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唱完歌以后


2015年7月9日星期四

一年零六个月以来,徐杰第一次孤身一人从“皇豪”中走出来。身边没有女生,并不是因为他的搭讪实力退步了,而仅仅是因为不想。

他的车不在手边只是原因之一。

酒精、音乐、光影、鲜活的肉体散发出的热力,这些只是前奏,是昂贵珠宝的免费包装。这个晚上最重要的部分,他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一个人在天空下,在拒绝无限也没有边际的宇宙中,在无所谓自尊和理想,如醉鬼般倏忽来去、随波逐流的微小星球上,在无从量度的过去和难以描摹的未来之间一个无法定义的点,面对一切的规则和规则的制订者,说出那句唯一有意义的话:“我在这里”时,必须是孤身一人。

他当然曾经自我怀疑过,自己从未被选中,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使用“一个”这词都属僭越。谁不会呢?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在窥见他所窥见的纷繁时,都会望而生畏。好像面对着一场选拔的跳高运动员,发现待跃过的横杆在尘世间的倒影也仍然在云端之上。好像闯进了一个迷宫的冒险者,却发现连迷宫的地图都一眼望不到边。好像一个从显微镜的物镜头遥望目镜头的衰老细菌,在经历过几百代子孙的生死后,领悟到属于自己的永恒只不过是他人的一瞬。

安心接受是莫大的诱惑,而他没有被引诱。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的陷阱:怠惰导致的短视,激昂导致的盲从,谨慎导致的自卑,自傲导致的粗心,冷漠导致的迟钝,热情导致的乖谬。看着同行者一个个减少下去,不兔死狐悲,不幸灾乐祸,把这当作必然会实现的天命,又时时警觉毫无根据的狂妄,在这唯一的问题上不做揣度,仅仅是安然接受。

他经受住了考验,一次又一次。

他也收到了酬报,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丰厚。

这一片修路已修了几年,车辆纷纷改道,这个点已没了行人。风已不小,甚至遮住了天边隐隐的雷声。但他还是没有着急叫一辆专车,而是选择走一走。

上一次,还有上上次,等待着level  up的晚上,他都是一个人,都在走一走。

但这一次,他却不是一个人。

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被卷进游戏了。

第二反应才是:这可能是巧合,只是偶然同路的人罢了。

但这个反应没有持续多久。他放慢了脚步,想等对方超过去,结果对方也放慢了脚步。

徐杰没有用电影里被跟踪人物的主流做法加快脚步,那些弱智编剧的逻辑在他这里行不通,步行不可能甩掉任何人。

所以他立刻转过了身。

如果需要面对什么,那么越早面对越好。

他面对的是陆仁甲。

路灯在这一段街道并不很亮,也许是出自夜店生意刻意的要求——从喧闹中走出来的男女,谁也不想那么快看清对方在真实世界里的嘴脸。但徐杰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陆仁甲,这个和自己同事了两年半的男人。

而且还看见了他手里的枪。

一辆改装跑车引擎轰鸣着驶过,除此之外,街道上寂静无人。风也似乎因为觉察到有好戏看而停歇了下来,只有雷声,好像刚抢到独奏位置的乐手般不甘沉默。

“Reggie,你怎么在这儿呢?警察到处找你呢……”

“别装蒜了。”

在徐杰记忆里,陆仁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你说什么?”

陆仁甲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曲肘握枪的手又伸直了一点,“我说你不用装蒜了。我已经看过了你电脑里写的……剧本?该这么叫吧。”

徐杰咬紧了牙。他入侵我的电脑了。他想。这也就让“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变得不值一问,他的电脑装了Find  My  iPhone。

所以他问了个有意义的问题:“你怎么会怀疑我的?”

“我没特别怀疑你,只是一举一动都被设计了,总会觉得身边的人有问题吧?在联系你们之前,我想把你们每个人的电脑都查一遍。”

“我是第几个被查的?”

“第二个。”

徐杰点了点头,自我安慰似的说:“毕竟你还是怀疑周致淑多一点。”

“不,第一个查的是王珍妮。”

“你觉得她最可疑?”徐杰真的意外了。

“不是,按照姓氏拼音,她排在你前面。”陆仁甲回答得面无表情。

是啊,王-W,徐-X,周-Z,原来是这个顺序。早该想到。徐杰把牙咬得更紧了。

而陆仁甲开始了进攻。

“我第一次知道How还可以写这么长。那么What是什么?‘陆仁甲杀死了自己的女朋友,被绳之以法’,还是‘陆仁甲杀死了自己的女朋友,因为拒捕被击毙’?”

徐杰从未低估眼前这个男人的能力,有一台电脑,他就能挖出许多秘密,这不正是这场游戏成立的前提吗?可他从哪儿弄的电脑?网吧吗?难道不用身份证就可以进去吗?

“你怎么知道周致淑会扣扳机?她的脾气还真做得出来,我看得都冷汗直冒,如果不是我先看到这些,也许事情真的会跟你写的一样。”

当然。事情本来就应该和我写得一样。那些会写错的人,早就在之前的选拔中被淘汰了。徐杰抬高下巴,把身体站得更直。自信是必需之物。支撑自信的,是精英的实力。

迟迟等不到回答,陆仁甲把赞赏换成了挑衅,“一朵血花绽放,这么俗套的词儿你是哪儿学来的?你以前是校园诗人?”

徐杰仍然一言不发。他曾被比这刻薄千百倍地贬低过,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位置,没靠任何人的赞誉,全靠一点一滴地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是真材实料的。

“你要想继续沉默随你的便,我只问一个问题,只问一遍:Why?”

徐杰心想:你当然会问Why,正如我早已写过的那样。

“听不到答案,我就开枪。”

如果不回答,他当真会开枪吗?

徐杰的骄傲让他不能承认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

“‘算盘’。”于是他开了口。

“什么?”陆仁甲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才明白徐杰说的是什么,不禁勃然大怒,“你还想用这种鬼话唬我!什么因为我在测试的时候太难猜,公司里的人就准备了这场恶作剧!”

“不,这不是公司里的人干的,也不是恶作剧,都是真的。爆炸是真的,死人也是真的,你枪里的子弹也是真的,所以你要是能别指着我就最好了。”

陆仁甲当然没有移开枪口,但他脸上的怒色被茫然取代了。看得出,尽管可能性渺茫,他还是指望经历的一切是某种巧妙的花招,而非不可挽回的事实。可怜可笑。

“‘算盘’是1080公司做的一个商业系统。你可以想象,你经历的事,是为了做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

“鬼扯,你到底在说什么?”陆仁甲仍怒形于色,眼睛里却透着迫切的求知。

“想想看‘算盘’是怎么开发的,首先是……”

“收集信息。”

“没错,首先是收集信息,在做‘算盘’的时候,就需要收集海量用户信息。而你玩的这个游戏,收集的信息才是真正的海量……”

“多海量?”陆仁甲理应有此一问。

徐杰扬了扬眉毛,“这么说吧,世间发生的所有事。”

如果这时拥有键盘或者纸笔,而非仅仅两片嘴唇,徐杰就能写出鸿篇巨制,告诉陆仁甲什么叫做“所有事”,而现在,他只能相对简明扼要一点,“不管是朝鲜放卫星,IS搞恐袭,陈奕迅开演唱会,《权力的游戏》跳档……”

他用拇指指了指“皇豪”的方向,“还是里面一个小妞唱歌跑调,什么信息都会被收集。”

“收集来干什么?”

“当然是预测,跟‘算盘’差不多。”

“预测什么?”

“所有事,”徐杰露出在面对“9分+”的美女时才会装备的微笑,“将要发生的所有事。”

陆仁甲只是张了张口,还没想好如何发问,徐杰已经主动回答了。

“‘所有事’就是指所有的事——唱歌跑调的小妞会不会被客人换走,被换走以后她会不会在果盘里吐口水;那辆空车的司机会不会在下个路口转弯,还是会继续等红灯;明天早上在这个路口卖早点的小贩,被城管抢了家伙会不会躺到车轮底下……”

“城管是你们派的?”陆仁甲显然想到了自己面对过的小女孩、抢匪和警察。

“我不知道,只是打个比方。”徐杰做个鬼脸,“如果那小贩是个测试员,也许会有差不多的安排。”

“什么测试员?”

“这跟设计软件完全一样,设计师把程序写出来,测试员就去测试它,看看它会不会出错。想想我们怎么测试‘算盘’的?”

陆仁甲真的想了想,“让公司所有人都参与测试……”

“没错,看看它能不能猜对你去哪里吃饭,去哪儿买衣服。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是测试员,发现程序猜错了,就把出错的地方改掉。”徐杰兴致更高了,“但这个游戏比‘算盘’复杂得多!要想把它做成功,就需要无数设计师,做无数测试。本质上这和天气预报差不多:搜集足够多的信息,然后让足够懂行的人来分析,给出预测……”

“天气预报经常出错。”陆仁甲插话。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真正的专家。”徐杰一秒都没停就回应,“要找不会出错的专家只能一层层挑选,没别的办法。猜错的淘汰,猜对的留下,比如有人预测你会被炸弹炸死,有人猜你不会,结果你没有,猜对的人就升级了,猜错的人被淘汰。另外因为你的行动总是很难猜,猜对的人只占一小部分,所以你也升级了,被标记为更高级的测试对象。

“总是能预测对的设计师,比如我,就会一步步升级。总是很难预测的测试员,比如你,也会一步步升级。更好的设计师,就能预测更好的测试员。更好的测试员,就需要更好的设计师才能预测。”

徐杰这段绕口令一样的话,让陆仁甲回味了一会儿。差不多就在此时,久奏闷雷的乌云酝酿成了雨水。徐杰朝前抬腕伸出掌心,动作舒缓悠然,明确无误地告诉持枪的陆仁甲,他只是在感受雨滴。

“气象局说降水概率百分之六十,如果他们用游戏的选拔体制,那么这一次就有四成的人淘汰了。”徐杰的话语平静有力,与在公司里每次为失误唯唯诺诺辩护时判若两人。“如果一步步优中选优,最后就能选出最好的设计师,就是能经受所有测试员考验,预测任何事的人。”

“你说的这是拉普拉斯妖。”

“拉普拉斯妖  ,麦克斯韦妖  ,先知,随你叫什么。”徐杰的脸上无法掩饰住艳羡和神往。

陆仁甲思忖了片刻,说:“或者最后,就能选拔出最好的测试员,就是能打败所有设计师,没法被预测的人。”

徐杰的笑容褪去了,但还是故作大度地说:“毕竟你一直被当做一个……不错的测试员,你也可以假定游戏有这个目的。”

“为什么只是假定有这个目的?按你的说法,‘设计师’和‘测试员’,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场游戏是同时在选拔这两种人。”

陆仁甲的理解力确实值得称道,对此徐杰从来没低估过,他的情绪激昂起来,挥动着双手靠过去,好像因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被陆仁甲忽略而不满。

“这还用问吗?Reggie!想想哲学老三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会到哪里去?’其实真正有影响的问题只有一个——”

为了强调,徐杰以右手食指重重地挥出了那个“一”的手势。

他挥得如此用力,如此近,以致于把指向自己的枪口隔到了手臂外侧。在陆仁甲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徐杰已经一把抓住了陆仁甲握枪的右手,同时跨步伸腿,以一个柔道中的大外刈动作,用自己的右腿把陆仁甲的右小腿勾弯了。

陆仁甲仰面倒地。

而手枪已然落到了徐杰的手里。

徐杰动作流畅地以膝盖压住陆仁甲的前胸,让他无法挣扎起身,以刚夺到的手枪指着对方的头,狞笑着继续说刚才没说完的话:“‘我们会到哪里去?’游戏就是为了找到这个答案。设计师才是最终成品,测试员不过是过程里的工具。”

倒在地上的陆仁甲因为胸部被压而喘气困难,却仍然倔强地还嘴:“这是谁告诉你的?游戏说明书吗?”

徐杰愣了一愣,“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你的智商不会不明白吧?”

“没有说明书对不对?也没有人对你说过游戏的目的。”  陆仁甲观察着徐杰的表情,从那里他第一次没有读到镇定,“我猜对了。这算是会猜吗?要是我当设计师,能当几级?”

陆仁甲微笑了起来。而徐杰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揪住陆仁甲的领子把他的上半身拽起来,用枪顶着他的下巴,恶狠狠地说:

“别把无知当性格!游戏比你能想象的古老得多,范围也比你想象的广得多,有几百万人在玩,还有多得多的人不自觉地在玩,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就有了游戏,一直延续到现在,如果不是为了预测人类的未来,那会是为了什么?”

“你不相信自由意志?”

“也许它不是假的,但我更相信……”

“命运。”陆仁甲替他说了。

“你可以用这个词。”

一刹那间,徐杰的这种“准许”的傲慢姿态让陆仁甲热血往脑门上涌。“你是说我遇到的所有事,都是服从于你算好的命运?”

“当然!”

“包括我驾车撞到人,遇到抢匪,我开枪打死了人,这些都不是我自己控制的?”

“你只是以为自己能控制,”愉悦的微笑又挂在了徐杰脸上,“以为自己很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出决策。其实一切都能预测,都能安排。”

陆仁甲在思索,“我会开车去幼儿园是你们能预测的?”

“从你的脾气来看,这一点也不难猜。”

“那个小女孩的车祸呢?也是你们安排的?”陆仁甲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恶狠狠地瞪视徐杰。

徐杰耸耸肩,“我不知道具体的,反正不会比北京奥运开幕式难,也许用一个涂了激素的小球就行了……”随后他注意到陆仁甲的表情,“而且说到底,你确实亲眼看到轮子底下轧了人了吗?”

“可是警察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警察?给你看警察证了吗?”

在陆仁甲陷入回忆时,徐杰继续说下去。

“除了那个背着牌子的收破烂老头,还有起码五个和他一样的人待命,你早晚会看到那个When,然后我猜到你就会找个地方写时间。而以你当时的急躁和好奇,肯定会写一个就近的时间。”

“抢劫的是你们的人?”

“我不知道,但要我猜的话,不是。”徐杰诚恳地想了想,“这可能牵涉到了别人的游戏,会费一点事。,不过这世上每天都有人计划抢银行,提供点便利、做点引导并不难。”

“所以,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陆仁甲没有再提问。

“严格来说是你和我一起,还有一支团队的帮忙。但你要是非要这样说,也可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陆仁甲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然是为了升级。”

“升级又是为什么?”

徐杰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问题,“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些每天和你一起堵在高架上的人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找个好工作挣钱?因为要买房子结婚。为什么要买房子结婚?因为要生孩子。为什么要生孩子,还把孩子送进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为了要他找个好工作挣钱。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周而复始,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徐杰越来越凑近陆仁甲耳边,语气如靡菲斯特,而内容无可辩驳。“我想升级,是因为我想找到答案。”

“你为了这个就让无辜的人死……”

徐杰笑了起来,像在看一个进了米其林餐厅还在乎纸巾算不算钱的土包子。“这个星球上,每一秒钟都有两个人死。不管是怎么死的,这个数字都一样。没有游戏,又会降到多少?一点九九?一点九八?可你知道游戏有多伟大?你知道我为了升级做了多大的努力?”

徐杰的眼睛变得朦胧起来,像是在回忆一场可怕而迷人的梦,“你根本猜不到我赢过了多少人。被人当大师崇拜的那些小说家、编剧,都是第一批就被淘汰的庸才!因为他们开化太晚,无可救药。我不一样,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猜测,在李雷的领子里放一条鼻涕虫他会不会吓哭,在韩梅梅的嘴上亲一下她会不会告诉家长……我总是猜对,一路猜对,才认识了游戏,跟真正的高手一较短长。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猜对了!我预测到了你会监控锦江乐园,预测到了你在劫案现场会拔枪还击!”徐杰的表情让人觉得他的画风随着话锋一起转变了,“但你他妈的为什么没有去周致淑家里?!”

“他去了。”

第三个人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空中亮起一道闪电,徐杰像受惊的野兽一样猛然转身,看见穿着帽衫的周致淑从停着的一辆福特蒙迪欧背后探出上半身。

“不过是在读完了你的‘预测’以后。”姗姗来迟的雷声好像回音,更显得周致淑的话其力万钧。她的手里握着一只手机,如果凑近看,能发现它正在录音。

这婊子一直躲在这儿。他们算计我!

徐杰当即做出了他能做出的最快反应——举枪就朝周致淑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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