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愚人一无所有(四)
有那么一阵子,徐久的脑子是全然空白的。
怎么办,他需要赶快逃跑吗?需要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吗?还是说富贵险中求,亲自抓住眼前的漏网之鱼……
他的思绪混乱地转过一刹,地上那坨剧毒果冻似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急促地颤抖着,发出了——
徐久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
——发出了细细弱弱的幼猫叫声。
徐久:“?”
幼猫的叫声消失,继而发出的是小奶狗无助的哼唧,然后是幼鸟乞食的喳喳声,小羊羔那神似婴儿的嫩嫩喊声,狐狸幼崽的吱吱声……最后,它甚至模仿着人类幼儿的呼唤声,冲徐久哭哭啼啼地叫着“妈妈”。
徐久:“……”
霎时间转过的十几种叫声,令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小怪物,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引发自己的怜悯之情。
面对如此诡异,诡异到了荒唐的景象,徐久本应感到毛骨悚然的,可他此刻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真的是太寂寞了吧,他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左手,向史莱姆展示自己的伤势,以及邋遢到不行的绷带,轻声说:“你还好意思跟我装可怜啊?你瞧瞧你,把我都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果冻——准确来说,是巨型水母的残留,在地上扭了扭。明明没有眼睛,可徐久就是有种幻觉,它正在打量着自己。
“什么人在那边!”远方猛地打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想必方才的动静同样吸引了巡夜的警卫。
徐久吓了一跳,这一刻,他想都不想,没有半分犹豫,使出在食堂抢饭的功夫,伸手就把那团果冻揉到了自己手里,再熟门熟路地往胸前一揣,然后才装作惊慌地站起来,转身面对警卫。
他的心脏砰砰乱跳,行云流水地做完一整套动作,他才想起有毒这回事。
不过说来奇怪得很,小水母的身体又软又滑,与其说果冻,更像是不会散的水银,如今他用肉手接触,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来不及思考更多,警卫已经快要跳到他脸上了。
“你!干什么的?!”
“我,我……”徐久连忙举起双手,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态,讷讷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我真的太饿了……”
赶来的三名警卫拿手电筒照照他,又晃到他身后巨大的垃圾箱,当即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暗示,一时无语。半晌后,三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哎哟我去……你听见这小子说什么了没?太饿了!太饿了就大晚上的跑出来翻垃圾!”
三个人尽情地笑作一团,徐久松一口气,知道对方相信了这番说辞,应该不会太为难自己了。
笑过之后,三个人侧眼望着徐久,目光中带着讥讽,嫌弃,以及几分感慨。其中一人拿手电扫一下徐久的脸,忽然道:“咦,你不是前些天最后逃出来那小子吗?”
说完又与同僚解释:“这小子,那时候最后一个从实验楼逃出来的人,通知外面要炸了。果然,我们刚一撤,广场就被引爆了……”
其他人恍然大悟,那警卫瞧着徐久的样子,难免有些可怜他,不由罕见得善心大发,从兜里掏出两根蛋白棒,扔给徐久。
“行了,拿去填肚子吧!赶紧回你的寝室,别在外面瞎逛,听见没有!”
徐久做出千恩万谢的样子,回到寝室,感觉自己还在做梦。
口袋里的蛋白棒发出异样的哗啦声响,徐久低头一看,小水母不知道什么已经从他胸前爬到了裤子口袋,正窸窸窣窣地吮吸蛋白棒的塑料外壳,想把它整个往口器里塞。
徐久:“……”
徐久急忙把蛋白棒从它身上抢过来,食物被夺,小水母顿时大怒,刺啦张开全身还没长全的口腕,像个凶相毕露的多边形大海星,就要冲徐久扑过去。
“好了好了!”徐久赶紧拿蛋白棒顶着它的头……身子……反正不知道是哪儿,“小蠢货,急什么?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
小水母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缓缓收回触角,警惕地鼓着身子,伏在桌子上正对着徐久。
徐久一只手不能用,又不敢用牙咬它吸过的地方,只能忍着剧痛,用左手做出蟹钳状,勉力夹着蛋白棒,防止它滑脱,然后用右手一点点撕开。
尽管没有眼睛,徐久还是觉得这小玩意儿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蛋白棒一暴露在空气里,小水母便按捺不住地往上弹了下,跃跃欲试的。
怎么跟个狗一样……
徐久心里嘟哝,把蛋白棒掰成一份份的小方块,打算放在桌子上。他的手往哪去,水母的身体重心就跟着往哪转,看得徐久心里毛毛的,赶快把一捧蛋白棒都倒下去,自己也拆开一根,坐在椅子上吃。
小水母一跃而上,像摊流淌的水银,包裹住一堆碎块。通过它半透明的身体,徐久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蛋白棒正被迅速分解,像流沙一样,飞快地消失在胶质的伞盖中间。
研究站的蛋白棒质地十分坚硬,他还在慢慢地磨牙,用口水软化,小水母已经消化完一整根,又把桌子上的残渣全拢在一起,用短短的口腕蘸着往食道里送。
这个举动逗笑了徐久,只是,他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小水母把桌子舔得光可鉴人之后,接着就哒哒哒地颠到他面前,重重往下一坐,像个理直气壮的小肉墩子。
徐久:“…………”
徐久叹口气,再掰一半,用手指捏着喂给它。
“没有了哦。”徐久说,“这么小的个子,那么能吃呢……”
水母叽叽咕咕地张开身体,用力抢走那截蛋白棒,徐久赶紧把最后剩下的丢进嘴里,免得小贼又惦记。
望着桌上的小怪物,徐久渐渐出了神。
说真的,我到底在想什么?
要是依着之前听见的说法,那只巨型水母应该被炸成了漫天飞花才对。徐久一点儿也不怀疑莫比乌斯的手段和安排,既然那些人说水母的碎肉都被处理干净了,那他眼前的这只玩意儿又算什么?
思及此处,徐久睁大眼睛,骤然觉得背后发凉,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倘若它真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哪怕被炸成肉沫,也能再度生长成新的个体,从研究站滴水不漏的封锁程序下逃出来,那剩下更多的残块碎肉,岂不是……
徐久打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以他生平所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物种。庞大的体型,剧毒,拥有超越常人想象的坚固与嗜血,可以看出,它完全具备一定程度的智力,甚至能模仿出十几种动物的声音……它是自然造物吗?还是说,它是什么外星生物?
徐久活了二十年,仿佛一夜之间从现实世界跨越到了科幻小说栏目,不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说不出话。
我到底为什么把它带回来,还在警卫面前隐瞒了它的存在?
他心里清楚,如果事情败露,自己被发现私藏一个要命的实验体——超小型实验体,等待他的,只会是比死还要凄惨百倍的下场。
……咦,等等。
徐久盯着小水母,一下凑近,伸手就把它提溜起来,畏惧之心在探究欲面前消退了。他在水母身上捏来捏去,揉得水母直发出不满的咕叽叫声。
长大了。
徐久惊奇地盯着它。
不是错觉,真长大了!
吃掉一根半的蛋白棒,小水母居然已经肉眼可见地增大了一圈。徐久摸了满手湿乎乎的水分,直到小怪物愤愤地张牙舞爪,摆出攻击的姿态,他才不舍地松开手。
……手感还挺好的。
不过,它怎么长这么快?
徐久心念电转,脑门上好像有个灯泡,“叮”地一亮。
我想到它可以干什么了!
他一下找到了人生赖以奋斗的目标,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我可以把它养大,再让它把我一下吃掉啊!
越想,徐久越觉得方案可行。
反正他这辈子是没办法逃出莫比乌斯实验室的魔爪了,既然生不由他,死总要由他吧?大水母的威力可是他亲眼所见,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活人变成一摊没有知觉的血水。
在这里,徐久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死法,枪毙处决都算一种难得的仁慈。按照实验室的价值观,生命是财产,是货币,更是免费优质的消耗材料。那些犯了大错的低级员工,通常会被各个项目组疯狂抢夺归属权,然后死得极具创意。
更要命的是,耗材的死亡时间完全可以被拉长到恐怖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有时候,徐久自己也会想,是不是因为看多了这些事,自己才对“身不由己”的现实如此恐惧,以至于做梦都想得到一个快速、无痛的死亡结局?
“喂,”他笑起来,半蹲下身体,让视线与小水母齐平,“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小水母:“?”
徐久真心实意地说:“我养你吧。”
小水母歪了歪头。
“反正你长得快,我养你。作为交换的条件,等你长大了,就把我一下吃掉,怎么样?”
小水母吧嗒着嘴巴——应该是嘴巴的部分,面对自己,徐久感觉到它似乎有些茫然。
但是管他呢,徐久就当它同意了。
“那就这么决定啦!”他站起来,露出了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阳光开朗的大大笑脸。
日子委实是有奔头了!想想就让人心里快活。
他喜气洋洋地瞧着面前的小怪物,突然想起什么,又蹲下去。
“对啊,你还没有名字呢,”徐久皱着眉,端详着眼前的水母,“老‘喂喂喂’地叫你,也不是个办法……”
他思索一阵,眼前一亮:“有了!”
徐久举起自己的工牌,认真地对小水母说:“我高中都没上完,没什么文化,给你取不了什么好名字。”
说到这儿,他难为情地笑了笑:“这样,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吧!六号,从今天起,你就叫六号,跟我一样。”
小水母——或者说六号,在桌上趴着,像只鼓鼓的小青蛙,半晌过去,对着徐久吐了个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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