你想想,人家为了打广告命都豁出去了,大家给点钱算啥啊。”

“无孔不入的炒作,错把恶俗当艺术!”肖哲愤愤不平地说。

“自杀不是有趣的事情。”我打断他们激动的谈话,说,“还请你们多积口德。”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帮她的话来。但我始终相信,她这一次绝不是作秀,就凭她在出事前对我说的话,我也绝不相信那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而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去杀人,我不相信,纵然他是个流氓,痞子,打架,偷东西,甚至贩毒,但他不会杀人,不会。

肖哲激愤未平,说:“马卓,你敢相信吗?人类社会发展的二十一世纪,自由民主本该深入人心,真正无孔不入的却是腐化堕落精神。天中堂堂优秀学府这种人竟然也能引领风骚!可怜颜舒舒白白牺牲了!”

“颜舒舒有消息么?”我在他的慷慨陈词之后问道。

“没。”肖哲说,“但我们不会忘记她,她是个弱者,因为她的对手不是人,而是这股不良风气。”

我猜此时此刻,估计除了我和肖哲,天中校园里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谈到颜舒舒。如此说来,她真的不必躲得那么远,虽然不必像于安朵,抵死当轰轰烈烈的主角;但又何必太看重自己呢?——十七岁的光景,失败与荣光,都不过短短一瞬,除了自己,无人记得那惊心动魄。

不过我相信,颜舒舒一定可以重新开始。于安朵总有一天也会伤愈无事,只可怜的是他,如此不留余地将自己放逐到绝路,不知道会不会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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