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冯翊走后,原本就有些空旷的冯公馆顿时更加冷清了。
他走这一趟,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算算时间,若是这一路顺利的话,差不多等到五六月份初夏时节,他和阮问筠就能一起回到上海。
温见宁有时觉得日子似乎格外漫长,有时一整天都凝缩在墙上的珐琅挂钟里,滴滴答答走个不停,仿佛会永无休止地这样走下去;有时又觉得日子很短,她有时候坐在书房里昏头涨脑一整天,信纸上只来得及写了三两行字,这一天就随着夕阳沉入黑夜了。
或许是受了冯翊临走前的托付,这些日子谭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常常来登门拜访她,有时是邀请她一起去跟几位朋友谈天说地,有时只是来送几本杂志,陪她说片刻话就匆匆离开。
谭先生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即便是出于朋友之谊,能分出来的空闲也并不多。
不过哪怕只是这偶尔的挂怀,也足以让温见宁感到安慰了。毕竟冯翊不在,在这偌大的上海,如今她也只有这么一个老熟人了。
可说到底,冯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一九四五年的春夏之交,偌大的上海沉闷一如往昔。空气中愈发的燥.热,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能打破这死水般的局面。
温见宁数着日子一天天地等,直到六月,可冯翊还没回来,先到的是另一个人。
这天温见宁正在家里算着近来的开支,老仆人福叔突然告诉她:“少夫人,有一位年轻小姐自称是您从西南来的朋友……”
他话还未说完,温见宁忙不迭道:“快、快让她进来,不,我亲自去迎。”
她匆匆忙忙下了楼梯往外走去,近乎一路小跑着来到院中,远远地看到了等在黑洋漆铁门外的人,对方也恰好看到了她。
双方一碰面,皆是默默相对,久久无话。
这一路上的奔波辛苦,让阮问筠格外憔悴,她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只有从那依旧年轻秀美的五官里,还能看出当年故人的影子。
在温见宁打量她的同时,阮问筠也同样百感交集。
四年多不见,见宁的气色似乎不如当年在校时那样好了,想来也是抱病在身。只是到底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整个人仿佛已彻底沉淀下来,身上多了股温和坚毅的气质。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两人终于拉着彼此的手寒暄起来。
待心情稍稍平复,温见宁才不无担忧地问:“对了冯翊呢,他人去了哪里?”
阮问筠向她解释,原来在他们快到上海时,途中突然遇上了冯家的一位亲戚,对方说是老家那边正好有位长辈过世,冯翊便打算顺路去祖宅那边参加完丧事,至少要再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回上海。他又怕温见宁等得时日太久担心,便让人先把阮问筠送来,从中代为传达一声,他会尽快回家,不会在祖宅那边耽搁太久。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拉了她进客厅坐下说话。
好友二人几年不见,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一说起她们共同的亲人周应煌,两人又是哭哭笑笑好一阵,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
比起温见宁,阮问筠显然对周应煌生前的情况更为了解。
她这才知道,原来早在几年前,周应煌就因心理问题,不适合再留在空军中作战了。
当时恰逢温见宁深陷港岛,他既自责又羞愧,只觉得自己如此不争气,实与逃兵无异,一再恳求他的上司,希望他能留在高空上为国效力。对方为其诚心所感动,再加上如今的确奇缺少飞行员,遂将其抽调至民航大队,让其留在唯一的空中补给线上继续翱翔。
自此之后,周应煌和他的新队友们在高空中往返,源源不断地向国内输送战略物资。
温见宁听说,他们所飞的那段航线自印度起,途经缅甸,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的上空,才能转至昆明、重庆。而那一带地势险要,气候复杂,是一条极为艰险的空运线。后来她才知道,人们称那条航线为驼峰航线。
而她的兄长,正是葬身于那条航线上的一百多名飞行员之一。
据说,他是在晚上出事的。由于日军飞机近来不时的拦路骚扰,航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为了确保前线的物资供应,那一天他们选择了夜航。
或许是由于精神状态不佳,或许是由于夜晚干扰视线,他驾驶着飞机撞上了崖壁。周应煌的战友们无从搜寻他的尸骨,只好将一小块飞机残骸寄给了阮问筠。
她一直带在身边,这一次也一并带了来。
温见宁听她静静地讲述,周应煌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有时一天的飞行要长达十六个小时。
万里云层之上,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下方是皑皑雪峰和无尽山峦。黑夜如此漫长,而黎明尚未到来,陪伴他的只有世界之巅上千万年积雪的微弱反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周应煌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上飞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生命即将消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还有什么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关于这些,温见宁她们无从想象,也永远无从得知了。
……
阮问筠的到来,终于给沉寂已久的冯公馆带来了一丝人气。
她仿佛要从温见宁手中接过冯公馆大管家的职务,每日不是整理家务、喂猫,就是跟老仆人们一起侍弄菜园,或者催促她看书写作,总是前前后后忙碌个不停。
温见宁曾担心阮问筠会因周应煌的去世而形销骨立,可如今看来,情况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多。想来这些年在昆明的经历,也极大地磨砺了阮问筠的性情,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念书时那个多愁善感的女学生了,这让温见宁松了口气之余,又莫名有些怅然。
她的这次预先到达,还带来了冯翊的许多书信。
有许多是他在半路上写的,只有最后一封是他中途离别时仓促写就,与阮问筠分开前,都一并托她转交给温见宁。
她夜里一个人翻看那些书信,看到他在信中歉意地解释,这次他突然转道去老家,实在是个意外。他听遇到的那位亲戚说,日军在乡下也同样耀武扬威,老家那边的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也是犹豫了良久,才决定暂时放下与她的重逢,先去那边看一眼。
至多再过一个月,他很快就会赶回上海。
这封信看完还不出一个礼拜,冯翊的第二封信又托人送来了上海,信里细细地记述了他在老家那边的见闻,写了很多日军在乡野间如何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事。
温见宁看完后也连忙给他回信,让他只需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她,也不必太过着急回来,等那边的一切安顿好了也不迟。
孰料她竟一语成谶。
这封信送走后没多久,她就听说日.本人又开始在江浙一带开展“清乡”活动。
这所谓的清乡,就是一场大扫荡,每次过后都会有无数家庭破散。沿途的路上更是重重封.锁,路上的行人稍有不慎就会被抓走。
温见宁着实心焦,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家中继续等下去。
不管报纸上怎么写,冯翊走前答应了她的事,肯定不会食言。
他终究还是会好好回来见她的。
这次清乡扫荡的程度比以往都要残忍严酷,一时之间就连跑单帮的人都不敢冒险出去走生意了,温见宁想写给冯翊的信,也始终没能寄出去。
一直将近八月份时,日军的这次清乡活动才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
听说沿路的关卡一松,温见宁就连忙托人往冯翊那边送出了信。
这天,她们正在客厅里剥毛豆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一路找过去打开门,才发现来得是谭先生。只见他行色匆匆,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仿佛被身后什么追赶了一路般,让温见宁顿时紧张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谭先生果然也脸色凝重道:“今天日.本人有些反常,我们不如先跟一起去国际饭店,跟大家好好通个气再做打算。”
温见宁她们听了点头,嘱咐好家里的老仆人锁好大门后,忙跟他一道出去了。
等到了地方坐下来一交流,她们才知道,原来今日一早,日.本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批车辆载着士兵,纷纷穿过上海市中心,聚在跑马厅附近。
大家讨论一番很快达成了共识,一定是日.本人那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温见宁她们也同样这么认为,只是不免在心里猜测,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能让如此骄横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此惶惶不安,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般。
许是看在座的都是熟人,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开了句玩笑:“指不定是他们那劳什子的天皇驾崩了,这群小鬼子正忙着给主子号丧呢。”
众人听了顿时哄笑道:“是这个道理。”
她们跟着众人笑过了这一阵,心中的紧张与担忧也不知不觉悄然散去。不论日.本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倒了大楣,对国人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周围其他的人还在谈话,纷纷交流起最近听说的消息。
温见宁边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等今日回去时,一定要想办法托人往冯家祖宅那边再送封信,让人告诉冯翊,近来上海的日军有异动,让他暂时莫要急着回来。
就算他在老家耽搁上个一年半载的也无妨,一切务必以他的个人安危为重,反正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等待下去。
她有些走神之际,外面突然来了个人敲响了房门。
一群人的声音渐渐停下了。
门打开,来的是个侍者,据说是谭先生的朋友电话找他。
他出去后门再次关上,温见宁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思绪又很快飘远了。
谭先生出去了没多久,就匆匆又折返,大声地向众人宣告了一个消息。可他说话时旁边还有两位正在高谈阔论,温见宁一时还没听清,就只见屋里瞬间乱成了一团。
而她茫然地坐在那里,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大家都是一副狂喜的神情,围上了谭先生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等到阮问筠终于想起来摇摇她的肩膀时,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满脸茫然地看着好友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但她渐渐还是听清了,眼也渐渐睁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阮问筠。
阮问筠吐字清晰,声调铿锵有力道:“见宁,你听到了吗,最新传来的消息,日.本人愿意向中英美三国投降了。”
日.本人要投降了。
这短短的几个字倏地在温见宁胸中掀起了狂风巨浪,让她一时脑海空白,震得失去了语言。等反应过来,她才险些大叫出声。可最后她还是平静下来了,只是微红着眼眶,拉着阮问筠的手自己也不知颠三倒四说了些什么。
大家的情绪太激动了,一时之间多数都在胡言乱语,过了好一会才收住场面。
众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过一阵后,再也坐不住了,都纷纷起身准备离开,打算回家告诉亲人们这个喜讯,遂在国际饭店大门口分手各回各家。
她们也同样打算步行回到冯公馆,去告诉家里其他人这个喜讯。
日.本人即将投降的消息似乎还没有传开,街上的人不算太多,一切如往常般风平浪静。可温见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在这滩平静的死水下,已渐渐有了波动的迹象。
街上有了行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仿佛在交流着什么秘密;也有人急匆匆去问报童要了报纸,可翻看后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叹口气走开了,可暗流依然在无声涌动着。
这样石破天惊的一个消息,在这样大的一所城市中散播开,至少也要一两天的时日吧。
她正这样想着,身旁的阮问筠突然停下脚步。
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阮问筠微微苦涩地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若是他能等到这一天就好了。”
温见宁这才恍惚想起,此时距离周应煌的飞机失事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而齐先生和钟荟,她们的离世仿佛就在昨日。
有太多人还未来得及看到晨曦,就已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黑暗中了。
就在她们回家的路上,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每个人的神情中藏着一种隐秘的复杂和喜悦,却又因极力压抑着这股狂喜而显得有些轻微扭曲。
不知是哪一个人最先开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日.本人要投降了!”
于是,整条街都沸腾了。
一片欢腾中,她们似乎有些显得格格不入,只能沉默着穿过热闹的长街,回到了冯公馆。
消息告知福叔他们后,这群老人们也同样万分激动,一时之间,客厅里热闹得像是过年。温见宁微笑着听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旧事,等再一回头时,就发现阮问筠已经不见了。
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并没有去找她。
——这种时刻,就让问筠她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吧。
等众人累了后散去,她一个人慢慢地沿着扶手走上二楼,穿过黑暗的走廊,去了尽头的房间,待到后半夜才回到卧室,伏在书桌前给冯翊写信。
日.本人终于要离开了,她的爱人也该是时候归来了。
等写完信后,温见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尽管冯翊如今正在乡下,但等她的信送到时,只怕他也早已知晓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那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这天晚上,她难得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温见宁接到谭先生的电话,说是今夜街上会举行狂欢,庆祝抗战胜利,问她们是否要同去。在征询过阮问筠的意见后,傍晚时分,她们欣然赴约。
——只这一天,就让她们短暂地忘掉那些人和事。那些积存在心底太久的悲痛,唯有彻底的狂欢才能冲淡将其释放出的痛苦。
等她们在一群朋友的陪同下来到街上时,外头的狂欢已经开始了。
街上的人多得难以想象,自从这次归来后,温见宁还是头一次见到街上有这样多的人,就连谭先生他们也说,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上海有这样热闹的气象。
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中国人、外国人,只少了平日趾高气扬的日.本宪兵——他们也不知龟缩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在欢呼,引得长街两边的人也匆匆从家里、店里走出,一同加入到街头狂欢的队伍。人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她们不断向前走遍了大街小巷。
她们向前望去,又回头向身后望去,男人的脸,女人的脸,老老少少的脸,到处都是洋溢着笑容的脸,在即将消融的暮色中时那样鲜明而强烈。
温见宁情不自禁.地想,这真好,若是冯翊此刻也在就更好了。
只是想想这也是不可能的事。
她的信才刚刚离开上海,冯翊至少还要再过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怎么可能跟她一起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好在眼前的喧闹足以冲散她这点失落的心情,她悄悄把这点小小的遗憾埋藏在心底,继续跟着众人向前。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不知是哪户人家放出了第一串鞭炮,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绵延不绝,比寻常过年还要热闹非凡。鲜红的纸屑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下了一场血雨。杜鹃哀啼的精魄,国破家亡的血泪和志士的鲜血,都随着硝烟化在了空气中。
温见宁她们笑着捂着耳朵,绕开了这些鞭炮,迎面又走来一大群人,手里举着火把,结成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火把蜿蜒成永不停歇的长河,仿佛要烧到黑夜尽头。
她们跟着火把游行的人,继续向前而去。
温见宁也走在人群中。
许多年前,在她还是少女时,曾在街头看到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走来,像迎风逆行的火炬,很快被吹得七零八落,再后来,在昆明求学时,她也曾跟同学们高举着火炬并肩游行,混在无数个满怀希冀的青年中,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发出自己一声微弱稚嫩的呐喊;
而如今,满街狂喜的人们不知疲倦地喊着、跳着、笑着,仿佛要在这一刻,将自卢沟桥战役爆发这八年、乃至国人近百年来压抑在胸中的一股郁气尽数发泄出来。
这场漫长难熬的剧痛,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天早已彻底黑了下来,大街上却始终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这几年来由于日军的限电禁令,每到入夜时,繁华的大上海都会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可今晚几乎没有人记得什么禁令了,路上商店的电灯都在亮着,今晚注定是所有国人的狂欢之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的景象。所遇到的每个人脸上无不是狂喜的神情,哪怕是再沉稳冷静的人混在其中,都会受到感染。
由于周边的人实在太多,温见宁和阮问筠不得不紧紧拉着彼此的手,免得被人流冲.撞开,往家的方向走去。在穿过一条街道时,她仿佛有所感应般猛地一个回头,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人群中的冯翊。
他一身灰色长衫,拎着手提箱风尘仆仆的模样,很快也看到了她。
来不及想他为何会提早回来,她下意识松开了阮问筠的手,向那边走去。
两人穿过人群,缓缓来到对方身前,一群白俄人跳着舞经过他们的身边,引来无数人的喝彩声。可在互相凝视的那一瞬,他们只觉万籁俱寂,唯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人山人海中,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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