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我闻到了,虫母的味道。”
麦克阿瑟的动作停下,它扭头看向身后,看向无尽的星空,好似在这一瞬间,它穿透了无数万物,窥探到了那颗隐蔽,却又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星球。
窥探到了此时此刻,在星球上发生的事情。
它瞬间弓起腰身,露出狰狞的獠牙。
它们的敌人下意识疯狂开炮,母舰上,齐射的炮弹砸落在战场上,可虫族们都好似失去了方向,全然望着它们身后的战场。
“走。”
麦克阿瑟喃喃,振鸣声越来越强烈。
新生。
是新的生命降临的气息。
新的虫母。
它原以为那不过是个谎言,却直到此时此刻,现实狠狠抽了它一个巴掌。
这头狰狞的虫族露出凶残的外表,迎着咆哮的母舰飞上了外太空。
在它的身后,无数密密麻麻的附属虫族伴随着它起飞,无视了敌人的怒吼直接脱离了战场。
这对战争来说,或许是好事。
因为战事被突然中止了。
但对于战场上另外一边人来说,却是一件非常无厘头的事情。
这打了一半,虫族突然脱离了战场是怎么回事?
它们甚至不在乎自己已经抢夺到了的地方——尽管那些地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成为它们的食物来源——这种转身就跑的行为,让人类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对和联邦联手不太在意的帝国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他们记得,最开始的传闻,就是从星空的另一处传递过来的。
联邦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这其中存在什么问题,那只能说明,曼斯塔虫族的内部,发生了外界人所不知的内情。
而这种变化自上而下,牵连着它们任何一只虫族。
这种事情,在此时此刻,在这无尽的星海里几乎是复制黏贴般地发生。
那些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相信,或是没有接收到信号的曼斯塔虫族们,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接收到了来自意识联结的另一侧的呼唤。
那种呼唤是无意识的,是虫母在遭受到痛苦时会召唤子嗣的本能。
妈妈在痛苦。
妈妈感到非常地痛苦。
他在孕育子嗣。
虫母在进行生育。
他在痛苦中呼唤虫族,而联结另一端的虫族近乎暴动起来。
成千上万的曼斯塔虫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片星空,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蠢动飞行。
——不少有心人趁着这个时间悄悄地跟了上去。
…
塔乌星。
飞船上的人类惊恐地看着如潮水般的虫族从高大乔木里奔跑而出,它们当真如同黑潮,爬遍了任何一处肉眼能及的地方,不管是任何生物在遭遇到它们都会被瞬间撕开,血淋淋的气息铺满了整个地带,瞬间而至宇宙飞船面前。
“啊啊啊啊……”
有乘客忍不住发出了惨叫,一头栽倒在地上。
其他人虽然不算失控,但一个个也都脸色惨白,恨不得直接厥过去。他们宁愿自己昏迷过去,也不愿意清醒着遭受这场屠戮……咦?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曼斯塔虫族经过了他们的飞船,却没有任何一只虫族掉队来袭击他们,甚至有不少虫族是直接从他们的顶上飞行而过,令残废的系统不停地发出“警告,不明飞行物”“警告,不明飞行物”这样的哔哔声。
路易斯船长紧绷的脸色稍微放松,锐利的眼神看向发生暴动的密林。
血色,厮杀,惨叫。
那是发生在飞船之外的事情。
好似整一艘飞船都在这个时候被隔开,成为唯一的方舟。
缇娜学者忍不住轻声问,“船长,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虫族骤然的暴动,惊起了幸存者心中的不安。
他们仿佛才想起来,他们能在这颗星球上的幸存,并非偶然。
而是有一种他们所不知道的力量在庇护着他们。
“船长,我们是不是要出去看看?”
“德沃德,你想死,可我还不想死呢!”
“别听德沃德胡说,船长,可别再发生史密斯那样的事情了。”
提到史密斯,大家都沉默了。
之前史密斯那几个人在密林出事时,事后不是没人提议去救人,那会见船长也有点意动,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那会他们就知道,史密斯他们铁定凶多吉少了。
路易斯冷静地说道:“之前史密斯他们带走了六架机甲,现在飞船上的机甲只剩下八架。如果要出去查探,就意味着要把我们的底牌翻出来。而你们觉得,现在是搏一搏的时候吗?”
当然不是。
搏一搏也要看什么时候。
外头的虫族铺天盖地,这时候出去不是搏一搏,是找死。
就算是再冲动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胡来。
“但虫族为什么会突然暴动?”约翰教授若有所思地看向朱迪和阿方索他们,“说不得,曼斯塔虫族也发生了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情?”
“不就是一群疯狂的该死的动物?”
朱迪听着那些议论,半心半意地抓着阿方索的手把玩。
她的手心湿/漉/漉的汗。
像极了她此时此刻的担忧绵绵密密,没有断绝。
…
咿呀,那种剧烈的疼痛和快乐,让朱利安的身体抽/搐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什么东西在破开他的肚子,挖出他的心脏,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扯出来的煎熬,让他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眼神也越来越颤抖。
他的眼底,好几种复杂的感情在交错。
埃德加多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幻成了诡异的触须,被朱利安狠狠地抓在手心,几乎掐烂了每一根触须的尖尖。
痛苦,难受,可怕的蠕动,诡异的触感都迫使着朱利安的精神崩溃。
再是如何说服自己,当真的要面临着生下异物时,那种可怕的诡异感会逼疯每一个正常的人。
他昂起头,皙白的脖子透着粉。
朱利安闷哼了几声,发出软绵的痛呼。
他的情绪在联结里不断辐射出去,那种焦躁和难受,让曼斯塔虫族更加暴躁,它们的动作越来越粗暴,猩红的复眼亮出尖锐的杀意,任何阻拦在它们眼前的生物都会被它们撕开身体,黝黑的獠刀仿佛是死神降临,成批成批的尸体倒在它们的路上,又被残暴地进食。
妈妈的痛苦急需发泄。
用死亡的绝望宣泄出去。
更多,还要更多。
塔乌星上,遍地哀嚎。
血淋淋的尸体铺满了整个星球,好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污。
在那种血气的滋润下,整颗星球却好似生机勃勃,越来越鲜亮的绿色蔓延而至,林立的生意染满了血色所及之处,生与死亡好好像融为一体,缠/绵不分。
朱利安在那种诡异的感觉里沉浮。
他的意识,似乎在某一瞬间被剥离,变得无比平静冷漠。
他好似悬浮着,又好像处在一种诡异的第三视角。
他看到了正焦急地立在他身边的埃德加多,但它也抱着他,安抚着可怜兮兮的人类虫母,粘稠的液/体在滑落,它一边小声地在朱利安的耳边诱哄,一边伸手去拨弄开他的腿,帮助他更快地用力。
他看到在巢穴之外,王族们聚集在那里。
它们的情绪焦躁,是非常剧烈震荡的白色光团,不少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好似无法压抑的杀意已经因为虫母的痛苦而起。
它们狰狞地看向那些阻拦它们的高级虫族,这些哨兵虫族尽管感觉到了来自顶级猎食者的残暴,却仍然牢牢守在了入口处。
这是人类虫母的意愿,即便身死,它们也不会让王族们入内。
这些高级虫族有不少曾经是那些王族的附属,可当它们跟随着王族出现在塔乌星后,在并入联结的时刻,它们的本能自然而然会让它们脱离了原本的职责而被赋予了新责任,这是连王族也无法阻挡的浪潮。
这是顺其自然地进化,如同它们已经进化出了语言的系统。
是在人类虫母属意下一点点变化的轨迹。
再远些……
杀戮。
他闻到了杀戮的气息。
无比,无比甘美。
他扬起手。
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染满了乱七八糟的血。
朱利安舔舐上去,从小臂舔到指尖,留下水淋淋的痕迹,舌尖舔走最后一抹血色,他的身形似乎有了虚幻的变化。
他变得膨胀,又好似是在挣扎。
诡异的身体快速挣动了几下,他好似长出了一条肿胀的尾巴。
柔/软的腹部雪白,味道,味道从肚子里散发出来,透着诡异的水泽,粘稠浓烈,子嗣在里面挣扎,不断地爬向甬道。
它们在渴求着诞生。
但冷漠的虫母却没有施加任何的助力,他仅仅只是看着,看着,直到第一个虫卵钻出了甬道,砸落在平台上早就铺好的毯子里。淡淡的血红和粘稠的液/体混合在一处,湿哒哒的让人厌烦,却是生命诞生之初的气息。
虫卵非常,非常强壮,它的外壳纯白无比,又带着晶莹的水光。
那健康的外表,那淡淡的味道,让巢穴内的虫族第一时间感应到了这新生的气息。
嘎达,嘎达。
有一只王族突然露出了狰狞的外表,有几条虫肢已经膨胀到把平台横扫,它的翅膀顶着巢穴的顶部,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时不时,会有类似诡异雾气的东西从它的皮肉间隙里散发出来,带着腐烂的气息。
伊莱克特拉发出尖啸,“康迪斯,你在发什么疯?”
如果康迪斯在刚刚那瞬间暴露了自己的本体,那虫巢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坍塌。假使真的打断了虫母产卵的过程,那康迪斯可未必能活下来——这不是虚妄,也不是威胁——生产的时候,是虫母最饥/渴的时间,他会非常非常饥饿。
王族们聚集在周围,也不只是为了观看妈妈的生产,更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被母亲吞吃,成为他的养分。
会恐惧吗?
当然是有的。
尤其是在智慧越来越高的高级虫族里,它们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思考能力,也就与生俱来会有恐惧害怕的情绪。
但为妈妈牺牲是理所当然的。
成为虫母的食物是必然的。
这是烙印在它们本能里无可更改的事实。
但伊莱克特拉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康迪斯进去的,它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浅粉色的头发变得如同游离的触手,冷冰冰地说道:“别在这里发疯,惊扰了妈妈。”
康迪斯丑陋幽黑的虫肢抽/搐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我闻到了……”
那腥甜的味道。
啊,新生。
虫卵的气息。
曼斯塔王族的身高普遍都是两米(人形),当它们就地露出恐怖的后足时,它们的身高甚至可以抵/住墙壁。它们高高耸起的上半身两侧,四对足裸/露出来,嘶鸣声接连不断,仿佛是对立的两端。
它们没有露出自己完全的形态,那只不过是最简单,最低级的变化,伊莱克特拉发出低低的嘶吼,“康迪斯,你想违抗虫母的命令?”
聚集在伊莱克特拉身后,和站在康迪斯身边的王族数量居然差不多。
它们的体型都有着无意识的膨胀,体表露出流动的纹路,仿佛蠕动的触须,却又非常平滑。
德克斯特缓缓走到它们的中间,它的尾巴已经露了出来,正在冰冷地摩擦着地面。
“你们要是想打,滚出去打。”它昂起脖子,冰冷的复眼注视着它们,染着猩红的颜色,“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是想要成为妈妈的食物还是忍不住低等的躁动……这里是虫巢。”
它冷冰冰地说道。
康迪斯一下子收敛了狰狞的外形,嘀咕着说道:“我不是怕妈妈饿么……”生育可是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了。
“你是上赶着想给妈妈吃,也不看妈妈能不能看上你们。”一声低低的嘲讽从另一边传了过来,“王虫还在里面呢。”
除非埃德加多召唤,不然最先被吃干净的虫族,铁定是它。
也有王族干巴巴地说道:“以那个异类的嫉妒心,不会等到自己要死了才开口吧?”
话到这里,其它王族都陷入了沉默。
“真是一只奇怪的虫子。”康迪斯轻声说道,“为什么妈妈偏偏看上了它?”
因为……
在场所有王族仿佛都听到一声轻响。
因为虫母,也是一只奇怪的虫母。
他平等地疼爱着每一只虫族。
这从它们进化时,不管是埃德加多还是其它的王族,它们的增长幅度是一样的——能在其中收益多少,就看到那些虫族自己的能耐了。
平等的喜爱,却也寓意着另外一种沉默的冷漠。
但在这之外,在人类虫母的人性里,他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喜好。
他几乎不会主动接触虫族,也基本啊不会和它们说话。他要么在巢穴里躲避,要么只和埃德加多说话。
他频繁和那两个人类交流,在他们面前散发出高兴的味道,那种放松自然的情绪,是它们基本不能触碰到的另一面。
即便从来都没有过多情感,只感觉到虫母依稀的爱意的那些虫族……在经过时间的酝酿后,它们也如同埃德加多一般,一点、一点滋生了妒忌。
它们妒忌着人类能轻而易举让妈妈高兴,它们妒恨埃德加多能成为唯一的王虫。
虫族本不该有这样多余的情感,却因为人类虫母无意识的期许下,一点点滋生了属于人类的劣根,它们越来越像人的同时,就会滋生属于人类的欲/望。
而欲/望,轻易叫人发狂,何况是初涉的虫族?
康迪斯的冒进,不过是一次微小反应。
这场小小的、无名的骚动,朱利安看到了。
但也仅仅只是看到了。
他朦朦胧胧,好似继续在往外看。
他看到了那些还在无尽的天外游离的虫族,它们的相貌和塔乌星的虫子有点不同,身上带着斑斑点点的花纹,有点圆壳,两根触须在脑袋上晃动,看起来憨憨的……他看到了冰冷死寂的星辰之海,恍惚间,有一种要躺下去睡觉的冲动……他似乎在慢吞吞地走,又好像是蠕动地爬行,湿哒哒的尾巴翘起来……
又一颗虫卵滑落了下来。
人类虫母脆弱的身躯细细密密地颤抖着。
疼痛,与解脱。
他的身体在埃德加多的怀里打滚,他的意识却还在悬浮,不知看向多久远之后。
他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愤怒。
那种冰冷的愤怒好似从一开始就沉浸在他的骨髓里,直到此时此刻才开始发酵。
痛苦,哀嚎,冰冷的实验,温暖的手,子/宫,母亲,柔/软的呓语,是安抚,他沉沉地睡在咕咚的水里,温暖、温暖的水流环绕着他,有谁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话。
“朱利安,你好吗?”
“今天是晴天,妈妈很喜欢晴天,下雨的时候太潮/湿了。”
“马库斯和贾森争吵了起来。他们师生两人的性格一模一样,如果在同一件事上相左,那他们肯定是世界上最顽固的辩手。”
“食物不够了,争端要开始了。”
“它们不敢靠近我,究竟是因为我还是活着,还是因为我肚子里的你?”
“那几只虫族很有意思,它们似乎是认出了我身上的气息,但那是属于你的味道,对吗?”
“贾森曾经是个非常有才气的人,但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走向歧途,这是大部分天才故事的宿命吗?”
“今天我也很爱你,朱利安。”
“我感觉我的体力在逐渐衰落,尽管那些虫族把藏下来的果实偷偷喂给我,但现在营养还是不够。”
“我的时间快到了,最近我时常有种感觉,你似乎可以和我对话。但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交流,可如果你真的能听到,朱利安,记得一件事,我希望你活下去。”
“哈哈哈,不必介怀朱利安,就算没有你的降临,疯狂了的贾森是不会允许我活下去的。我有些担心我的助手,但那傻小子可能也逃不走……”
“我偶尔会听到外面的动静,难道是有人试图闯进来吗?看来贾森的后台始终不肯放弃他的妄念。”
“但那样也好,朱利安,贾森会确保你能活下去。他的心眼坏了,脑子却没坏,他的性格再加上我的刺激,会做出来的选择,真是闭眼都能想到。”
“实验室的墙壁做得太过稳固,也未必是坏事,最起码,能坚持到最后……”
“朱利安,我希望你活下去。不是因为未来的你曾经来过去见过我,而是因为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过去,现在,未来,它们不只是线性的运作,当你看到的时候,那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同时都在发生。”
“存在的已经是存在,你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情。”
“朱利安,我的时间到了,朱利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会永远关注着你,直到你自由,直到你永远快乐……”
痛苦。
无比绝望的痛苦。
仿佛潮水冲刷的剧烈疼痛从遥远的意识里传递而来,痛得人类虫母发出低低的嚎叫,他的身体绷紧,后仰的脖颈露出冰冷的蓝眼珠子。
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下来,湿/润的,热的。
与其冰冷的眼珠截然不同
情感的浪潮,一瞬间冲击着虫母,同样影响到了万万虫族,“嘶嘶——嘶嘶嘶——”它们在咆哮,它们在哀嚎,它们的口器摩擦着,它们的节肢恶狠狠地抓住任何一切的敌人。
撕开,挖出,扯断。
野蛮到了极致的屠杀,暴躁急促的嘶鸣。
整颗星球几乎都在发疯。
飞船上的人类担惊受怕地挤在船长室。
他们不敢注视着外面,他们害怕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们不敢不注视着外面,他们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朱迪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红色短发耷拉在一处,阿方索听得到她低低的碎碎念,“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虫族的情绪来自于虫母。
如此暴动,如此疯狂,如此赤/裸裸的杀戮。
如果不是出了事……
“啊哼……”
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第三颗虫卵终于从猩红的甬道里滑落出来。
诞生,新的生命最终降临。
在虫嗣脱离身体的那瞬间,朱利安的身体也重重弹下,就像是一具失去意识的躯壳。吓唬得埃德加多将几颗虫卵都拨弄到一边去,紧张地将虫母抱起来。
几颗虫卵差点被王虫粗手粗脚的动作扫到地上去,几只花色虫齐齐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被粗暴对待的虫卵抢救下来。它们不敢对王虫发出抗议,只能以飞快的速度将三颗虫卵送到了育儿室,它们的触角高兴到不断颤抖起来,连身体绚烂的颜色也多了好几种,仿佛是在发光。
新生儿!
而埃德加多……
埃德加多正在舔着朱利安的眼角。
人类虫母还在哭。
那种咸涩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睛分泌出来,苦涩得埃德加多的触须都要蜷/缩起来,它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在哭。
埃德加多呜呜地说道:“朱利安饿?饿了?”
它毫不犹豫地扯断自己的触须,用另外一根触须小心翼翼地捧着递到朱利安的嘴边,可朱利安不吃,尽管他真的好饿,好饿,但是他将头转了过去,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高大的虫族怀里,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好可怜,好小声地啜泣。
身子一抖,一抖地颤动着。
甜腻潮/湿的气息蔓延在巢穴内,腥甜的奶香还在弥漫。
可是人类虫母哭得好可怜。
那种呜咽到了极致,却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啜泣,让他的味道苦到无法下口,让虫族巴不得把自己的壳子都扯下来给妈妈吃。
埃德加多的痛苦情绪暴躁,在联结里疯狂辐射,激起了其它王族的应激反应。但这一切,都和还在哭泣的朱利安无关,他仅仅只是……被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可能从出生之际就藏在血肉骨髓里的痛苦和愤怒侵/蚀,却无从发泄,无从挽回,因而无法遏制狂怒的情绪。
…
朱利安也不知道自己哭到什么时候。
可能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那种潮/湿冰冷的感觉消失,只有干燥温热的毯子垫在身下,身上着盖着一层轻飘飘的被子。
他下意识摸了摸,那软绵绵的感觉,应该是花色虫它们的最新出品。
他有一瞬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迷迷瞪瞪想要坐起来时,才惊觉腰间酸得要命。
朱利安想了半天,想起来他昏厥前的产卵。
他猛地摸上小/腹。
原本摸得出弧度的肚子平坦了下来,只留下一小圈软肉。看起来再过两天,就会连这圈也消失不见。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哪怕朱利安经过几次自我说服,产卵对他来说还是尤为异类的恐惧,能够剥离出怪物的种子,那本该是好事……朱利安想。
他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脆弱。
可为什么,还有这种好似失去的怅然感?
他为这样的感觉感到恐惧。
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朱利安。”虫子的声音惊喜地响起来,下一瞬埃德加多爬行到了朱利安的身边,它的声音带着过多的高兴,让朱利安恍惚以为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都沉睡了多久……等下,他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干哑,磨得有点生疼。
埃德加多把喜喜果水递给朱利安,利索地在他的身边坐下,“九天。”
这个数字远超朱利安的想象。
他最后的意识,是他好像听到了……
朱利安的脸色猛地一白,剧烈的痛苦爬上他的眉梢眼角。那种苦涩的味道再度飘了出来,埃德加多抱住人类虫母,轻轻的、冷冷地说道:“朱利安,有谁欺负了你吗?”虫子的声音带着嘶嘶,它无法理解妈妈的痛苦来自于哪里。
在这过去九天一直困扰着它的问题,终于让它的眼睛也逐渐染上了猩红,一点,一点,当它彻底变成红色时,它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暴戾怪物。
如同过去数天一直在疯狂肆虐的虫族。
妈妈的痛苦让它们也倍感痛苦。
而痛苦靠着杀戮倾泻出去后,成倍的煎熬让它们愈发难受。
因为妈妈还在痛。
虫母还在痛苦。
人类虫母捂着自己的脸,有点崩溃地推搡着埃德加多,“……没事,不要看我。”
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眼角的泪意。
朱利安感到无比的难过。
是因为他彻底地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的确无法挽回玛丽妈妈。
她远比朱利安要更早,更早地看清了这点。
并坦然地接受了。
他闭着眼,颤抖着身体,将自己蜷/缩得小小的,抗拒着一切的外物。
他在产卵的那瞬间,共情般地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幼崽——该称呼为幼虫,还是幼崽呢?反正朱利安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形态,也不知道他诞生的时候究竟是虫卵还是人类,但他记得玛丽的温度,记得她每天絮絮叨叨的话,记得她抚弄着肚子的动作,记得她温柔的语气……
这种记忆,只会让朱利安倍感痛苦。
因为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意识到注定失去的绝望。
埃德加多倾听到了朱利安几乎破碎的呓语。
玛丽。
玛丽妈妈。
它记得这个名字。
在它还是愚痴,混乱,无序的时候,它看到了那个人类女人。
她无比怜爱地抚弄过朱利安的头发,听着他在发牢骚,在他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上薄被,在他手忙脚乱试图做饭时大笑着把他推出去。
她学着其他人家的妈妈,在床头给他讲故事。
她安慰着朱利安几乎破碎的精神。
她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让朱利安享受到恣意的快乐。
她让他拥有从未有过的快乐。
妈妈,家人,快乐,难过……
这些破碎的词语在埃德加多的脑子里快速重组,最终让埃德加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它的怀里挖出苦苦的人类虫母,用更加温柔(说真的,这掏空了代号a的全部撒娇本能),“朱利安,妈妈,虫子,虫子也是妈妈的家人。”
它在联结里粗暴地对花色虫下命令,要求它们把三颗虫卵都带过来。
花色虫发出嘤嘤嘤的惨叫(并非是不能说话,只是它们习惯了用虫族的叫声来表达),但人类虫母没有觉察到它们的尖啸,而王虫在巢穴里的命令是仅次于虫母的,于是花色虫只能哭唧唧地去把虫卵们捧过来。
——这的确不符合虫巢的习惯。
虫母会大量产下自己的子嗣后代,数量如此繁多,只能靠着工具虫——也就是花色虫它们照料,虫母是无需,也不可能自己照顾每一颗虫卵。
那数量太过庞大了。
虫母怜爱每一只虫族,但祂又是冷漠的,平静地注视着它们的生存与死亡。
从来没有虫母真正孕育过那些后代,所以当花色虫在王虫的命令下嘤嘤嘤地把虫卵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放到朱利安的身前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后退——差点缩在了埃德加多的怀里。
朱利安干巴巴地退了出来,然后坐正,有点茫然无措地看着这几颗虫卵。它们的外壳是通体透白,带着莹莹的光泽,每一个都有人头大小,这让朱利安的神色更加困惑,“……这,是,我生下来的虫卵?”
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松软的困顿和迷糊,还有一点点哭泣后的鼻音,软软的,让虫子掀起了更浓重的怜惜……它将心里无法弄清楚的情绪推开到一边,低沉着说道:“朱利安,它们都是你产下的虫卵,它们需要妈妈的安慰……”它的触须……不,在触碰到朱利安的那一瞬,所有的触须就都转变成手指,轻轻地握住了朱利安的手腕,“它们那么弱小,那么可怜,需要妈妈的安抚才能安静下来。”
伴随着埃德加多的话,这几颗虫卵嘎嘎地晃动,然后滚到了朱利安的身边,好似是在附和埃德加多的话。他的耳边好似响起了嗷呜嗷呜的哭泣声,如同小兽……那是他曾经在梦中看到的画面……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在哭泣……家人……虫子吗?
他的意识似乎有些混乱,看着这些乱动的虫卵发出一声困惑的呢喃,“但是,它们好大了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肚子,似乎是在好奇那本该小小的虫卵究竟是怎么变成人头大小的?
这样的虫卵娇弱可怜吗?
人类虫母有些困惑。
埃德加多坚定地说道:“可怜,非常可怜。妈妈难道不喜欢它们,想要让它们被吃掉吗?当然,如果妈妈不喜欢它们的话,那刚好把它们当做妈妈的食物……”
它的话还没说完,人类虫母受惊地拢住那几个在他身前的虫卵。
“……不吃。”
他警惕又惶然地看着埃德加多,好一会,又觉得埃德加多应该是可信的,又放松了戒备,好奇又嫌弃地看着三颗虫卵,“好白……”朱利安喃喃,和代号a的大黑蛋完全不一样,但是和还没分裂的埃德加多又有点相似。
他见识过的虫卵实在是太少,只能从记忆里曾经见过的做出比对,似懂非懂的觉得这应该就是正常的发育了。
朱利安仍然感觉难过,但不再窒息到叫人发狂。他拢着那几颗蛋坐在巢穴里,忽而对埃德加多露出空白的微笑,“……那,要怎么孵化虫卵?”他有点迷茫地问,“是要,抱着它们吗?”
埃德加多一边有点嫉妒,一边又心安理得地挤上去,靠在朱利安的身边,“是的,当然需要虫母和王虫一起孵。”
——本能。
朱利安的本能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并不是这样……但,他闭上了眼。
人类虫母抱着他的虫卵,他的慰藉,他新的家人……他依偎在王虫的怀里,真正睡着了。
一切,塔乌星的暴动,疯狂的杀戮,无止境的愤怒……似乎在那一瞬,也都安静了下来。
曼斯塔虫族们感觉到那一刻,近乎永夜的寂静。
嘘,妈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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