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猫和老鼠


2015年7月8日星期三Ⅴ

离开那个街区以后,陆仁甲下意识地寻找地铁口。四周没有。失望只有片刻,他立刻庆幸自己没那么干:地铁可不是个好主意,人多摄像头也多,是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会想到地铁,只是因为他本能地不想待在这危机重重的街面上。距离天黑起码还有两个小时,像观光客似的大摇大摆逛街是绝对危险的,也许会撞上某个刚从百货商店逃出来的人。回家?根本不用考虑,警察一定封锁了那里。他也不能长久逗留在室内,比如超市、银行、办公大楼,那里都有摄像头。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有营业员留下的皮夹,他之前一直没空打开看,里面有……居然只有五十块钱?!

这个营业员一定觉得在自己两点一线的生活中,绝不会产生任何需要花钱的意外。看来他结婚了,而且刚结不久。

五十块够干什么?在旅馆开个房间是别想了,何况他没有身份证,有也不敢用。够买几件破烂行头把自己打扮成要饭的吗?也许够,但肯定不够给帮主什么的烧香上供。

思考让陆仁甲感到嗓子冒烟,迫切想喝点什么。不能去咖啡馆,那里蹭网的人多,知道消息会比较快,而且大多无聊得不介意管管闲事。麦记或者KFC?流动人口太多,太危险。自动售货机?除了地铁站,想不出哪里一定会有。

陆仁甲走进紧挨着的两家便利店中人少的那一家。在伸手拿一瓶佳得乐的时候,一个人从背后靠近了他。他骤然转身,险些把拳头挥出去,好在抬头时,玻璃门映照出了对方的模样——一个普通的OL。

他就势转到旁边卖速食品的货架上,撇下那个吓了一跳的女人,假装成只是突然想起自己饿了的人。

然后他发现,自己真的饿了。超市里有便当卖,可以点菜,还有包子、香肠和关东煮。但那样会不得不跟营业员多说几句话。

最后,他拿了一块装在三角形盒子里的披萨。中间他拿起过一个牛蒡餐包,又因为觉得太过小众,可能引起注意而放下了。

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假装对杜蕾斯振动棒的新包装版兴趣盎然。排在前面等着营业员扫完那一袋袋薯片的女人,没空提前拉开钱包拉链准备付款,却有空瞄他一眼,带着鄙视。

终于轮到他了。

“要帮您热一下吗?”培训良好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拿起东西就走。

叮咚!自动门打开的同时,店员在背后喊起来,“先生!”

他把佳得乐交到左手,空出了右手伸向裤袋……

“您的找零。”

就算知道了只是最普通的虚惊一场,他也恨不得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但他只有这点钱,三十六块六,不容浪费。

从记事起,陆仁甲就没有在大街上吃过东西。对此他一直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而现在有了一个:这样你感到难吃的表情就会被别人看到,他们还会觉得你咎由自取。手里的这块东西根本不能被叫做披萨,发明它的人肯定没想到有人胆敢不热一下就吃它。但陆仁甲仍然吃得很快,每口咀嚼三十下的习惯早被抛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吃完他才有那么一刻匆匆想起:他刚才好像杀了两个人。

第一次杀人后会感觉想吐,很多小说和电影这么说。也有不少其他小说和电影说,第一次杀人就跟第一次做爱差不多。陆仁甲打了一个饱嗝,又特地想了想那个从头到尾都闻得到洗发露味的黄昏,觉得自己没法证明上述两种说法是真是假。也许因为自己不是个好例子。也许因为第一次和第二次间隔太短。

撒谎,偷盗,手淫,伤害所爱……第二次的作用从来都是用来扭曲第一次,让它变得柔软,平常(却更虚假),好消化。但陆仁甲的第二次开枪却没得到这份好处,好像被刚嫁出长女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伤感的父母急匆匆送上花轿的次女,稀薄得如同别人的影子。

也许他们没死,只是受了重伤。陆仁甲清楚这种想法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多得让“开枪完全是迫不得已正当防卫”都显得不那么确定了。

生理上不是全无异状。肠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之前时不时从肚脐上方冒出、一波波扩散到全身的寒意消失了。但眼睛和耳朵作起了怪,陆仁甲许久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们敏锐得过分了。

一个棕发女人迎面走来,脖子上挂着一串十一颗珠子的项链,相距不足三米时,她把手伸进了米黑两色方格皮包里,掏出一只手机。按键音的音阶完全一样,听不出她到底摁了什么。

一辆出租车在二十五米外停了下来,十一秒后一个中年男人跨出来,打开后备箱抬出一只银白色的旅行箱。箱子握把上仍残留着机场的贴纸,航班号是MU5114。

公交车站的金属座上,一对身穿校服的少年男女站起身,座位上留下一杯还剩四分之一的珍珠奶茶。旁边的站牌上列着六条线路,最早的早班车是5:35,最晚的末班车是23:06。

卖床上用品的店铺玻璃上反贴着“清仓狂甩,还剩3天”的黑字红纸,“3”字故意打在一张小纸上,却让人不禁怀疑店主是否真的每天撕下来重贴过。

黑色的T恤背后写着两行英语:“Be  part  of  my  world,  we  can  hold  future  in  our  hands”,T恤下方牛仔裤包裹的臀部却是十足拉丁的。

石制铭牌上写着“二零零六年建”,铭牌依附的外墙已泛黄如老烟枪的指甲。

垃圾箱盖上躺着两张纸片,分别是机票和旅游的广告,伦敦、法兰克福、东京、旧金山和周庄、甪直、慈溪、杭州层叠交错。

“星期六上午好了。”“他说过了七天不让退了。”“你上次还没吃够啊又要去!”“我转发给你。”“不是绿的,是一半绿一半蓝的。”“她老公你没见过啊……”

陆仁甲从来没意识到过一整条街上有那么多人/东西/事,他的每一种感官像是各自打了一针兴奋剂,搜寻着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的东西。何时?哪里?谁?或者什么,怎么样?

他想到一款游戏的名字,眼前的情形好像自己正在玩——“找你妹”。这比喻挺贴切,却没法让他有哪怕片刻忘记,其实他玩的是另一款游戏。

没有手机来告诉他“恭喜你level  up”,也没有再出现身背英语提示的捡垃圾老头,但他清楚自己还在游戏里。游戏还在进行。他的感官用忙碌不懈的工作告诉了他。

曾几何时——他觉得那是好久以前了——他猜测有一个疯子想让他神经紧张,好抓住他的破绽给他迎头痛击。而现在,他知道了幕后主使比他原以为的强大得多,却越来越不明白动机是什么。

是,他现在确实狼狈不堪神经兮兮,但这么做有必要吗?能安排出这一切的人,要整他这么个普通人,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难道这一切真的不是安排好的?或者安排的是上帝?

理性告诉他这不可能。但理性有多靠得住呢?此外,它还是平时的理性吗?

陆仁甲决定无论如何需要找到一点“平时”的东西。不用看一部《EVA》剧场版,他就早已知道,人会一直穿一种风格的衣服不是因为那样最好看,一直走一样的路线去上班不是因为那条路最短,跟不爱的人还能相守很久不是因为责任心,戴假面具而能持之以恒不是因为诡诈更不是依靠毅力,而是因为人缺少了名为“平时”的陆地就会漂浮,缺少了名为“日常”的空气就会窒息——

好像现在的他,穿着抢来的衣服,鼻腔里萦绕着虚构的血腥,站在一如往常却看起来杀机四伏的街头,随时都打算做点什么好把荒谬推到极致。比如拔枪把最后一颗子弹朝着随便哪颗脑袋发射出去。也许那时会有幕布从天空中裂开,会有工作人员和观众给他鼓掌,好像《楚门的世界》那样。也许不会。但没关系。荒谬到了极致,就不得不露出真面目,划下它的疆界,好像恐怖故事里的鬼怪如果留下确定的形象,就变得多多少少不那么吓人了。

要不就这么干吧。一个没有语调的声音说。陆仁甲把手伸向口袋,捏紧了枪柄。

“你会不会开车啊!”公交车站的路边,一个少妇冲着刚停下来的一辆白色标致408发出怒吼,她手里推着的童车里发出一声突兀的啼哭,好像一记全垒打,直击陆仁甲的脑门,让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时候才想起:我今天杀过的人不是两个。

是三个。

那个在前轮下丧生的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围观者依稀说过,是个女孩。

和任何在九十年代长大的男孩一样,陆仁甲看过不少枪战片,在街头开枪命中劫匪的桥段,并不全然让人恶心,还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兴奋,甚至自得。而当女孩的事闯回头脑时,陆仁甲才发现任何正面的情绪都纯属幻觉。

你本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白领,唯一“杀”过的东西叫病毒,一日之间竟成了个屠夫。

眼前的局面不容他细细品味。标致里走出一个男人,脸色和步履都能看出喝了酒。

“酒后驾车?!你想坐牢啊!”少妇的斥骂声像夏日里劈头浇下来的热粥。

“坐牢谁怕啊!”醉酒者完全不理会这一套,出手推推搡搡起来。

少妇想打开他的手,谁知却激起了对方的蛮劲,推搡很快变成了扭打。原本坐在副驾驶座的另一个男人也走了出来,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他是去劝架的。好,这样就好了。等等,他在干吗?

他大概比同伴醉得更厉害。证据是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居然伸手把少妇婴儿车里的孩子拽了出来。

少妇惊呼:“你要做啥?!”

是啊,他要干什么?

不管他要干什么,陆仁甲的第一反应是上前阻止。婴儿车距离他不过两米远,醉汉看起来也并不特别强壮。

但是,他的手动不了。

就在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双手驾驶过杀人的方向盘,从尸体上拿走过枪,扣动过扳机打穿过人头,现在被派去握一条醉汉的胳膊,居然说“报告大王,我动不了”。太矫情了。陆仁甲对自己说,却没法驱赶头脑里那个清晰的声音:

别去,别做任何显眼的事。

你应该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默默走过,作为交换,就会谁也没看到你,谁也没听到你。

醉汉抱起婴儿不是像抱起一条狗,甚至不是像捧起一块蛋糕,而像是举起一个奖杯。那婴儿反倒没有哭,好像在这个岁数就已经了解到哭泣只对关心他的人有效,眼前的意外处境值得他安静地观察。醉汉的手举到最高了,陆仁甲看不出婴儿有没有判断出什么来,身体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怂恿他出言提醒:孩子,你就要死了。

如果这个婴儿也参加了5W游戏,会在游戏中看到什么?又选择了什么?是“2015年7月8日”?是“被过路醉汉高举过头”?还是自己的名字?不,他连话都不会说。那么是谁替他做的选择?谁选择把他拖进了游戏?玩家是那女人吗?玩家是那个司机吗?玩家是那个正准备行凶的人吗?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冷眼旁观的任何一个人?

一只手钳住了醉汉的手腕,紧跟着是另一只,托向了婴儿,保护他不被伤害。

这两只都不是陆仁甲的手。

是一个路过的男人夺下了婴儿,说着“你昏头啦?”之类呵斥的话。他的长相、穿着陆仁甲都不关心。那些突然冒出来,如梦初醒般七嘴八舌的人们说了什么,他也不关心。那个婴儿没事了。不会再死人了。没有游戏。如果有,也被破坏了。

他可以继续低头向前走。

但是,能走向哪里?

在答案明晰以前,一辆公交车避过标致停靠在车站上。陆仁甲跨了上去。

这不是一条陆仁甲熟悉的公交线,但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与城市的其他地方大同小异。成片的商业区在一分钟内就退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因为拆迁成本高昂而被时间抛弃的街道,好像老相片般,陈列出二十年前风格的小饭馆、鞋店、面包房、发廊、网吧……

网吧。

陆仁甲第一眼看到它,就立刻拿定了主意,挤向下客车门。

陆仁甲上一次在网吧通宵还是大学时,热衷团战的“周爷们”,敲开六扇寝室门,挨个问“通宵吗”,并给每个回答“去”的兄弟递上一张十块钱,活像发英语培训广告的小哥。今时今日,这样的经验给了他提示,在没证件投宿旅馆,也没钱藏身浴场,更没胆量睡在公园的窘境中,他至少可以在这里猫一晚。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电脑。没有电脑,就算口袋里揣着一支枪,陆仁甲也觉得自己好像赤手空拳的战士,脆弱而尴尬。

无论怎么抵抗时间,网吧这种地方毕竟也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成排的显示器无论什么牌子,都是至少二十五寸的,但好在这里不是那种窗明几净,提供饮料咖啡、情侣雅座和会员充值卡的网咖。

“身份证。”

“拜托,我看着还未成年吗?”

管理员小哥看了陆仁甲一眼,“不是成不成年,按规定……”

“按规定这还算赌博呢……”陆仁甲指了指柜台对面靠墙摆放的三台老虎机。

小哥不再坚持了。

“手机号。”

“手机号?”陆仁甲那年月上网吧倒是没要过这个,“要来干吗?”

小哥的眼神里已经透出了看土包子的不耐烦,“发密码给你。”

“哦,手机没电了,你直接告诉我得了。”

小哥叹口气,甩了支笔给陆仁甲,“账号是070915,密码是011638”。

两组六位数而已,出于自尊,陆仁甲很想不用笔凭脑子记,但以防万一——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么多万一之后——他还是拿起笔把这两串数字写在了手上。

网吧的上座率有八成左右,组队玩家们吆喝的口音,说明了第二代进城务工人员已经与父辈们的业余生活截然不同。陆仁甲尽可能地找了一个左右无人,背对门口的位子坐下。在等待开机的十几秒里,他发现了这个位子空着的理由:Z、X和S键被烟头烫得凹下去了一块,看着很不舒服。

好在按键本身没坏。陆仁甲打开IE之后在地址栏里试了试,这不是机械键盘,但好在他现在也不追求速度。

软件方面,主页面上跳出来的是LOL,星际2,甚至还有象棋之类的冷门游戏,还有就是视频网站。固然没有Wireshark和UltraEdit之类的工具,但网速不错,想要什么都可以下载,包括他藏在云空间的Hot  Pepper。

他要找到谁,至少QQ是现成的。

陆仁甲当然不能用自己的QQ登陆。绑架犯、小偷乃至皮条客因为QQ被追踪而落网早已屡见不鲜,尽管陆仁甲非常想掌握现状,也不敢直接登上去问一问周致淑:现在是什么情况了?警察来找过你吗?

微博哪怕仅仅是只看不发,现在也要求你登陆,陆仁甲花几分钟扫了一扫主页,完全没看到枪战的任何消息。

封锁得倒好。

这时候要能看看朋友圈就好了。

朋友圈……朋友……突然陆仁甲想起来,自己帮王珍妮找回过QQ号。

她的号码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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