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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云相爱


张翠娥跑了。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空宅里头。宅子不算大,墙却很高,足足有三个她高。

身上的小伤好得差不多了,几处大伤还没有痊愈,让她的行动不算太方便,勉强能下地行走。

她想自己的确是贱命一条,中了那么多箭,却还是死不掉。可能她当受的报应还未受完吧,她慢吞吞地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小腿和手臂上的肉都松软了,没什么气力。她在宅子里晃悠,宅子里很空,所有的门都从外边紧锁着,但是备给她的衣物、日用都很齐全,甚至还有些金银珠翠的首饰。

宅子里她看到了两个活人,一个年轻的哑婢,专门服侍她,为她做饭洗衣换药,另外还有一个年老的哑仆,做些劈柴烧水的力气活。

这两个人也都不出宅子,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每日有新鲜肉食蔬菜和药材从窗口中送进来。

这两个人之间咿咿呀呀,用手语交流,却从来不同她说一个字。她说话他们也不听,只摆手,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不让听。

张翠娥在墙根挖地团鱼来数日子。她拿了老哑仆的一坛酒,每天挖一个地团鱼丢进去,当酒坛里泡了十八个地团鱼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全部愈合。药都是极好的药,方子也都是极好的方子,她来者不拒,也不再追着哑婢问来处。这十八天,她每一天都安分守己。

将第十九个地团鱼丢进去后,她在柴房放了一把火,墙上用炭写了一排很好看然而通俗易懂的大字:谁敢欺负这两个哑仆,我炼阴间人杀了你们。

她早就收拢了首饰衣物,趁两个哑仆救火时,从挖地团鱼挖出的地洞里爬了出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墙太高翻不出去,她还想不出别的法子不成?

这还是在建康城里头,她确认。但她突然觉得整座建康城都不一样了,完全颠覆了一个样子。

整座城池都白亮得炫目,宁静到令人心惊。她拿手遮了日光,四下里观瞻,果然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建康城了。现在的王城中,没有一丝阴气,过去被鲜血染作黑色的泥土,仿佛又都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她所感觉到的宁静并不是没有声音,相反,人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只是那声响交织成一片,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一声能传入她的耳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宁静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恐慌和紧张。

是——天下太平了吗?她疑惑着、迷惘着,迟迟不敢确定,抬头望向远处高高的城楼,湛蓝天空下猎猎招展着一面巨大的王旗,王旗镶着庄重的黑色边,上头一个硕大的“萧”字。

还是澂王的城。

那李柔风呢?

她跑到王宫去,宫门紧闭,她逮着宫外的一个老者问:“敢问阿翁,如今王宫中可是住着澂王?”

她这话问得奇怪,仿佛久居山中,不知人间年月。老者见她穿着甚是体面,人也有礼,便答道:“自然是澂王,只是澂王如今不在宫中。”

“那澂王现在何处?”

“澂王出征去了,讨伐大魏。”

“那您知道李柔风吗?”

“李柔风是谁?”

“澂州李氏的三公子,李冰,他应该跟随在澂王身边。”

“没听说过。”老者道,“我儿子便是澂王身边的亲兵,可不曾听说澂王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那如今在宫中的是谁?”

“这你也不知道吗?代为理政的是南平王,镇守宫中的是太子萧淳风。”

张翠娥大为震惊,南平王是澂王的兄弟她知晓,可这太子萧淳风是从哪个萝卜坑里冒出来的?澂王的子女不都死去了吗?

她又问老者萧淳风的事情,老者却闭口不言了。

张翠娥怏怏然,向老者道过谢,临走时又想起一人,问道:“阿翁,那请问通明先生现在何处?”

“通明先生啊,他去阿育王塔受戒礼佛了。”

张翠娥啊了一声,问为什么,老者道:“澂王殿下崇的是佛法,通明先生身为道家宗师,倘若不能佛道兼修,如何能取信于澂王,保全阳隐一门?”

张翠娥心中惘然。辞去老者之后,她在城中四处行走,去了很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得到的答案与那名老者所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宅,老宅大门紧锁,其中什么也没有。她又去浮屠祠,祠中倒是被修葺一新,大佛修好了金身,开始有了香火,然而阿春和小丁宝都已经没了踪影,连大郎君、大黑马,还有毛驴,都不知去向。

张翠娥翻进老宅去住了一夜。中宵,依然夜凉如水,竹影摇曳。

她行走于庭院之中,但见《兰亭集序》的砖块,依然参差错落地嵌在庭院里。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的人如此真实,梦醒时分却不知所终。

建康城里已经感觉不到一丝阴气,就仿佛她大梦之中许下的那三个愿望全部变成了真实:

这世间没有阴间人。

这世间的阳魃不过凡人一个。

这世间不再有她和李柔风的故事。

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可她为什么就成了那个还活着的、梦醒的人呢?

她忽地就笑起来,笑到最大声的时候开始哭,躺在地上哭。哭着哭着她忽然觉得极为空虚,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哭。

她只觉得怅然若失,失魂落魄。

她离开了建康城,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候骑马,有时候搭车,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脑中全然放空。她手提一把柴刀,指握符咒,凶悍无比,连土匪都不敢劫她。

她长得越来越胖。

有一天早上换衣服,她突然发现自己小肚子都凸出来了,腰也粗了一大把,这才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长这么胖了。

她想可能是心宽体胖。走了这么久,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快被她忘光了。这是她的目的,既然死不了,那就全忘掉,彻底忘掉,她就解脱了。

但是像现在这么胖也不是个事儿。

她开始不骑马,自己走路,中午在一个临水的镇子上吃饭,没忍住又点了一大盘肉,她发现自己近来格外爱吃肉。

吃完之后她又心疼这一大盘肉价格不菲,摸着自己鼓鼓的肉肚子想,长肉就长肉吧,都是钱呢,虽然这钱不是自己的,肉长自己身上总比吐出来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忽然一阵恶心泛上来,要吐。她开始还想忍着,没想到那恶心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竟抑制不住,她跑到路边哇的一下便把方才吃的全吐了出来,吐完了还吐酸水。

她气喘吁吁地走去河边漱口洗脸,心想这是吃坏肚子了吗?可肚子也不疼,而她的肠胃向来是什么都能吃的,老鼠肉、虫子肉吃下去都没事。

她跪在水边擦脸,忽然发现自己尖尖的下巴竟也圆润起来,两颊丰满。

一个她从来没有过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她的脑海,她像块石头一样硬在了那里。

僵了半晌,她又快又哆嗦地把两根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脉。她的第一个夫家是郎中,婆婆是个接生婆,她跟着也学了些手艺。

她搭了半天,心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心神不宁感觉错了。她打坐半晌后又给自己搭脉,反复搭了几十次,再算算日子——

三个多月了。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险些踩着自己的裙子绊倒。她张着双手提着柴刀,对着满目的青山绿水,声嘶力竭地喊:“李柔风!我杀了你!”

李柔风闭着眼睛在佛堂里打坐,除了佛前一盏青灯,没有其他光亮。

他已经在这个佛堂里待了十天了。

之前损耗的身体早已修复,他不想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心灰意懒。

三年了。

第一年他一直是一具失去意识的变尸,萧焉命通明先生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得把他恢复如常。

照法遵诀谱上说,醒尸咒一旦施下,阴间人将化为最凶残的变尸,永远不可能再恢复意识。

然而法遵可能从来没有等待过任何一个中了他的醒尸咒的阴间人醒转过来,他也没有阳魃。他将中了醒尸咒的阴间人视若敝屣,用完就令他们化骨,又哪里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没了恢复原状的可能?

无论如何,在通明先生的帮助下,一年之后,李柔风醒转过来了。

醒转之后他就开始找张翠娥,然而张翠娥已经不知去向。他请阿春帮他造了个他背得动的大木佛,阿春造的佛像总是最好的,佛气最浓郁,他背着那尊大木佛,便能数月不朽,只是被损耗的身体还是得到佛气更重的佛寺中去修复。

萧焉初时阻拦他,但通明先生说李柔风倘若再被激怒尸变,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萧焉只能任由他去,横竖他找不到张翠娥,仍得再回到自己身边。

李柔风背着木佛一路南下,去到了儋耳,没有找到任何张翠娥的蛛丝马迹。他不死心,后来又去了两次,几乎把儋耳的每一寸土地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张翠娥,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关于张翠娥抑或抱鸡娘娘的话。他没有任何收获,反而被强盗砍掉了脑袋和胳膊,他抱着脑袋将强盗吓死,然后在佛寺中养了三个月才长回来。

这一年,萧焉继续南征北伐,收服了大大小小的诸侯和夷族。

第三年,李柔风又背着木佛沿着张翠娥此前南下的路线北上,甚至找到大魏的燋龙温池去,也未能听到关于抱鸡娘娘的半点风声。

她离开了建康,就仿佛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他知道萧焉和通明先生的人暗地里也在寻找,当然目的和他不一样,只为了防止阳魃被其他诸侯利用。

然而他们也没有找到过。

李柔风开始焦躁。她还活着吗?她有没有再被其他阴间人捉住囚禁起来?很多事情他不敢多想,一旦想起便揪心揪肺地痛。他白日里找,夜里也找,他要在两个世界里找。他想她起码该给他个信儿,是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无论阳间世还是阴间世,他都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佛堂外家仆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来人敲门低声唤他:“公子?公子?”

他想他是该出去了。他应该再去鬼市上问问,问问铁匠道士,问问大头子,问问毓夫人,问问采芝斋,问问所有过去曾经和抱鸡娘娘接触过的人。总能够找到她的,他想,他有无尽的时间。

家仆在佛堂外道:“公子,崔仙琕崔公子送信过来,邀您于泥古斋一叙。”

李柔风双眉微皱,这个崔仙琕,乃吴郡士族子弟,对碑拓收藏比他还要狂热,因着同样的金石之趣,两人过去私交甚笃,也是如今鲜有的几个知晓他阴间人身份的故友之一。

崔仙琕风仪甚美,性格豁达,有些促狭,为人什么都好,唯有一样,就是太过好色,痴迷于男女之事。一年前崔仙琕说要与他小聚,仗着他眼瞎,将他带进了一家新开的青楼,说都是大魏落难的官家女子,文雅风流,一定要与他分享,他很是费了些气力才脱身。那次还惹来萧焉不快,胡乱找了个理由将崔仙琕鞭挞一顿之后将他赶出了建康。

思及此事,李柔风正要拒绝,家仆又道:“崔公子说,上次的事他知错了,这次是正经事,他大难不死,辗转归来,新得了许多摩崖石刻的碑拓,过去从未有人见过的,请公子一定要过去帮他辨一辨朝代和出处。”家仆拿着信念道,“一定一定一定,兄叩首叩首再叩首。”

李柔风心想,崔仙琕的确已经离开建康快一年了,据说是去巴蜀之地游历,探寻前朝的摩崖石刻。他叹了一声,道:“那就去吧。”他整了整衣衫,又吩咐家仆道,“你与我同去吧,免得他又捉弄我。”

三年前与大魏的制胜一战之后,萧焉便命阿春带着小丁宝在城中大小寺庙中多造新佛。只是天下局势未定,未敢大肆宣扬。但城中的佛气在渐渐浓厚,崔仙琕家中亦设有佛堂,李柔风夜中出去,便不用再背着木佛了。

崔仙琕亲自出来迎接,李柔风向他施礼。时下以左为尊,崔仙琕是主,李柔风便站他右侧。崔仙琕伸手引李柔风进屋,走着走着,李柔风敏锐感觉到崔仙琕伸的是左手。

“仙琕兄,一年不见,你怎么成左撇子了?”

崔仙琕丧气道:“别提了,我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他将右手伸到李柔风面前,“你摸摸。”

李柔风伸手一摸,不由得大骇,崔仙琕右手四指齐齐断去,连拇指指头都齐平少了一截。

他惊问道:“仙琕兄,什么贼子这般残忍?”

崔仙琕摇头道:“唉,此事说来离奇,也是我自作孽,稍后我同你细细讲来。”

进得内屋,崔仙琕便将他这一年来觅得的摩崖石刻碑拓都展示给李柔风,所有拓本他都以墨汁混以骨灰,重新复刻描过,方便李柔风观览。

李柔风一一细细看过,大为叹赏,道:“这些石刻气象浑穆、骨法洞达,实在都是不可多得的瑰宝。”他道,“听闻巴蜀一带的摩崖石刻,许多都在十分险峻处,仙琕兄要拓得这些书迹,想必十分不易。”

崔仙琕磨牙道:“岂止十分不易!简直是十万分、十万万分不易!”他抽出其中一张拓文给李柔风看,“最难的是这张!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但太古老了,不舍得不拓。我和两个亲随吊着绳子下去的,结果两个亲随掉下青衣江死了,我也差点没命。”

他伸出光秃秃的右手掌晃了晃:“指头就是在那里没的。”

李柔风看着拓文,辨得出上头写的是青衣羌国的国史,传闻青衣江边曾有古老的青衣羌国,武王伐纣时期便有了,只是后来东汉时灭亡。这般难得的石刻,难怪崔仙琕拼了命也要去拓。

他想着那整齐的刀痕,道:“仙琕兄莫非挂在悬崖上遇了匪?”

崔仙琕摇头道:“匪没遇到,遇到的是个救命恩人,只是那个救命恩人——”他唉了一声,“比匪还厉害。”

崔仙琕万分羡慕李柔风,道他就算粉身碎骨,在佛像前头拜一拜,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长回来了。倘若有个阳魃,还用不上十天半个月,顷刻长好。

李柔风苦笑:“仙琕兄背尊大佛入蜀道上青衣江试试。”

崔仙琕竖起秃秃的手掌:“别了,我还是好好做人吧。”他忽然好奇地对李柔风附耳低声问道,“贤弟,其实我一直想知道,贤弟和女子每房事一次,是不是都得回去抱抱佛像,才能重新开始?”

李柔风向他拱拱手,道:“仙琕兄我告辞了。”

崔仙琕左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罪过罪过,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嘴和这手。我这手,就是因为非礼了那个救命恩人,被那恩人给剁掉的。”

原来,崔仙琕在青衣江边的悬崖上挂了大半日,也不见有人经过。那个地方本来就人迹罕至,除了他这种闲到极致的狂人,何人会去?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青衣女子路过。他大声呼救,恳求那女子救他。那女子倒是好心,花了两个时辰,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将他救了下来。

李柔风听见“柴刀”二字,心中隐隐一动,叹息了一声。崔仙琕道:“贤弟这是怎么了?”

李柔风摇头道:“无碍,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有所触动。”

崔仙琕说:“唉,贤弟是觉得那女子很是朴质心善是不?”

李柔风点头:“寻常女子,岂会花两个时辰,费这么大气力去救一个陌生人?”

崔仙琕道:“是啊,我给那女子银钱,她不要,只是向我讨了两张拓来的碑文。我见她颇有趣味,便与她攀谈,她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多说。”

见李柔风目不转睛,侧耳倾听,崔仙琕又道:“那日她救下我后,天色已黑,江边山路崎岖难行,我脚上又扭了一下,不得已在江边洞穴处点了个火堆,露宿一宿。那女子妇人打扮,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人,却也秀丽可人,尤其在火边坐着,愁眉不展,竟越看越觉得别有味道。我问她为何发愁,她说家中有人等她。我问她可是家中良人?她便又不说话,然后靠着石头睡了。”

他捂着嘴咳了一声,道:“贤弟你也知晓,我素来对有夫之妇有些恶癖,这夜我怎么睡得着,一个没忍住,趁她熟睡的时候去摸了摸她的脸。啧,巴蜀那地方到底养人,摸上去水豆腐似的,鲜嫩鲜嫩的,特别暖特别软。喀,我就又往下摸——”

李柔风忍怒道:“仙琕兄,你这样实在过分。”

崔仙琕点头:“是是,我也知,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然后她便醒了,打了我一耳光,还很凶地骂我。那声音就跟乌鸦似的,但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上去抱住她,让她舍了家中郎君,随我回建康,做我的夫人,一生用度不愁,也不必在这荒山野岭砍柴了。她当时也不知怎么弄了我一下,我便动不了了。她拿了我摸她的右手搁在石头上,举起柴刀,说‘你看清楚’,然后一刀下去,把我的手指头全给剁了。我当时就像做梦一样,心想这么细瘦的一个小女人,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他没注意到李柔风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只听见李柔风问了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她把身上的干粮丢给我,拿了我给她的几张拓文,独自走了。我第二日早晨能动了,才自己拐回去,唉,差点就死了。”

他看到李柔风的神色已经有些不对,虽知对方是杀过万人的阴间人,但并未亲眼见过,故而也不觉得有多可怕。然而此时的李柔风身上透出浓浓的阴气,让他一根根毛发竖立,心中不由得悚然。他颤颤地退后了两步,道:“贤弟?”

李柔风迫前一步,逼近他,急切地问道:“那女子,可是个子不高,”他比画着高度,“腰间悬一个铜铃、一个小布包,头发上簪一排栀子花?”

崔仙琕愕然:“你怎知晓?那铃子还——一荡一荡的,响得很。”

李柔风又逼近一步,整个人都压迫过来,声音冷冷的:“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这时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阴间人刺骨的寒意像蛇一样钻进他的骨髓,他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吓得浑身颤抖,听见李柔风冰冷地又逼问了一句:“你摸她哪儿了?”

崔仙琕腿脚软得双手撑在桌子上,结结巴巴地说:“哪、哪里软、软就、摸、哪里呗——”他已经后悔死了,他过去还觉得阴间人是稀奇好玩的东西,李柔风除了眼盲,还和过去一样待人如春风一般,连看东西都要混了骨灰才能看见,着实有趣。他这时才知,为何萧焉一定要下灭除阴间人的王令,原来这阴间人,果真是极恐怖的东西!

阴间人冰冷的手指扼在了他的喉咙上,一瞬间又冷又紧,崔仙琕只觉得眼前仿佛闪过一个不属于人间的阴冷世界,他听见那阴冷的声音说:“‘舍了家中郎君’——她剁得好!就该把整只手都给剁了!要是我,就把你的整个脑袋给砍下来!”

李柔风松开手指,提袍转身离去。崔仙琕仿佛又历一梦,只见李柔风孤清背影匆匆消失在门口,步伐间竟似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张翠娥确实没去儋耳。

确信自己怀孕后,她在那个镇子上瘫了两天。

“李柔风”三个字,她已经逃避了很久。也许是一种宿命,李柔风就是她大过天的佛法,是她一切方向的彼岸,她再怎么扑腾,再怎么挣扎,天涯海角地跑,世界的尽头都是他。

就像当年听闻李柔风的死讯,她三魂少了一魂,七魄少了两魄,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但也不再会感觉到痛苦,她觉得也算一种解脱。

谁知道,李柔风就算化作鬼,不,阴间人,也不放过她。

这一回,李柔风更狠,直接让他的血脉与她的相连,她甚至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东西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抑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心怀鬼胎,说的就是她了。

她不是没有动过弄掉这东西的念头,怕她当真生出个妖怪。她遍读过法遵那本关于阴间人的书,没有提到过任何阴间人能生孩子这种事。

谁会去和阴间人生孩子?

她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天都要塌了。

再退一步讲,孩子是个人,生下来之后怎么办呢?总有一天,他会问起父亲是谁,她要怎么说?

你爹爹在你娘还没正经遇见他的时候就死了。

她捂着脸,不知所措,这时候她心中竟想的是,倘若李柔风在就好了,想到这里就有些湿湿的东西从她的指缝中溢出来。她用力地擦了擦,抽了抽鼻子。

她难道没有想过她为何能活着从那一场血战中回来吗?阿修罗城倒倾,红莲业火焚烧污浊大地,罗睺巨手遮蔽日月之光,她如何能从那一场修罗之战中活着回来呢?

除了李柔风,又还能有谁?

她后来想她是阳魃,不光能为阴间人活死人肉白骨,只怕还是他们的醒酒汤、还魂药,所以当时她进了李柔风的房间,被萧焉灌了那么多白堕春醪的李柔风竟能爬起来。他那时能爬起来,后面也就能醒。

可他又是如何救她的?

她不想再细想下去。她之前为何会为了假公济私碰一碰他的手,就去教他诀法?是她亲自把让他自尽的刀递到他手里的。她以为刀上带了鞘他就不会拔开吗?她傻透了。

她知道她是个胆小鬼。她已经承受过一次李柔风的死了,那种滋味她不想再承受第二次,哪怕她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解脱。无论李柔风现在是已经化骨了还是成了一具永远不可能恢复神志的变尸,她都不想知道。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就只当李柔风还活着好了,好端端地活在建康城里,长生不老,永世青春。

但她现在有了李柔风的孩子,李柔风用一个孩子,逼得她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时时刻刻忘不掉他,他要折磨死她蹂躏死她,他太恶毒了。

张翠娥又擦擦眼睛。她有几次都已经向客栈的老板娘问清了镇上郎中的住处,想要出门时,又瘫坐在门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呕吐,可是吐了又疯狂去吃,吃得满嘴是油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是这么希望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好好活着。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李柔风房中的那尊佛。她想他们是在佛眼皮子底下办的事,那佛大约是送子菩萨吧?既然是佛送的东西,她不能不要。

于是她忽地又有了力气。她发现她是在往西走,那便索性一直往西走吧。听说蜀道最难,难于上青天,那么她只要进了蜀道,想要后退就没那么容易了。她是不走回头路的。

她便向西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蜀中的青衣江边,她大腹便便,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下来。

这天上午,她送小妖怪去邻村的私塾,临走前,私塾里那位花甲之年的老塾师偷偷叫住她,同她说:“娥娘子,你家这位小郎君,老朽怕是教不了了。”

张翠娥讶然,又有些着急:“老先生,可是我家这孩子泼皮,又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老塾师忙摇头道:“非也非也,小孩子顽皮,那是天性使然。只是小郎君天资神秀,老朽才疏学浅……娥娘子,郡中设有乡学,乡学中有大儒传经,你把小郎君送到那里去吧。”

张翠娥眉头紧皱,这小妖怪生下来,除了浑身青紫,别处也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后来慢慢长大,青紫也开始变浅,她才不担心了。可是这小妖怪学走路说话都比寻常孩子要快许多,寻常孩子四五岁、七八岁入私塾,她不得不在他一岁时便把小妖怪送到老塾师那里去。

老塾师把小妖怪的字帖作业拿出来给张翠娥看:“娥娘子,你看小郎君写的字,都比老朽写得好看,识得的字也比老朽多,老朽还怎么教他?现在他都可以教老朽了。”老塾师摇头叹息道,“后生可畏,老朽枉活了六十年,实在惭愧,实在惭愧啊……”

张翠娥头疼得紧。此前小妖怪要学写字,她是见过好看的字的人,李柔风的字,笔笔画画都让她觉得赏心悦目,再看老塾师给小妖怪临摹的字帖,着实入不了她的眼。她想起青衣江边有许多摩崖石刻,那书法和文字都是顶好的,便专门跑了几趟。她本想琢磨着自己拓,后来意外遇上一个拓碑的人,倒让她省了好些力气。

小妖怪照着她拿回来的拓本学写字,那一学,自然是直接把老塾师给甩了天远。

于是张翠娥知道这小妖怪一定得让最好的老师来教。她愁眉紧锁地回村去,心想,或许她得学一学古人,来个孟母三迁了。

进了村,有其他妇人提醒她:“娥娘子,听说昨晚上村子里进了个怪物,黑黢黢的,有小山那么大,会动,把半夜出来夜尿的杨老二都吓得走魂了。还有好几家都说听到了响动,村长带人找了一夜都没找到那怪物,你一个寡妇,可得小心着些。”

张翠娥问:“那是什么东西?”

妇人们神色凝重,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活太岁,会吃人的。”

张翠娥点点头,什么鬼鬼神神她没见过,八成就是个偷鸡的,她家养的鸡多,是该小心着些。每次村子里来偷鸡贼,她家都是首当其冲,让她颇为恼火。

路上她果然看到村长和一群汉子提着刀在巡逻。将近家门的时候,张翠娥将用布缠着的柴刀从背上解下来,露出光亮的锋刃,紧握在了手里。

她没走正门,沿着紧锁的院子绕了一圈,果然在后门的墙根处发现了泥地上的脚印子,脚印子墙上也有,看来是翻进她家院子了。她心中暗骂一声,摸出根钩索,身轻如燕地也跟着那脚印子翻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张翠娥翻进去的地方正好是鸡棚,那偷鸡贼也不知怎么弄的,她搭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大鸡棚被砸得稀烂,底下还死了好几只鸡,包括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郎君”。她捡起“大郎君”看了看,眼珠子都被砸出来了,顿时火冒三丈。

百来只鸡在院子里乱飞乱扑,嘎嘎乱叫,鸡毛鸡屎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院子毁于一旦,她在心底骂了一百遍,却把所有声音都忍住了。她蹑手蹑脚地走,提着柴刀,一声儿都没出。

泥足迹还在往前,最后延伸向一个阴凉的窝棚处。正当正午,这天太阳极好,亮堂得所有地面都在发白。她出门前惯于锁死所有的门,院子里也就这个窝棚还阴凉着。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一只脏兮兮的男人的手露在棚门外头。她咬着牙,又准又狠地一刀斩下——

“偷鸡贼,看我不砍死你!”

那人极痛地低啊了一声,从窝棚里钻了出来。张翠娥提刀正要往下砍,却被那啊的一声一箭刺穿心窝。她怔怔地看着钻出来的那人,柴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她猛扑过去将那人被齐腕斩断的手臂抱在怀里,也不管他有多脏,跪在地上,将那只冰冷的胳膊按在自己滚热的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的心脏在狂跳,和身后的鸡一样在扑腾乱飞。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断掉的手在她胸口慢慢生长出来,长出来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那只冰凉的手慢慢顺着她的颈子向上摸到她的脸颊,最终将她的脸庞捧在手里。她垂着头,豆大的泪珠滚落出来,又低又嘶哑地哭了一声:“李柔风,我的冤家——”

张翠娥给李柔风洗澡。小妖怪从小就喜欢玩水,青衣江水太深太湍急,她不敢让小妖怪去,便在院子里用石头模仿着燋龙温池砌了个大水池。池子周围可以生火,水便是温热的。

她让李柔风泡在水池中洗澡,下水时他路都走不稳,却一声没吭,她这才发现他鞋子里头,脚底的血肉早已经磨没了,只剩白惨惨的骨头。她为他把脚肉回来,怪他为何这般赶路,他憋着气,一声不吭。

他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了,身上脏得都能剥下一层泥来。头发全板结在一起,怎么都梳不开,里面还夹了许多跳蚤。张翠娥一咬牙,索性拿剪子全给他剪了,然后长出来的新头发,又全是干干净净清亮如水的。她摸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这每一寸肌肤都曾为她被千刀万剐过。她看到了他那尊同样干净不到哪里去的大木佛,就是那尊小山样的木佛砸烂了她的鸡棚,砸死了她的“大郎君”。佛做的事情,她除了叹息,也指责不了什么。那因为不分昼夜疾行而干涸枯萎的肌肤重新活了起来,换了几次水,他整个人终于从一具干尸又变回之前珠玉一般润洁的活尸。

他始终紧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无论张翠娥问他什么,他都不吭气。张翠娥问他怎么找到她的,路上走了多久,中间有没有进佛寺去修补一下自己,是怎么背着佛像摸进村子的,看他身上遍布的伤痕,是不是中间被人打过,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她问到后面,他摸着自己方才被她砍过的手腕子,似是委屈极了,忽地抱紧她,将她压在怀中又吻又咬。过去都是她咬他,这一回她才尝到阴间人的牙齿是何等锋利,他咬她的嘴唇咬她的舌头,像是想干脆咬断她的喉咙吸干她的血一样。

他喑哑地说:“为什么不等我?”他又说,“为什么要跑?”

这两句话忽地把张翠娥问得委屈起来,她想:我等你,你被萧焉藏了起来,我连看你一眼都难,难道我要一直被关在那座只有两个哑仆的宅子里等你吗?她想: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不跑,在建康城里,难道萧焉和通明先生容得下我吗?你是阴间人,一尸变百事了断,自有萧焉宠着你护着你,我一个阳魃孤苦伶仃,还不得被他们阳诡阴谋地利用?她又想:你一个男人,把我睡了你快活了一身轻松,我一个人千里迢迢走过来,独自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你可曾了解过我的苦处?

这般一想,她心中忽地又酸又苦,人还在他怀中,仗着他看不见,便脱了衣衫只穿一件兜肚和亵裤下水帮他洗澡。感觉到他的手心轻轻滑过她光裸的背,凉润的气息拂过她的颈窝,她忽地想起三年过去,她的岁数也和他相差无几了,再过几年又如何呢?他迟早会离开她的,她好不容易适应一个人带着小妖怪的生活,他为何又突然回来再与她纠缠?她现在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想再大喜大悲、大爱大恨、大生大死了。兰溪边遇见他,鬼市中遇见他,她感觉她已经活过极疲惫的两辈子,第三辈子,她只想平淡些。

旧情已经燃了,只能趁这把火还没烧大,早些了断了好。

她忽地推开他,从水中站起来,道:“李柔风,我已经另嫁了,孩子都有了,你洗完澡,就走吧。”

李柔风蓦地一僵:“另嫁?”他还未咂摸出这话中的滋味,只是机械地问,“你另外嫁了人?”

她从水池中爬起来擦身穿衣,道:“我一人在这边活不下去,便嫁了新郎君。”

李柔风滞在水中,声调有些硬:“那你的郎君呢?”

“死了。”张翠娥干着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克夫。孩子生了,他就死了。”“你有孩子了?”他的声音更飘。

张翠娥哑哑地笑了笑,随手拿起水池边上的拨浪鼓转了转,弹丸击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她道:“你不信,自己摸摸吧,这水池边上,尽是小孩儿玩的东西。”

阳光已经西斜得厉害,张翠娥背着阳光,斜倾着身子擦干头发,静静地看着李柔风跌跌撞撞地淌着水走到池边,伸长胳膊去摸池边的东西。

她没有骗他,池边的确摆满小妖怪的玩物,风车、泥哨、春牛、傀儡、采莲船、不倒翁……她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从货郎那里给小妖怪搜刮来各种小玩意儿,自己做的小玩具也数不胜数。

他的手指一样一样摸过这些玩具,越摸越慢,披散着乌墨般长发的修长脊背,竟现出极深刻的萧索之意。张翠娥看着他深陷在一个被小妖怪打破的泥孩儿身上的手指,心中竟像被刀割了一下一样疼。

她有些后悔骗他,但长痛何如短痛?她忍住了,嘴角依然挂着讥诮的笑,沙哑着声音道:“洗完了就起来,莫又泡肿了,还得我搂搂抱抱把你养回来。村子里人多眼杂,倘若被人看到了,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明白。我被浸猪笼也就罢了,我儿子要是从小被人指指点点,你让他长大了怎么做人?”

李柔风忽地道:“你孩儿多大了?”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长了多少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忍住,她突然明白李柔风是在套她的实话,他依旧不信。她干干地笑了一声,道:“一岁多点。”

李柔风低了眉,也不再细问,只是寥落道:“我那衣衫不能穿了,你家郎君可有旧衣,让我暂且换上?”

张翠娥心道此人还是如过去那般心机极深,便道:“郎君死了,旧物便一同葬了。你就没带些换洗衣物吗?”

李柔风不言,她便去那佛像的大肚子里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几套干净衣衫。张翠娥冷笑一声,心道你这些路数难道我还看不明白?她把干布巾扔给他,然后把水池的水都给放了。

天边开始现出彩霞,张翠娥穿着一身羌人青衣,坐在水池边。她不看李柔风,仰头望着辽远的天空。李柔风沉默地穿着衣衫,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人心却不一样了。

等李柔风把衣服穿好了,张翠娥跳下水池,呵斥着把鸡都赶进柴房中去,将院中的鸡屎、鸡毛用一把干竹枝束成的大扫帚随便扫了扫,洗干净手,便要出门。

李柔风叫住她:“你去哪儿?”

张翠娥道:“我儿子今天被婆家接去了,我去接他回来。”

她过去坑蒙拐骗惯了,谎话张口即来,极其自然。李柔风心中本存着怀疑,毕竟他在池边摸到了九连环和鲁班锁,一岁多点的孩子哪里会玩九连环和鲁班锁?他已经试探出她身边没有郎君,觉得她根本连有孩子这件事都是胡扯的。但眼下她竟真要去接孩子回来,显然也不怕让那孩子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她没骗他?

他心中一时失落彷徨,竟不知所措不知从何言说。他找了她两年,她竟就这样轻轻巧巧重新又嫁人生子了吗?他明白她从没有真正相信他爱她,他心里所想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回成亲,她也知道他其实是在化解她的一个执念——其实哪里是他在化解她的执念呢?是她在帮他化解执念,她知道他是个守诺的人,绝不会背弃他说要娶她的誓言,她在成全他。

她一直知晓,他过去没有真正全心全意爱过她,等他全心全意爱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机会知晓了。

已经晚了,就像他不摸着她的时候他就会忘记,她其实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他不深深探入她的生活,他也总会忘记,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时时刻刻要为了活着而挣扎的女人。

他凭什么要她一直在他的空许诺下等着他、耗尽她的青春?

李柔风听见张翠娥推门出去,听见她平淡地说:“外边还有人在捉你,你就在这里待着,待到夜里再走吧。”

他在院中发了许久的呆,久到夕阳照得他手脚都开始出现腐烂的刺疼,他这才回过神,慌忙跑到窝棚里的木佛像身边去,醇厚的佛气滋润上来,他想,他不要走了,她等不了他,他可以等,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承受得起漫长哪怕无止境的等待。他在鬼市上抱住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二嫁了,现在他又何惧她已经四嫁生子?她不是克夫吗?反正她身边也没别的男人,反正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她就尽情地克吧,克得他粉身碎骨,她照样能伸手捏出一个完好的他来。

他便守在院子里等张翠娥回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他眼前现出阴间世,张翠娥都没有回来。

他想莫非她的婆家留她吃晚饭?莫非她的孩子突然生了急病,她带着她的孩子去瞧郎中了?莫非她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比如又一个崔仙琕?莫非有其他人为她介绍新的郎君?

他脑子里的念头越积越多,多到他无法忍耐,决定出去寻她时,敲门声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喊了一声:“娘!”

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李柔风愕然地站在院子正中,他看见了一个绿莹莹的小鬼,像青衣江边的一株稻谷那么高。小鬼手里还提着一条鱼,准确地说是一条“鱼鬼”,这鱼鬼挣扎了两下,鱼魂便飞走了,李柔风也看不见了。

但那小鬼还是绿莹莹的。

绿莹莹的小鬼熟门熟路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喊“娘”“娘”。

李柔风想,竟然有鬼敢跑到阳魃家中来,竟然有鬼不怕阳魃的烈焰吗?

但他忽然反应过来。

哪里有绿莹莹的鬼?

鬼都是黑色的。

这是个人,一个他能看到的人。

这绿莹莹的小鬼迈着两条小腿往前跑,他还太小,跑得十分笨拙,李柔风生怕他跌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半弯下腰向前伸出双手。

这孩子跑得越来越近,挺秀的小鼻梁、水墨画儿样的大眼睛、斜斜飞起的小眉毛……标致而又分明的五官在李柔风眼前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

他要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他笑了起来,仰起头,向着天空笑,仿佛天空中有漫天的星星,那是他久违的星河。他忽然觉得什么都能看见了,穿透千百年的因果,风起于青萍之末,情缘始自永和九年,终究刺破生死契阔。张翠娥,张翠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念着这个名字,笑得泪眼婆娑。

他蹲下来,看着这个仿佛许多年前的自己,仿佛和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小人儿。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兄长给小时候的他作的画,画里面的那个小人儿走出来了,走到了他面前。

小人儿说:“你是谁呀,为什么在我家里?”说话的时候小人儿挑着眉毛,就和小时候的李柔风一模一样。

李柔风半跪在地上,目光与小人儿平齐,说:“我叫李冰,是你的阿父。”

小人儿挑着眉毛,稚声稚气然而万分认真地说:“我娘说了,阿父不能随便叫的,赐我骨血的人,才能叫阿父。”

李柔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儿道:“我娘叫我小妖怪,我大名叫栽秧。”

李柔风听着这两个名字,抽了口凉气,手指在腿上抖了抖。他向小妖怪伸出右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或许真是血浓于水,小妖怪惯来没这么听话,这时却乖乖地把右手伸出来,搁在李柔风的掌心里。

和小妖怪的手接触的那一刹那,李柔风的心尖儿都在颤,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化作千百道浩浩汤汤的暖流,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小孩儿的手好小,端端正正搁在他的手心里,像只白白的小饺子——虽然小妖怪看上去是绿的,但李柔风知道是白的。他轻轻地握住小妖怪的手,小小软软,和阳魃一样暖。

这是他的骨血,竟能化作这样的精魂。

他的心脏颤抖着,小人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和张翠娥身上的一样。他拿着小妖怪的手,拨出其细细小小的一根食指,将小人儿的食指按在了自己的双目之间。

他拿着小妖怪的食指,顺着自己的鼻梁一直滑到鼻尖。

“摸到了吗?是不是看不出来,但是有个小坎儿?”

小妖怪兴奋地说:“真的呀!”

“摸你自己的看看。”

小妖怪果真去摸自己的鼻子,更兴奋了:“我也有我也有!”他抓着李柔风的食指,“你摸摸我的!”

李柔风的食指在他的牵引下刮过他挺直的小小鼻梁,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难以为人所见的小坎儿。

他鼻尖酸楚,顺势将小人儿又软又暖的小身子搂进怀里,带着鼻音叫了一声:“小妖怪!”

小妖怪丢下鱼,也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叫了一声:“阿父!”他有些难过,说,“我娘说,我的阿父好可怜,虽然赐了我骨血,但是老早老早就死了。我知道阿父变成鬼也会回来找我的,阿父身上凉凉的。”

李柔风磨了磨牙,心道张翠娥就是这样同小妖怪介绍他的?他摸着怀中小妖怪凉滑的头发,张翠娥完全把小妖怪当作小个儿的他来打扮,衣裳、束发,都和他过去一样,虽然这么小,俨然就是个小公子的样貌。她定是想不到,他竟能看见小妖怪吧。

李柔风说:“你娘说的是实话,阿父不是个活人了。阿父回家了,想留下来陪你和你娘,你怕不怕阿父?”

“不怕!”小妖怪兴奋地大声说,“阿父会泅水吗?”

“会,阿父泅得很好,可以泅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

“阿父会爬树吗?”

“会。”

“阿父会摸鱼吗?”

“会,但是阿父看不见。”

小妖怪嗷呜怪叫了一声,在他怀里又滚又蹭,说:“没关系,我娘总说危险,不让我去泅水爬树摸鱼,以后有阿父陪我就不怕啦。”

李柔风笑了起来,他知道,他为人的一生,再到为阴间人至如今,从未如此笑过。他这笑,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心是满的。

李柔风站起身来,小妖怪踮着脚把鱼挂到墙上的木橛子上,天色越发黑了,小妖怪又爬到凳子上,想去点墙上的那盏风灯。

李柔风把他抱下来,照着他的指点摸到火折子和风灯,把灯点了起来。李柔风问:“你娘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怎么先回来了?”

未待小妖怪回答,院门被砰地踹开,李柔风便见一团炽烈的火焰唰地滚进来,烧得一地的冲天大火。张翠娥哑着嗓子怒叫:“小妖——”一见李柔风,她活生生把一个“怪”字咽进了喉咙,改口叫道,“栽秧!”

小妖怪刺溜闪到李柔风身后,伸着小胳膊抓紧了李柔风的衣裳。李柔风单手背在身后,挡住他,然而张翠娥已经一眼看见小妖怪,一脚踹上大门,把柴刀往地上一扔,伸手操起院墙边上的竹扫帚就冲了过来!

“又逃课出去玩!害我找了几个村子,还生怕你掉江里去了,一个个追着人问!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自己跑回家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

眼看张翠娥是当真上了火,小妖怪放开李柔风,嗷嗷叫着就往柴房跑。他虽然生来就较其他孩子不同,但那两条小短腿又怎么跑得过张翠娥,竹扫帚虎虎生风,眼看就要抽上小妖怪的屁股。李柔风耳朵捕捉着风声,一个大步上前,挡在了小妖怪前面。

张翠娥那扫帚本是要到小妖怪屁股上才会收势,哪想到中间杀出个李柔风!那竹扫帚半点止势没有,又准又狠地抽上了李柔风的脊背。

李柔风闷哼一声,被抽得晃了晃。

张翠娥没了声儿,半晌,撒手丢了竹扫帚,捂着嘴哭了一声。她扑过去,扯了李柔风的腰带,撩起他的衫子一看,果然背上肿起粗粗一道又红又紫的伤痕。她把手心抚上去,又是恨又是心疼,最终都化作怒气:“我教训我儿子,要你多管闲事!”

李柔风扭头低声道:“小孩子不听话,便好好同他讲……”

底下小妖怪轻轻扯了扯他的手,有些愧疚道:“阿父,我娘就是吓吓我,从来不会真打我的。我、我也就是装装害怕的样子……”

“栽秧!”张翠娥愈合了李柔风身上的伤,登时又起了火气,“谁是你阿父!别逮着个人就叫阿父!”

小妖怪瞅瞅自己,又瞅瞅李柔风,对着张翠娥有些犯怵,但是又坚持己见,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小声嘟哝道:“可他就是阿父啊……你还摸他……你和塾师说话都要站得隔三步远……”

张翠娥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穿得一模一样,连眉眼也长得一模一样,不知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妖怪。看小妖怪叫李柔风阿父,李柔风代小妖怪挨打,她也不知在她晚到的这一刻钟里头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她的勾当。她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养了两年多的小妖怪,就在这阴错阳差的一刻钟里头,被他死鬼亲爹勾了魂去,这让她还怎么赶李柔风走?她这辈子,便是到死都要和李柔风纠缠不清,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喜为他悲为他蜡炬成灰吗?

她心中一酸,垂着肩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李柔风和小妖怪慌忙跑过来,一个说:“娘子,你别哭了。”一个说:“娘,你别哭了。”

张翠娥哭得更厉害了,对着大的吼道:“谁是你娘子!”她又对小的说,“我不配当你娘!”

大的便抱住她小声劝她:“娘娘,你别哭了,之前都是我不对,方才也是我误会你了,你打我,打得好……”

小的也爬过来搂住她的腰:“娘,娘,我错了,塾师讲的课我都懂我才逃课的,本来想摸完鱼回来等你的,没想到你今天来这么早……我听说你已经走了,我才回家的。”他说,“娘!我捉到了大黑鱼,你最爱吃的!”

张翠娥看着身后抱着的一个,身前趴着的一个,有捶胸顿足的感觉,心想大冤家、小冤家,这便是李柔风撒下的天罗地网吧,她今生今世,再也逃不掉了。

晚上炖了大黑鱼,汤汁炖得鲜浓,小妖怪吃得香喷喷的,李柔风也想吃,张翠娥敲掉他的筷子,舀了碗鱼汤给他,冷冷道:“你就别吃了,喝点汤就得了。”

她还置着气呢,李柔风瞅着她身上冒着的金色火苗,知她是怕自己太久没吃东西,突然吃些鱼肉饭食下去,肚腹会难受。

小妖怪在一旁哧哧直笑。

吃过饭,张翠娥收碗,李柔风过去洗碗,张翠娥也不拦着,烧了水,便招呼在外面玩耍的小妖怪进来洗澡。

小妖怪顽皮好动,洗个澡也不安分,在大木桶里玩水玩得十分起劲,溅得张翠娥一脸一身的水。张翠娥一扭头,见李柔风在一旁笑得如春风般和暖,不由得怒道:“李柔风!你来给他洗!”

李柔风果然过来,捋了袖子给小妖怪洗澡。小妖怪用力拍着水,大声喊:“阿——”李柔风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搂过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来玩说悄悄话的游戏。”

小妖怪果然立刻安静下来,用手挡着嘴贴在李柔风耳边小声说:“阿父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

李柔风左手抱着小妖怪,右手向张翠娥伸出手来,张翠娥目瞪口呆,把丝瓜瓤子和香胰子递给他。

“阿父跟你讲,阿父小时候特别懒。”李柔风给身上黏着的全是水里的青苔和泥浆的小妖怪抹上香胰子,然后把他搓得滑腻腻光溜溜的,“阿父的娘亲给阿父洗澡,阿父泡在水里就睡着了……”他贴在小妖怪耳朵边说悄悄话,给小妖怪搓干净背又洗胳膊,一根一根手指和指缝里指甲都洗干净,小妖怪在他手里乖乖巧巧,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也咬着耳朵和李柔风说悄悄话。

张翠娥在一旁呆若木鸡,只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交头接耳,极其亲密,这才几个时辰!冤家,真的是冤家!怎么和冤家打交道的事情,到了她手里总就变得这么难呢?李柔风一接手这个小冤家,她才发现养儿子还能这么顺溜!

她正生着醋意,小妖怪忽然扒着桶壁喊:“娘!娘!我明天是不是不用去上学了?”

张翠娥虎着脸说:“不上学你是想怎样?”

小妖怪在水里一跳一跳:“想让阿父当老师!阿父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比别的老师好一万倍!”

张翠娥在心里大骂一声“李柔风你不要脸”,但转念一想,光束脩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她还不用搬家了——

她哑着声音冷淡道:“李柔风,那你也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儿子当老师吧。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

金色的火焰飘得老高,这就坡下驴下得也太欲盖弥彰了,李柔风摇着头好笑,说:“娘子——”

“哼。”

他改口:“娘娘——”

“嗯?”

“你过来一下。”

张翠娥便赤着脚吧嗒吧嗒走过来。李柔风说:“娘娘,我的袖子掉了,你帮我卷卷,我的手是湿的。”

张翠娥便蹲在他身边,果然垂着头认认真真给他把垂下来的袖子卷整齐。李柔风侧耳听着她的呼吸,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嘴唇。趁她灵魂出窍的时候,他又补了更深的一个吻,往下离开时,下唇擦过她的下唇,上唇随后也格外缓慢地擦过她的下唇,湿漉漉的舌尖还勾出来,在她的唇珠上卷过,个中风流缠绵情意,张翠娥这辈子想都没想到过。

小妖怪在木桶里捂着眼睛大喊:“羞羞羞!好羞羞!”

张翠娥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得脱口叫道:“你怎么在小孩子面前这样!”

李柔风淡然道:“他迟早要学的。”

小妖怪扒着木桶沿儿嘻嘻嘻地笑。

张翠娥脸涨得通红,甩下一声“流氓”,快步跑了出去。小妖怪说:“娘害羞了!”李柔风笑,以后,他能让她天天害羞。

小妖怪洗完澡,张翠娥便自己去洗。李柔风见小妖怪换好了衣裳,自己蹦蹦跶跶进了正房隔壁的房间躺下。他过去摸了摸,是一张小床,问小妖怪:“你不和娘亲一块儿睡?”

小妖怪自己拉上被子盖好,道:“娘亲太热啦!热死了!”

李柔风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妖怪的脸蛋儿。小妖怪抱着他凉凉的脸也亲了一下,道:“阿父,我睡啦。”

李柔风为小妖怪掩上了房门,去浴房外面站着。过了会儿,张翠娥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见到他,道:“别搁这儿站着,到柴房去!你砸死了我的‘大郎君’,今夜给它守灵去!”

说完她扔下他,头也不回地气鼓鼓走去自己的房间。

李柔风去柴房给“大郎君”守了会儿灵,这个青衣江畔的村子格外静谧,耳畔传来的只有江水拍打两岸青山的湍流之声,偶有一两声猿蹄,没有半点鬼魂的哀鸣。

久违了的宁静,他虽看不到,鼻底却都是潮润的草木芬芳,栀子花香越发浓烈,他能想见这一片山川土地清荣峻茂的模样,像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

这里的冬天,会下雪吧?不知道下起雪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会是怎样的美景呢?他的小娘子和小妖怪滚在雪地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忽然无比期待。

他走回房去,不是柴房,是张翠娥的房间。她的房门并没有锁,他轻轻推门进去,听见呼的一声,她把灯吹灭了,钻进了被窝里。

他笑了笑,坐到她床边,轻声喊:“娘子,娘子——”

她装睡。

他便脱了鞋袜和衣衫,轻缓地钻进她的被子,久违的燠热与干净气息,激得他浑身一畅。

他喊:“娘子,娘子——”

张翠娥转过来道:“我早嫁别的郎君了,别叫我娘子。”她推他,“下去。”

他自是不动,又有点骄傲地道:“小妖怪是我的骨血。”

张翠娥啐他:“呸!你一个死了的阴间人,哪来的骨血!他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

李柔风道:“你怎知死了的阴间人就不能有骨血?”他忽地翻身压住她,“也好,你既然非说小妖怪不是我亲生的,那就再给我生一个吧!”

她啊地低叫了一声,伸手推拒他,他向来温软,但这晚上偏就被她逼得犯浑了,不管不顾地去吻她的嘴唇,扯落了她身上本就单薄的亵衣。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他想要她,还不行吗?

她挣扎了一阵子,却忽地在他攥住她胸口的软腻时停了下来。她这一停反让他心慌了,他慌忙松开手,想起了她过去所受的苦,想起崔仙琕对她的无礼。现在他这般强迫的姿态,是不是又让她觉得恐惧了?

他低声道:“翠儿,别怕。”她颤巍巍道:“我……我不怕。”

他伏在她的颈边喘息,问她:“今夜月光亮吗?”

这夜约是十三十四,月光亮得像冰冷的太阳,清清澈澈的月水晃荡得满屋子都是。他韧实的肩背、削窄的腰身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脊梁挺拔成一条直线,两侧紧实的肌肉隐隐约约在动。她看过不只一次的,可她仿佛又从来没有看过,心跳极快,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嗯一声。

她羞窘到完全说不出任何话,一下子把头整个儿埋在了李柔风胸前,滚烫的脸颊烫得他心脏都在发烧。她挂在他的肩膀上,糯米样细密的牙齿咬着他绷紧的肩头。她吃力地承受着他,窄小而紧致的身体像被劈开来。李柔风也被她上上下下咬得疼,又疼又畅快,她为他拂去冰冷肌肤上的一层薄汗,他们都知晓没什么好的东西能那么轻轻松松毫无痛楚地得来,更何况他们还都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人,既要彼此的肉身,还要彼此的灵魂。

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了一夜,彼此奉献,相互探索,冰凉而又炎热,甜蜜而又痛楚,是死灭也是生息。

这夜李柔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过去老宅里那棵粗壮无比如华盖一般的老树。那棵树一树繁花,硕果累累,树旋转着越长越大,参天立地,而树底下的位置,竟是须弥山。

这夜,张翠娥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晨,李柔风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经照到身上,伸手一摸,枕边没有人。他惊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觉了。

自从变成阴间人之后,他便没有再睡过觉,更没有做过梦。

他怔怔地摸索着自己的十指,完好无损,咬一口,仍知道疼。

他穿好衣服梳好头走出去,院子里,他闻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女人在淘米洗菜,小孩子大声喊了一声“阿父”,然后继续打他那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饭菜的香味从厨房中飘出来,公鸡和母鸡们在吵闹个不停。

阳光照在脸上有火辣辣的痛,他走到淘米洗菜的女人身边去,这种感觉便消失殆尽。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院子里没了佛气,问道:“娘子,那木佛呢?”

张翠娥淡淡道:“劈了当柴烧了。”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

张翠娥道:“它一路护送你过来,使命已尽。我用它煮了人间五谷,佛祖不会生气的。”

她把淘米水倒到木桶里,招呼小妖怪过来用淘米水浇院子里的栀子花,还有院子里种的蔬菜。

张翠娥声音确切地道:“木佛已经没了,这十里八乡的,也只有我一个阳魃。李柔风,既然给了你机会你不走,你就在这里死心塌地陪我一辈子吧,就算我老了病了变丑了,你恨我憎我不爱我了,你也休想离开我半步。”

她挑起细长的眉问李柔风:“后悔了吗?”

“不后悔。”李柔风说,并没有半分犹豫。

张翠娥抿着唇笑了起来。她垂眸洗着菜叶,洗完了菜叶又择葱,择完葱一抬头,李柔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说:“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看得见我呀。”

张翠娥脸色微微一红,垂了头把洗干净的菜叶子都装起来。李柔风接过她手中的竹箩,道:“以后这些伤手的活都我来,我手上长了茧,娘子多替我摸摸就好了。”

张翠娥见小妖怪没往这边看,站到小板凳上踮着脚在李柔风脸上亲了一下。李柔风感觉到她的嘴唇,笑道:“娘子胆子变大了。”他低下头便要亲回去,张翠娥却笑着躲开了,正色道:“李柔风,既然你回来了,我有件事一定要问你,我挂在心里头很长时间了,难受得紧。”

李柔风面色一凛,心想她是要和他算旧账吗?旧日情人还是旧日的风流债?只是时至今日,他已经光风霁月,一颗心早已落定而安稳,五欲八风中岿然不动,又何曾怕她问什么。于是他亦正色道:“你问。”

张翠娥数着手指,非常困惑地问:“你喜欢在床上吃,你二哥喜欢在马桶上吃,那你大哥,到底喜欢在哪里吃?”

李柔风愣了半晌,仰天大笑起来。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青衣江上涛生涛灭,不舍昼夜,红尘万丈间,李柔风知晓,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似他的小娘子这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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