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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逢生(四)


许长乐手中的灯忽然一暗,卫疏风唇边有血渐渐溢出来,只是他仍旧长身玉立,脸上无一分一毫的痛楚。

        叶裁衣原本私心里将他当做了依仗,以为凭着许长乐基本上应该伤不到他,况且这种反派话多属性说不定能说到被反杀。

        可她也没料到许长乐这压根也没有打算跟他们再多说几句,当下就用了宜人灯伤人。

        她连忙扶住卫疏风有些微晃的身形。

        许长乐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们一眼,默念了一句话,原本挂在墙上的两人嘭地砸到了地上,瞬间化作一堆分不清你我的白骨,长钉与红绳绞缠着滚到叶裁衣脚下,砸到她青蓝绣鞋前的一颗珍珠上,那珍珠立时碎开了一道裂纹。

        她还尚不知应该以何种情绪去看待当下的场面,便有泪先垂落,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卫疏风忽而凌风起,像一只精致的木偶,被紧紧固定在那面墙上。

        他连挣扎都没有,似乎认命了一般乖顺地接受着宜人灯的控制。

        “听闻修行之人的体内灵气充裕,是最好的灯油。”

        许长乐手中的宜人灯脱离了他的手,渐渐飞到卫疏风身前,其中灯光忽明忽暗,灯身在室内墙壁上的倒影忽而化为松竹,忽而化为云海,忽而化为立在悬崖之上的人影,波谲云诡,变幻莫测。

        灯火明暗几回,便彻底熄灭了,冒出一缕白烟向卫疏风飘去,他目光沉静,看着那白烟越来越近。

        一点微弱的火光从他袖中飘出,那白烟明显一滞,转身便要逃离,火光幻化成一白衣公子,伸手扯住白烟,生生将那一缕白烟从灯中连根拔除,连着那白烟尾处被拽出来的是一阵黑烟凝成的人形。

        黑烟一被拽出来,便狰狞出一阵阵可怖的样子,白衣公子只像出游时吹开落在衣袖上的飞絮一般轻轻吹了一口气,那黑烟便被吹破开了一个大洞,脸部位置的嘴大张着,不消片刻,便消失殆尽了。

        黑烟消失之后,它用来吸食灯油的白烟便也化为虚无了。

        许长乐早愣在原地,不过她本能地感到不妙,跳起来试图去抢那盏灯,只是她年轻的皮肤迅速枯竭,像被抽干池水的池塘,裸露出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淤泥再晒上许久,便成了一片龟裂暗沉的旧土。

        她摔在地上,仰头看着白衣公子拿着那盏灯,足见轻踮,衣袂飘动,缓缓落到地上。

        她再也没有挣扎。

        她记得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他也是穿着白衣的,那衣裳前襟处用细细的金线绣出一团锦云纹,那时候她一眼看过去,便像是看到了阳光洒在雪山上一般的圣洁。

        那是她夜里反抗那老不死的之后受了一顿毒打,又被他打出来去帮他沽酒去的那天,那是老不死的第一次将手伸到她身上,也是她决定放弃那点可笑的骨肉之情逃走的一天。

        她从清晨跑到太阳西斜才从山村跑到一处城镇里,突然下起了雨,她站在雨中,才发现逃出来之后竟无处可去。

        她瑟缩在人家的屋檐之下,却被人嫌恶地赶走,她想解释自己只是想要躲一躲雨,可或许是她太脏,穿得太破旧了,那家主人竟放开了拴在屋檐下的狗来咬她。

        那家的狗也不喜欢穷酸落魄的人,疯狂地向她扑来,她慌不择路地躲避,就撞进了公子的怀里,他前襟的金丝绣线刮蹭得她脸庞生疼。

        她知道公子胸口处肯定被她撞得闷痛了,他手上的伞骤然落地,却并没有发怒,而是迅速拉着她跑。

        “你这是怎么得罪这条狗了?”

        大雨中,他边跑边回头看情况,忽然抄起路边一块砖,劈头盖脸地朝那条恶犬砸过去。

        “仗势欺人的狗,最是贱,你若是一味地逃避,它便敢气势汹汹地来吃你的肉,你若强硬一点,它便成了夹着尾巴四下逃窜的那个。”

        这是公子教给她的第一个道理。

        可她如今却也是仗着宜人灯的狗。

        那天公子问她的家在哪里,她说她没有家,公子一边蹲在屋檐下接着檐下流落的雨水洗手,一边抬起头,笑着说道:“那你跟我回家吧。”

        那也许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转折点,那时候她才突然觉得,如果这一世是为了遇见他,那她此前所经历的一切苦痛她都愿意承受

        可是

        他死了

        是她害死的。

        家破之时,他把宜人灯给了她,让她带着他的弟弟逃命去,她却故意把他和他即将临盆的母亲的藏身之处泄露了出去,还把他的弟弟交给了那些仇人。

        为什么

        他既然能把她从泥沼深处拉进光明之中,为何不能再救她一救,为何不能让她成为与他相伴的那个人?

        归根结底归根结底,还是厌恶她的出身,还是觉得她不配是吗?所以,韩氏当年为何不能把她带走呢?若韩氏肯认她,她依凭韩家,至少可以与公子相衬,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人,韩氏却在周家做她的当家主母。

        凭什么呢?

        所以,贼老天也只是让她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什么也不肯给她,她是最卑鄙无耻之人玷污旁人生下的种,她的降生不被任何人期待。

        就连公子,都是这毒种一般的老天哄骗她的存在,他对她那么好,怎么可以不喜欢她呢?

        那他

        就去死吧!

        所有人,欺负她的,抛弃她的,轻视她的,老天最眷顾的这些人,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获得幸福的人,全都死!全都去死!

        一个都别想好过!

        她猛地爬起来,拼尽全力去抢夺白衣公子手中的宜人灯。

        阿九轻轻侧过了身子,她便一时没有收住脚冲到了那面墙壁之下,卫疏风缓缓落到她面前。

        “那天我在哥哥书房睡觉,你进来之后没有发觉我,你放在书案上的手帕,因着风,隔窗飘到了碧落湖中,不是哥哥随意丢弃的。”

        许长乐眸光一滞,脸上的怨毒裂开一道细纹。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中秋的时候,哥哥就会把为你打造的金钗送给你。母亲很喜欢你,哥哥当时话还没说完母亲便已经同意了,父亲走之前也同意回来之后为你们办婚事。”

        许长乐摇了摇头,“我不信,你在撒谎!为何他不与我说!”

        卫疏风静静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

        许长乐仍摇着头,却已是热泪盈眶,“他从来都是事先安排好一切的,他从来没有让我希望落空过”

        原来,她也曾离幸福那么近过。

        当年在周府门外。

        “长乐,你娘不要你便算了,她也有她的苦衷,咱们回去,跟着公子我,不说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至少富贵荣华也是可以的。”

        公子的眼中永远都带着笑,却映出她愚蠢自私又自以为是的脸。

        “二公子”

        许长乐轻声说道:“你真的很像他。”

        卫疏风轻笑了一声,这气氛不甚明快的暗室中似乎有了几分轻快的意味。

        阿九眼中蓦地滚落一滴泪水,他看着叶裁衣说道:“你之前以为我在哭,这其实不是泪水。”

        叶裁衣问道:“你是宜人灯的灯魂?”

        阿九点了点头,忽而化作烛火,落入灯中,宜人灯瞬息之间便亮起温柔的光芒。

        身后的门吱呀一响,叶裁衣回首望去,一身玄色道袍的关清衡抬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轻粉衣衫的张舒遥。

        “裁衣,你怎么也在这地宫中?”

        见她站在一堆骸骨旁,张舒遥上前把她扯到一旁,“这地上是”

        叶裁衣说道:“是韩氏夫人和那个人。”

        回首之间却见宜人灯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卫疏风手中正执着半截燃烧的蜡烛,那许长乐倒在他身边,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起伏。

        卫疏风像一个向导一般极为殷勤地讲述了许长乐与这两具骸骨的关系,甚至略有些伤感地感叹着这三人的命运,其中用词恳切,令叶裁衣一度怀疑自己刚才经历的是不是都是一场幻觉。

        关清衡听闻之后,只说道:“最后竟是枯骨不分你我。”

        说罢他蹲在骨头旁,仔细挑拣着将一堆不分你我的枯骨认认真真地分作两堆。

        张舒遥与叶裁衣明白了他想做什么,都自觉蹲在一旁帮他,叶裁衣想脱下身上的衣裳装韩氏的枯骨,却想起来自己里面只穿着一件抹胸,若是在现代是没有那么多顾忌的,可这是在保守的古代,她倒是没有什么,就怕吓到在场的三位。

        最后是张舒遥脱了外衫装着韩氏的遗骨。

        另一个人的遗骨和许长乐的遗体,几人都默契地没有去收敛,倒是关清衡念了一段道经,算是超度了一下这父女二人。

        叶裁衣看着地上的一堆红线与长钉,问道:“这些”

        “不要碰,那红线与长钉还有些余力。”张舒遥抱起韩氏的遗骨。

        叶裁衣眨着眼睛问道:“什么余力?”

        张舒遥虽也是贫家出身,却自有清傲之处,连眼角都不愿意去看那一堆父女。

        “令人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明明韩氏夫人受害至此,魂魄却还要与他一起被红线与长钉束缚到永生永世,这对父女,真是相似至极。”

        叶裁衣沉吟着点了点头。

        四人走出暗室后,叶裁衣忽然剁了剁脚,“哎呀,我有东西丢在里面了,我去拿一下,等等我。”

        说罢飞奔回了那间暗室,摸黑拖着许长乐的身体到了被遗留下的枯骨旁,颤抖着手把那堆枯骨塞进她怀里,摸过红线将他们缠在一起,又发狠将颅骨钉在许长乐手掌心中。

        她毫不惧怕,心底深处甚至有些兴奋。

        一个拐卖囚禁妇女,一个毒弑无辜,不是爱害人吗?那你们永生永世就这么互相害下去,不死不休!

        凭什么害了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死,都别想!

        她喘着粗气,忽然扬起脖子看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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