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后悔
褚父出事时褚云降在念高二。
那年淮江入梅很早,六月末就开始雨水不断。
因为三七巷里学校有些远,中午午休褚云降基本不回家,但何文秀又怕她自己在外面吃不营养,就每天中午会单独打包一份,褚父也会趁着检察院的午休时间回来,开车给褚云降送午饭。
那天褚父来得有些晚,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回教室了,他才在雨幕中姗姗来迟。
那天雨很大,褚父虽撑了伞,但还是浑身湿了个透。
褚云降看着淋成落汤鸡的父亲,心里又心疼又埋怨,说自己和同学在外面吃就好了,下这么大雨,干嘛还非得亲自过来送。
父亲笑呵呵地拍了拍身上的水,将保温桶在桌子上拆开,道了声:“没事儿,反正爸爸午休时间长,就是今天半路上车忽然抛锚了,费了点时间,好在一个小伙子帮了下忙,没耽误太久。”
说完,就笑眯眯地催促她赶紧吃饭。
那天菜色有些单一,她还打趣地说了声:“一看就知道是妈妈做的。”
何文秀在褚云降念高中之前是一点厨艺都不会,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褚父负责,直到褚云降念高中需要送饭,褚父一来一回,根本来不及,她才自发的练起了厨艺。
那天父亲笑呵呵地道了声:“等你放假,爸爸给你做。”
她故作不开心地撇了撇嘴:“你就宠你老婆吧!”
那时候,父亲是真的很宠母亲。
自打她记事起,何文秀就几乎从未亲自动手做过家务,也从没出去上过班。
甚至有时父亲出差,都会提前准备好那几日的饭菜,何文秀只需要稍作加工就可以,后来还因为烧菜不小心烫伤了手,自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让她下过厨房,出差也都是让她带着褚云降跟褚诵两人出去吃。
一年到头所有喜庆的节日,都会收到褚父用心准备的惊喜。
所以,在父亲去世前,在褚云降的记忆里,何文秀一直是个精致又优雅的女性,没有生活琐碎的烦恼,像个活在城堡里的公主。
以致到后来,她都觉得,或许是因为那十几年美好的婚姻生活,将母亲保护得太好,让她失去了识人辨非能力,才会被闻荣平当初虚伪的温柔所蒙骗。
那顿午饭的最后,父亲让她点个菜单,那天是周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她可以回家吃晚饭。
她笑嘻嘻地说了几道菜名,父亲爽快答应。
可是那一刻的她还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那天的那场暴雨下了很久很久,枯燥的数学课,班主任忽然步履匆匆打开了教室的门,神色凝重地叫了她的名字:“褚云降,出来一下。”
她在班级同学的注视下,一脸茫然地走出教室。
她永远记得那天的天,灰蒙低沉,像是千山下塌,气温闷热得难受。
班主任神色悲痛地告诉她:“你父亲现在在医院抢救,有人在门口接你。”
她的大脑在那一刻空白了几秒,嗡嗡作响,而后转身冲下了楼。
那天的雨好大好大,她在心里一遍遍念——不可能的,几个小时之前爸爸还笑着同她说话,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怎么可能忽然出事呢?
她跑到门外,是检察院的叔叔们来接的她。
他们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哀痛,她不敢多看一眼。
匆忙赶到医院,何文秀在检察院几个阿姨的陪同下,坐在等候椅上痛哭,几乎是撕心裂肺:“褚宪清!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在她到达医院的前十分钟,医生宣布了父亲死亡。
那一刻她只感觉到麻木,从头顶一直麻到脚底,眼眶酸到剧痛,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她只低低呢喃了声:“爸爸……”
之后,那天所有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闹哄哄的急诊,盖着白布被推出来的父亲,此起彼伏的哭声。
她怎么可能相信呢?
一方白布遮盖下的这个男人,明明还鲜活的存在她的脑海里,说要晚上给她做好吃的。
她冲过去想掀开遮布,被身后的叔叔阿姨拦住。
“这不是我爸爸!这不是!”麻木的感官在那一刻恢复,她放声痛哭,挣扎着要靠近,最终也只能看着父亲被越推越远。
……
葬礼最终是按照烈士的标准举办的,阴了许久的天,难得放了晴,警察署与检察署的同志都前来吊唁。
葬礼结束后,褚父意外的原因也大致查明,去检察院的那天,褚云降跟何文秀一起去的。
一块写满了线索的白板,相互连接的关系链像是蜘蛛网,错综复杂,她根本看不懂,但还是一眼看见了那个与背后头目并列存在的一个字“路”,没有像别的已知晓嫌疑人一般写了全名,只有一个字。
做汇报的警察在那个字上画了个圈,眉头紧锁了一阵,才道:“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线索能够证明这批嫌疑人与路家这边有关系,但这个幕后头领,我们好几次差点捕捉到行动轨迹,最终都失败了,几乎每次都跟路家有点关联,所以目前我们也只能是猜测,具体情况还是得等嫌疑人全部落网后才能作定论。”
而这个“全部落网”,一直拖了十二年。
*
杨平将褚云降送回了中心公寓,临别前看着她又是一声叹息。
回到公寓,家里静悄悄一片,她在玄关处站了许久,才踏进了门。
之前从三七巷带回来的东西,路阔都帮她放到了书房,专门僻出了一个柜子,堆放她的那些书和笔记。
她在书柜前站了片刻,才缓缓抬手,将那本被她藏在一摞书后的日记本拿了出来。
垂眸静静看了外壳几秒,轻轻翻开了封页,那张全家福再次出现在眼前,她看了半晌,翻开了正页。
第一页上记录的那些日常琐碎,上次在三七巷整理时她就已经看过了,匆匆扫了眼,翻到了下一页。
笔记本微微倾斜,“啪嗒”一声,一张相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她蹲下去捡了起来,而后注视着相片静了几秒。
一张单人照,背景是九中那富有园林特色的校内荣誉林,一块块刻着优秀毕业生的山石前,站着一个少年。
蓝白夏季校服,两手随意地插在长裤的裤兜里,胸前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奖牌。
嘴角微勾,笑意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头,五官立挺俊秀,带着张扬又热烈的少年感。
相片顶上,烫金的字体印着:【淮江中学生数学奥林匹竞赛金牌留念高二(1)班路阔】
……
*
三日后,淮江早报刊登了一条震惊整个淮江的新闻。
淮江警方破获一起特大暗场交易案件,犯罪团伙涉及业务众多,横跨多个领域,并依检察院批准,将路氏集团董事路远良及其妻子带走调查。
一时间舆论的浪潮将路家推向了风口浪尖。
……
看守所审讯室。
隔着铁栏杆,两位身着警察制服的警司坐在审讯台前。
陈喃穿着囚服,神色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淡淡问了声:“你们问完了么?我可以走了么?”
一个小警司凝着神色,敲了敲审讯台:“你回避问题是没有用的!你背后的保护伞我们已经掌握了,不是你不招供就没事的!”
她轻轻嗤笑了声:“你们掌握归你们掌握,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警察同志,你们难道还要我捏造事实不成?”
“你!”问话的小警司气结,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另一旁年长些的警司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让他坐下。
接着,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铁窗里的人:“陈喃,这是我们给你的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如果你继续回避,那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陈喃勾了勾唇,往前倾了倾身子,两手托着下巴,低声问道:“有烟么?借个火成不成啊,警察同志?”
闻声,刚刚问话的警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着审讯室外招了招手。
“嘎吱”一声,铁质的门从外推开,陈绛在一名警察的控制下走了进来。
刹那间,陈喃脸上的神色僵了几秒,而后忽地站了起来,冷淡脸上出现裂痕:“你们带她来做什么?!不关她的事!都是我自己干的!你们抓她做什么!!”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戴着手铐的双手紧紧抓住铁窗。
在一旁看手的狱警见状急忙上前,厉声呵斥:“坐下!”
陈绛缓缓走至窗前,陈喃瞪着双眼,血丝涨红了眼球:“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
手铐撞击铁栏,阵阵作响,两个狱警大步上前,压着她坐回了椅子上。
窗外,一个警司看了陈绛一眼,起身为她让了位置。
陈绛低低道了声:“谢谢。”便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陈喃神色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陈绛静静看了她片刻,神色哀求中带着点沉痛:“喃喃,回头吧,不要执迷不悟了。”
陈喃挣扎着要站起来:“陈绛,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做的事!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招供了。”
低低的一声,瞬间让陈喃安静了下来,整个人虚脱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有泪水从陈绛的眼眶中流出:“喃喃,我现在真的很后悔,为什么在你第一次出事时,要选择包庇你,才会让你一错再错。”
气氛静了半晌,陈喃忽然笑了起来,血丝满布的双眼溢出泪水,她倏地挣脱两个狱警的压制,站了起来,双手抓住狱窗,咬着牙问:“那爸妈怎么办?!爸妈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
话还没说,两个狱警就急忙上前,强行控制住她,往审讯室外拉过去。
铁门开了又关,凄厉地喊叫声渐渐远去:“陈绛!你为什么!!”
审讯的警司叹了声,转头看了陈绛一眼:“陈小姐,你还得跟我们回警局做个笔录。”
陈绛点了点头:“好。”
从看守所出去,一辆黑色轿车跟警车停在一起,路远良站在车旁,见他们出来,快步迎了上来,但最终还是在一旁陪同警察地阻止下,在距离陈绛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个好天气,和风阵阵,暖阳灿烂。
陈绛缓缓停下了步子,静静看向不远处的路远良。
年过半百的年纪,可风雅依旧,好像和他们初遇时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拧着眉头,神色焦急忧虑,目光静静定格在她的脸上。
风吹过衣角,她浅浅弯了弯唇,低低道了声:“远良,对不起。”
路远良还欲上前,但依旧被拦了下来:“阿绛,你怎么……”
话里有太多要说了,无奈、不可置信、心疼。
陈绛忽然笑了起来,两滴泪落在地上,她笑得眉眼弯弯,身后的灿阳柔和耀目。
她说:“我不后悔,远良,我不后悔。”
不后悔当初的相遇,亦不后悔嫁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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