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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万贯【第一更】


“师兄?”

        明远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

        对面的神情却马上柔和了,  攥住明远领口的手顿时松了,铁拳也松了回来,还作势在明远肩头掸了掸,  拍了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也随即收了傲气,带上了几分歉疚的笑容。

        “师中,  你怎么不早说!”

        来人回头责备慢慢踱到明远身边的种师中。

        种师中则冲兄长翻了个白眼,说:“是不是又以为我被拍花的拐去了?阿兄,我说了多少次,  我是个大人啦!”

        明远眼见着这个小豆丁模样的少年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个大人,  也觉得有点好玩。

        来人伸手挠挠后脑,讪讪地说:“可这里是府城啊……”

        大城市里,治安问题总是会多一点。

        眼看着误会终于说开,  来人转向明远,拱手致意:“在下种建中,草字彝叔,  也是横渠门下,  小师弟,误会了你,还请见谅。”

        明远:呵呵。

        他一面通名还礼,  一面冷笑着开口奚落。

        “原来横渠先生门下,  也有像种师兄这样莽撞的人。”

        明远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他通常都会避免与他人起正面冲突,  只有在极其看不惯的时候才会将对方刻薄奚落一番,就像当初对待曾子幸时那样。

        这次他却遭了无妄之灾,  莫名其妙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他这要是还不怼回去他就不姓明。

        再说了,  以明远有限的历史知识,  他却从来没听说过种建中这个名号,因此料定了种建中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不怼白不怼。

        种建中原本有些心虚,被明远这样一怼,反而理直气壮了。

        只见他直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握成一枚铁拳的右手,也冷笑着说:“原来横渠门下,也有像明师弟这样娇弱的人。”

        明远双眼顿时发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娇弱?!

        是的,他现在这具身体确实不算强壮,但这多半是因为原主,家庭条件有限,营养跟不上。

        但他现在上马能弯弓,下马能打高尔夫,怎么能算娇弱?

        是,刚才他突然被袭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闭目待死,确实表现得怂了一点,可……那不也是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吗?

        自从到了这个目标时空,明远就只有怼人的份儿,还没被人怼过,一时口不择言,开口道:“是啊,种师兄,你威武,你刚猛,如今党项人犯边,你既有一身的力气,怎不去报国?”

        种建中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顿时也沉了下来。

        “你怎知我没去报国?倒是你,如此文弱,一看就不是关西汉子。打起仗来怕是只会给我大宋西军拖后腿。”

        他总算不用“娇弱”这个字眼了,但是语气里的责难之意一点儿也没有减轻。

        “要是党项人打过来,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不了马开不了弓,在阵前还要好几个人来护着你,西军要你这样的人做什么?”

        明远瞪眼,却也无法反驳。

        谁知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种师中慢悠悠地走过来,对兄长种建中闲闲地来了一句:“阿兄可千万别小瞧了我们明师兄,他在京兆府可是小有名气,号称‘一箭射三秋’的。”

        明远:惭愧哟……

        “一箭射三秋?”

        种建中倒是瞬间对明远生出了一点敬意。

        只可惜明远的破绽太大,刚才他被种建中老鹰抓小鸡一般地抓起来,根本全无还手之力。种建中轻轻松松就将他摁在墙上,差点儿一拳捶下去,自然能觉察出明远一对手臂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

        再看明远手上,又没有那些多年练箭练出的茧子,“一箭射三秋”云云,想必不过是他们那些纨绔子弟的风雅游戏罢了。

        种建中是个武将,对明远这样好看而又娇弱的小郎君本就容易不屑一顾,这时更是冷笑一声:“这等欺世盗名的人物,不认得也罢!”

        他顺手拖走种师中。

        “跟我回驿馆去!”

        明远也气:“说得对,这等蛮横无理的人物,不认得也罢!”

        他迈步来到踏雪身边,将种师中的书箱取下来,放在地上,自管自牵着马向前。

        他身后脚步声响起,应当是种师中要追上来,却听种建中一声断喝:“二十三哥!”

        ……

        种师中是排行二十三吗?

        明远想起来了,北宋种家,好像确实是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他也没回头,却听身后种师中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

        “明师兄……”

        “明天中午那糖醋熏鱼,可否给小弟再捎上一份?”

        “啪”的一声轻响。

        明远一掌呼在自己脑门上——

        他这师弟难道是馋猫变的吗?

        他倒是没想到,在他身后,种建中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掌拍上自己脑门,然后万般无奈地望着自己身边这个馋虫化身的亲弟弟。

        第二天,明远早早就赶到文庙。

        他在文庙偏殿前等候拜见张载的时候,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不要再见到那家伙……

        少时张载所在的偏殿房门一打开,明远眼尖,马上就见到种家兄弟两个,种建中和种师中,正一左一右地坐在张载身边。

        种建中气度沉稳,如岳峙渊渟,正坐在张载左侧。

        而种师中则一脸孺慕,乖巧地坐在张载右侧,身体向老师那边微偏。

        走出来的人是教务主任吕大临。

        吕大临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道:“昨日各位离开后,先生再度批阅试卷,挑出了这几位的卷子。先生想请你们入内,有一言要叮嘱。其余同窗们暂且请稍候,先生这就来。”

        被点到名字的十来人中就有明远。

        明远随着其他人走上石阶。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少年感十足的面孔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嫉妒,灼灼的目光便聚在他脸上身上。

        明远却根本没在意那些,他在想种建中——看来那个家伙拜入先生门下还挺早,与张载十分亲近。但既然拜在张载门下,就不该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才对。

        他跟随吕大临迈入殿中,种建中便也看见了他,顿时扬起下巴,骄傲地别过脸去。

        明远扁扁嘴,在心里哼了一声。

        倒是种师中,欢欣鼓舞地用眼神向明远打了个招呼,似乎在问:师兄,糖醋熏鱼,糖醋熏鱼今天有吗?

        刚刚入内的弟子们便一起向张载行礼。

        张载温和地笑着,看着他们一一坐下,才缓缓开口:

        “各位是我门下天赋才具最为出色的子弟,昨日已考较过了。”

        明远听见,便觉脸上微热。他是靠道具才通过考验的,种建中说他“欺世盗名”,也并未说错。

        但是此刻种建中的眼光扫过来,眼中却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深思。

        这令明远的脸更热了。他内心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至少不能再依靠道具为自己博取名声——他有钱就够了。

        张载轻咳两声,视线缓缓转向种建中。

        “彝叔此去鄜延,征途艰险,但壮士当坚马革裹尸之心,为师不再留你。但愿你此去为国建功之际,亦不失本心,不忘记那些做人的道理……”

        彝叔是种建中的表字,张载这么说,证实了种建中昨日说过的,他确是要去报国的。

        明远听着心头一惊,看向种建中的眼光便有些歉然。

        种建中见状,偷偷冲明远皱皱鼻子,然后故意将眼光转到别处去,不看明远,神色间显得很自豪。

        可是种建中怎会知道,明远事实上是在想:这个人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不会是因为……此去鄜延路抗击西夏,就此挂掉了吧。

        昨晚他细细回想印象中关于北宋种家的事迹,在1127的提点下,当真想起一些。

        北宋的名将世家,当属杨家、折家(佘家)和种家。其中杨家和折家的事迹因为后世文学作品而被广为传扬,种家相比之下就显得名声不显。

        然而种家却实是北宋西北边疆不可忽视的将门,而且文武兼修,曾出过大儒种放,也出过拓边名将种世衡。种师中应当是种世衡孙辈中的杰出之辈。那么算起来,种建中应当也是种世衡之孙,但明远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只听张载继续开口:“还有余下几位,都是少年才俊之士,为师别无他求,唯盼你们于学业有成,于大道有悟,于人生无悔。”

        种建中、种师中和明远等人闻言一起躬身行礼,同声应下。

        “算来为师不过痴长各位几岁,于大道至理的领悟之路上比各位早走了几步……”张载用他一贯谦虚的声调,娓娓说来,“只是近日领悟出了几句儒者立身处世之道,愿各位谨记,为师亦愿与各位共勉。”

        与座几人,便都打起精神聆听。

        只听张载缓缓开口:“当为天地立心……”

        坐在张载身侧的弟子们,纷纷在心中默默记忆:为天地立心。

        唯有明远,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为天地立心?

        他对这一句有印象!

        此刻张载满心都沉浸于他对儒家学说和天地大道的阐释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明远的异状,只是缓缓继续往下说。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他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岔了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以手掩口,不停地咳嗽。

        种建中则在一旁轻声重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是身为儒者处世之道?”

        他的语气里略有些犹豫,因为意识到老师这句话似乎还未说完。

        这三句里,已经提到了天、地、人,提到了诚意正心,提到了孔孟等先儒的学术,但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身为继承了先贤学术的人们,似乎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上,还应拥有一个永恒的政治理想。

        种建中或许不是追随张载时间最长的学生,但是他悟性颇高,且对老师的学术知之甚深,才会有此预期——老师的话还未完。

        他一瞥眼,便看见对面坐着的明远睁大了双眼,嘴唇轻颤。

        种建中皱眉,不知明远想到了什么。

        却听明远忽然开口,声音不算响亮,却异常坚定地接了下去:“……为万世开太平?”

        殿中所有人都听见他口中所说,纷纷低下头去,将这四句连起来,在心中反复咀嚼。

        明远话音既落,张载依旧在连声咳嗽,不能说话,但是却冲明远微笑着点头。

        而一直坐在张载身后的吕大临却“咦”了一声,反问:“远之,你是如何得知先生这第四句?先生不过是昨夜才与我谈起过。”

        也就是说,张载这四句话才刚刚总结归纳出没多久,吕大临身为最亲近的弟子也才刚刚听说,明远怎么就能提前得知了呢?

        明远自己却还兀自沉浸在震惊中。

        以前1127曾经反复告诉他,他一定听说过张载,一定对张载的学说有所了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将一切都回忆起来。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确实知道张载开创的关学学派,而这些了解,其实都来自于张载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而明远此刻的神情,在他自己,固然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之后的恍然大悟,但在别人看来,也很像是得闻大道之后的醍醐灌顶。

        一时间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难道……明师弟竟也悟出了先生所悟之正理?”

        明远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他在张载还未开口的情形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把记忆中“横渠四句”中的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而吕大临发问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搪塞:“嗯……就是刚才,听先生讲述,心中忽有所感,这般辞句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他根本没办法解释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事实,只好扯上他和老师之间的“心灵感应”。

        谁知大家都相信了。

        坐在明远身边,一个名叫李复的书生向前欠了欠身,对吕大临说:“吕师兄,明师弟想必是研习先生的文字日久,适才先生将四句中的三句一说,就如水到渠成,明师弟自然而然做此联想。能想到此句,当是明师弟天纵之才的缘故。”

        李复的话,吕大临其实也没有全信,但除了天生颖悟、“生而知之”之外,再没有别的理论可以解释明远刚才的表现。这位一贯严苛的教导主任才拈着须轻轻颔首,小声称赞:“唔,确实……远之之才,昨日的试卷已可得见一斑。”

        然而明远心中此刻却依旧震动得无以复加。

        昔时关于张载的事迹一时间尽数被他想起,令明远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眼看着张载疾病缠身的孱弱模样,心中则揣摩着“横渠四句”里的胸襟与豪情,这令明远终于感受到,他真的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并且在这一瞬间能够切身体会到这位名儒的心境。

        他连忙站起身,垂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并向张载行礼:“先生仅凭此句此心,必定能名传千古。”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但他心情之激动,赞颂之真诚,在场每个人都听出来了。

        受到明远的鼓舞,张载的弟子们也都跟着一起起身,大声说:“我等愿追随先生,将横渠学说,发扬光大。”

        种建中更是上前一步,来到张载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豪情万丈地说:“儒者之道,当为万世开太平……为兵为将者亦然。学生在军中,必定牢记先生的教诲,此去边地,必不会堕师门之名。”

        “彝叔,军中公务繁多,你到京兆府的事务既已办完,就安心回转吧。”

        张载语气温和地与种建中作别,“师中留在为师这里,你尽管放心。为师和你的师兄弟们都在府城候着你的捷报。”

        种建中大声应是,长身起立,向殿中众人拱手作别。

        众师兄弟们多说了些“早日凯旋”的话,唯独明远,鬼使神差地祝出一句“平安”。

        种建中眼眸锐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似乎恨不得把明远给生吃了。

        明远:……不,朋友,我是真的有点担心你回不来。

        种建中却忽然哈哈一声长笑,似乎生死已经不在他考虑之中。他向张载等人一揖到底,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不多时,文庙外传来蹄声的的,迅速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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