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千万贯
史尚伏在福船半人高的船舷之后, 头顶响过嗖嗖的破空声。
竹子制的箭矢从头顶越过,钉在史尚身后的桅杆上。锋锐的铜制箭簇深深钉入木柱,很难想象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这样的攻击。
史尚看看周围,不少水手像他一样, 缩在船舷后暂避锋芒。但也有人正在向福船的主桅杆靠近, 试图帮助船长操控船帆, 调整~风帆的方向。
这条船的船长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老把式, 泉州人, 很和善。刚开始时史尚根本并不懂他浓重的福建口音, 但现在, 史尚已经完全能听懂了——
老船长在大喊:“小崽们, 任由海寇登船, 整条船上的人全都是个死——”
史尚整日听这些水手们闲聊, 听他们说起过海寇。说这些海寇全都是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恶魔。他们但凡登上一条船, 便将船上的货主和船员水手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货物则占为己有, 驶近其它港口, 自有人会替他们销赃。
销赃之后, 海寇便弃了大船,任其在海上漂流。运气好的船东, 还能遇上船只漂回岸边的那一天, 还有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气不好的, 那船只便是永远失踪了一般, 十天半月, 三年五载……那些船上水手的亲人们还在岸边日盼夜盼, 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却哪知他们早已成了海上的一缕游魂。
被这可怕的前景所刺激, 立即有三四名年轻水手冲到主桅杆旁,帮助船长打开手腕粗细的缆绳打成的巨大绳结,开始调整主帆的方向,以期待海上鼓荡着的猎猎海风帮助他们甩掉那些如附骨之疽般贴上来的海寇小船。
“好样的——”
老船长似是一阵欣慰。
“噗——”
船长的声音突然从中断绝,他胸口插着一枚长长的竹箭,仰面便倒在甲板上。
史尚大骇之下,探头向船舷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三条小船,船上风帆鼓得满满的,船上还有海寇在奋力划桨,因此小船的船速比他们这条福船要快很多,迅速围过来,贴近福船这一侧的船舷。
又是“嗖嗖”几声,这次过来的不是箭矢,而是系着长绳的铁爪,这些铁爪一扔上来,便牢牢地勾住船舷,尖锐的铁钩直嵌入船舷坚硬的木板中。
一枚铁爪正落在史尚身边,史尚仰头,试图徒手将那铁爪从船舷中抠出来,试了试,那铁爪竟纹丝不动。
他定了定神,从腰间抽出一把明远送给他防身的锋锐匕首,猛地站起身,将身体探出船舷,试图用匕首将铁爪上牵着的绳索割断。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一枚竹矢射到,“叮”的一声,史尚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匕首,那柄匕首便落入下方一丈远处的海水中。
史尚低头时,就只能见到海面上泛着的白色浮沫。
“哈哈哈——”
史尚听见海寇的船上传来一阵笑声。
他随即看见有人张弓搭箭,用箭矢指着自己。随即有人将之拦下,指指史尚俊秀的面容,脸上露出带着邪意的笑容。顿时一船的人便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史尚牙一咬,知道自己如果留在船上,就算是不死,也必然遭到侮辱。
他颇有急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心神未乱,顿时想起,明小郎君写信吩咐他在南方挑选货物运上船的时候,曾经特别嘱咐过……
史尚一回头,见到通往装货船舱的舱门就在旁边。他立即打开舱门,蹿了下去。
老船长中箭后被其他水手拖到这边,他受伤极重,却还有一口气在,见到史尚匆匆钻下船舱,顿时闭目叹息一声:“躲下去也是没用的。”
这时的老船长已近完全绝望,喃喃地说道:“这船人若能回去,除非玉皇大帝、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妈祖娘娘……一起保佑。”
这么多神佛聚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这条船能逃过劫难的机会就也一样,希望渺茫。
谁知这时史尚又从打开的舱门里冲了上来,只见他手中抱了两个瓷罐,是从广州港装船的那一批中的两枚。
史尚随手拍开其中一枚瓷罐上的泥封,将里面一种无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地都倒在与那些铁爪相连的粗绳上。
此时此刻,已经有好几名海寇开始借着这粗绳攀爬,最快的一人距离史尚那边只余丈许远。
这名海寇能感受到有种液体正迅速沿着粗绳流淌,迅速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这条缆绳彻底浸透。
但这似乎无法形成任何伤害。
于是这海寇哈哈一笑,吼了一声什么,并不是汉语。
史尚却没理会这名海寇,他依样画葫芦,向另外两枚铁爪上系着的缆绳倒上罐中的液体,然后将那罐子随手一掷,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枚“自发烛”。
随着“嚓”的一声轻响,一团小小的火焰出现在史尚掌中。
他将手中的自发烛向其中一枚粗缆绳上一扬。
奇迹发生了。
那枚长长的粗缆绳上瞬间爬满了纯净的蓝色火焰。
原本已经快要借助缆绳攀上福船的海寇们万分惊奇,不明白他们面前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焰的;随即便是骇然大叫声传来,这火焰迅速蹿遍海寇的身体,让他们不得不松开手中的缆绳,直接坠入海中。
史尚顾不上得意,他手中的自发烛还没熄,便继续去点着了那第二条和第三条缆绳。
原本海寇用来攀上货船的“绳桥”,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三条“火桥”,在海上如同三条熊熊燃烧的赤龙——不仅是海寇们全看呆了,就连福船上的水手也看傻了。
史尚的表演却还未结束,他手边的“自发烛”还有一点点余烬,史尚便随手投入了脚边的那一枚盛满了无色液体的瓷罐中。
瓷罐罐口同样腾起了一圈纯净的、浅蓝色的火焰——这火焰的颜色之纯,几乎可以与海上明朗的晴空相比拟。
而史尚掂起那枚瓷罐,看准了距离福船最近的一条海寇船只,奋力一扔——
“砰”的一声脆响。
那枚瓷罐还未落在船上就整个炸开,里面的液体顿时溅出,在空中便开始燃烧。
这情景,宛若一枚巨大的烟花直接落在了海寇的船上——偏巧这是乘坐海寇最多的一条船,船上在顷刻间便成了修罗炼狱。
每一名海寇都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惨呼悲号之声瞬间响彻。不少人为了摆脱这烈火焚身之苦,都纵身一跃,跃入小船周遭的海水中。而那条船几乎瞬间燃成一条火船,黑烟迅速向上空腾起。
另外两条船上的海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剧变,将难以置信的眼神转向福船上,望着那如同天神般威风凛凛站在船舷畔的男人。
史尚向他们送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中一枚瓷罐举起。
小船上已有几枚海寇吓得直接跃入水中,其余人或挥动手中的木桨,或调转船帆的方向,让小船拼命朝远离福船的方向划去……
这一切,都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
福船上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竟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了生机。
躺在船板上的老船长,没法儿站起身,亲眼看见这一切,只能听身边的水手转述。
说的人眉飞色舞,听得人眉开眼笑。
“史官人,史官人——”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呼哧作响的风声,嘴里正往外涌着血沫,但听起来中气还算足。
史尚连忙凑过去,只听这位老把式喘息着笑道:“没想到……史官人竟还有这种死地求活的法子……”
史尚心想:确实。
如果不是他临时记起了明远曾经在信中再三叮嘱过:将甘蔗酒露进一步提纯得到的“酒精”要格外注意防火,一定要放在隔绝烟火的船舱里,那是一种烈性燃料。
这时那船长说话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了:“史官人……你,告诉……那些小子们……谁也不许……将火烛……带到舱……谁也不……”
说到这里,老船长已经是气若游丝,他的眼神也不再灵动,而是渐渐凝固于一点——那是他这条船兀自高高扬起的船帆。
船还在他们手里,船没被海寇践踏。
史尚身边,水手们的哭声渐渐响亮。
史尚伸出手,帮助这位在海上跑了一辈子,始终尽忠职守的船长阖上双眼。
明远坐在海事茶馆中。
他面前摆着用上等明前茶沏成的好茶,茶汤色泽明亮而纯净,与现如今的分茶所用的团茶不同,这茶就是用炒过杀青的茶叶泡水得来的。
但明远的心思完全不在“茶”上,他甚至根本坐不住,心里就像有一枚小爪子,始终不停地抓挠;又像是有一簇小小的,愤怒的火焰,被坏消息的风扇一扇,顿时不受控制地熊熊燃烧。
同时出发、结伴而行的船都已经到了杭州港,两船分开的地方据说是在明州附近,明州就是他那个时空的宁波,按照明远的地理概念,明州根本不远。就算史尚的船遇上了什么事,迟个两天,也总该到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史尚的船遇上了海寇。
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已经损失了好几条船,都是因为遇上了海寇,连人带货全都损失了。
这些因海寇而损失的船只中,有四条在明远这里上过“保险”,总货款在二十万贯上下。
但对于明远来说,“理赔”根本不是问题。
如今外界都在担心明远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损失——事实上这却是明远用来建立信誉,彰显自己资本金有多充足的时候。
令明远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损失的生命。
海商们为自己货船上的“保险”,都是货物险,目前还不包含人身险。因为海寇而遇难的那些船员,是否抚恤,只取决于船东。
当然,船东们迫于明远方面给的压力,多半还是会给予抚恤——每人几十贯钱,已经能令那些孤儿寡母们感激不已。
可是这道坎在明远心里还是过不去。
更何况这次,史尚为了他指明要的那些货物,亲自押船回来,如今正生死未卜。
明远曾听侥幸逃生回来的水手提到过,那些袭击商船的海寇之中,有些人看起来装束发型特殊,不像是中土人士,使用的兵器除了弓箭之外还有用上等好钢锻造的倭刀。
明远坐在茶馆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挨个儿去捏自己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口中则低声恨恨地道:“倭寇,竟然是倭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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