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郁南卿再醒来时温度已降下去,终于有精力来思索当下的境地。
能被皇帝亲自赐婚,赐的还是皇子正妃,对于任何一名待字闺中的臣女来说都是天大的殊荣。
可问题在于,她被赐婚的夫婿宁王在几个月前刚被废了太子之位。并且京城有传言称,废太子在多年前就染上疯病,发病时意识全无,需杀人饮血方可解。
皇帝也是容忍了废太子多年,终于在去年废除了太子之位。宁王被废后疯病愈发严重,如今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此次赐婚便是作‘冲喜’之用。
明摆着嫁过去就是去送死的婚约,就算是普通百姓也避之不及,更别提郁南卿身为国公府嫡女,对于这样荒唐的婚约自然更不愿意。
前世郁南卿醒来后就向父亲禀明自己早已借外家户籍通过科举前两试,已身负举人之名,又借助宸王之手女扮男装继续考取功名,最终站到了金銮殿上,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她以为的那条生路却恰恰成了她前世悲剧的开端。
郁南卿缓慢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推开,寒风呼啸着入室,窗外假山凉亭、雕栏玉砌,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目光微微下敛,落在自己推窗的那双仍养尊处优的手上,白皙宛若一捧雪,病后连指尖都似乎凝结着寒气。
前世她不懂得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在宸王惜才的假象下,为宸王机关算尽,自以为能与男子一般博得功名,却被宸王后院为难,被其他谋士猜忌为难,这些她都可以忍。
可她没想到宸王会为了一己之私勾结外敌,更没想到在城破之时,为宸王熬尽心血而病重的她会成为宸王的第一枚弃子,被像个礼物一般送到那位叛军首领面前,之前所有君臣相得的佳话都成了一场笑话。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如同前世般再考一次科举,效忠气数已尽的王朝。二是接下那旨赐婚圣旨,去给那位废太子冲喜。
静默半晌,声声低笑从郁南卿唇齿间溢出,她看着手腕上泛青的血管,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被人咬死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比她前世那杯自戕的毒酒好受一些?
笑颜映入一旁的铜镜,上扬的眼尾宛若千树万树桃花纷飞,驱散满室病气沉沉的药涩味。
“小姐,四小姐过来了。”沉香在这时推门进来,见郁南卿站在床边,忙小跑过去,“大夫说你不能吹风,小姐是要拿什么东西吗?”
手里被塞进一个暖手炉,郁南卿以前嫌这小丫鬟吵,经历过前世的分离后也不嫌聒噪了,望着沉香微微出神。
沉香将她扶到美人塌上,才注意到郁南卿额头出了细微的汗,拿出帕子擦去后自责道:“瞧我光注意不能受风,没注意到屋内火炉子的温度,可是热着了?”
沉香自幼跟着郁南卿,无需跟其他下人那样自称‘奴婢’,向来以‘我’自称。
郁南卿转瞬之间又恢复到一副恹恹的样子,半阖着眼点了下头。
屋内地龙和炭盆烧得火热,外头刚立了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刻,屋内却暖如夏日,即使着单衣也不冷。
“不用麻烦,开点窗就好了。”郁南卿舒服地靠在榻上,听到屋外头的喧闹声,这才记起沉香进屋时说的话,“四妹妹来了?”
“说是带着没规矩的下人来道歉,可若非得主子的允许,谁敢动手把小姐推下河?左右都是小姐这病都是他们秋水阁害的,小姐若是不想见就不见。”说起门外之人,沉香就有些咬牙切齿。
郁南卿的母亲纪氏出自江南有名的皇商之家,商贾地位低下,可财富累积到纪家那种程度,一般官员都要对其礼让几分,更不论纪家族中弟子皆可参与科举,同一般的商贾大有不同。
当年纪氏十里红妆嫁入国公府,整条长安街浩浩荡荡,堪比皇后出嫁,羡艳众人。
因此,郁南卿院落的修缮比郁国公郁秉儒的院子还要奢华,纪氏还在世时,什么金贵的好东西都往郁南卿院子里送,纪氏去后,纪家每年送过来的珍稀品也皆堪比御贡,把碧澜轩装点得如金如朔、奢靡非常。
可郁南卿在国公府的境遇并没有表面那般风光。
郁秉儒心中一直有白月光,当年娶纪氏也是迫于老国公的压力,心中一直更偏爱李氏,甚至在李氏害死纪氏所出嫡子时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到纪氏一死,就迫不及待将李氏扶妾为正。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死了发妻都会重新从门当户对的人家中择娶,郁秉儒此举在背地里受了不少人嘲笑,那些有名望的夫人更是不齿与如今的国公夫人李氏结交。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李氏所出一子一女享受嫡出的身份,沉香口中的这位四小姐,便是李氏所出幼女郁南柔,也是国公府最为受宠之人。
郁南卿在赐婚圣旨宣读之时突然被推下水的,如今自然得给个说法。
“要不我去拦了四小姐?”沉香见郁南卿一直没有说话,以为她不愿意见郁南柔。
郁南卿垂眸,抬手撩了撩暖炉上的暖雾:“拦?她既来了,你又怎么拦得住?”
“那我去禀明老爷,就说小姐大病初愈需要静养?”沉香轻轻替郁南卿梳理长发,又不禁疑惑,“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事本就是他们理亏,我们还没找他们麻烦,四小姐怎么还上赶着过来?”
郁南卿暗自冷笑,郁南柔当然要上赶着来确认她是死是活了。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给废太子冲喜的这桩婚约可不就落在郁南柔身上?
“你还敢找他们麻烦?”
“要不是嬷嬷拦着,我早想跟他们去拼命了。”沉香梳头发的动作停下,咬着牙道,“他们不就是担心小姐会抗旨不尊吗?这么冷的天,小姐还没做什么呢,他们就敢使这种下作的手段,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郁南卿低笑了声,倒没再说什么。沉香自幼跟着她长大,处处为她鸣不平,但她爹向来偏心秋水阁,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
沉香拿了根云鬓花步摇为郁南卿半挽了个发,额角青丝被梳理整齐,方才的闷热感消失,郁南卿舒服的拨弄曳下的珠坠,慢条斯理的回答沉香方才的问题:“她都特意过来了,赶是赶不走的。”
“小姐的意思是,四小姐另有所图?”沉香神色一凛,“那你就更不能出去了。”
“不用躲。”郁南卿从美人榻上起身,随手指了下狐裘,“走吧,去瞧瞧我这妹妹唱的什么戏。”
这事前世就发生过一回,当时郁南卿满脑子都是如何拿到春闱的名额,会试对于考生的检查最为严格,郁南卿不能有丝毫的纰漏。因此,对于这件事也是轻拿轻放,吃了个闷亏。
沉香拿过雪白的狐裘细心给郁南卿披上,还是不放心的劝:“小姐,要是四小姐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伤到你怎么办?”
郁南卿把玩着狐裘上细软顺滑的毛翎,轻挑了一下眉。寒冬之际她被推入水中,前世不追究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如今没了顾虑,她不仅要让郁南柔唱这出戏,还打算帮着郁南柔把这出戏唱得更加精彩。
手中的暖炉被不自觉地压紧,皮肤跟炉壁严丝合缝,走到门槛处时,掌心下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感。
待手上的力气一松,指尖上熏红的晕染轻轻缓缓地褪去,又恢复成一开始病态的苍白,不留任何痕迹。
至于沉香说的伤到她……她若不慎真的又被郁南柔推下水一回,她也认了。就像她明知道废太子疯癫杀人也打算履行婚约,归根结底都是因为
——她并不想活。
郁南卿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郁南柔。郁南柔显然是等久了没了耐心,正打算闯门。
“这几日听闻三姐姐病重,妹妹担心得夜不能寐的,今日姐姐一醒就特地过来看望姐姐,不知姐姐身体可好些了?”
郁南柔一双杏眼明亮,配上粉红的衣裙更显少女灵动,可说话的语气却怎么听都有几分幸灾乐祸。
要是以前的郁南卿恐怕已经沉了脸,这也是郁南柔想要达到的效果,让郁南卿担上一个责骂幼妹的坏名,等会的事就算郁国公问起来也会偏向郁南柔。
可如今的郁南卿已经活过一世,看多了这种小伎俩,哪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
郁南卿往旁边侧了一步,避开郁南柔搭上来以示亲热的手,淡淡一笑:“没想到四妹妹这么关心姐姐,都怪底下的人不懂事,一点风寒让妹妹如此担忧,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罪过了。”
“姐姐没大碍就好。”郁南柔脸上的笑显而易见的勉强了几分,但想到来这里的目的,又拦在郁南卿的面前,故作诚恳道,“为给姐姐出气,我特意把那日不长眼的丫鬟抓过来给姐姐赔罪。”
郁南卿侧了下头,狭长的双眼半眯着打量着郁南柔,唇角微微勾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南柔被她这么盯着,藏在宽袖下的手不自主的微微收紧,不知为何她这个姐姐落了一次水后,明明人没什么变化,可这么看着她时,却让她有种猎物被盯上的错觉。
也许是刚刚在院里站久了,眼睛糊涂了。郁南柔闭了闭眼,把脑中胡乱的猜想都清空,提高声音唤道:“姐姐?”
郁南卿收敛目光,拢了下衣袖,让暖炉的热气贴近身体,低低地笑了声:“妹妹有心了。”
“只是不知道妹妹打算如何替我出气?”
郁南柔立刻接道:“我已经将人压在门外,只要姐姐一去,就让人狠狠打板子,姐姐看可好?”
郁南卿轻飘飘的‘噢’了声,目光环视一圈四周,又兴味盎然地落到郁南柔的脸上。
也不知道她这偌大的院子,为何摆不下一个受罚的下人,非得闹到院落外让人看了去。
“那就劳烦妹妹带路了。”
走出碧澜轩,只见一群下人围在院外,中间摆着一架长椅,一个身着家仆装的丫鬟被按在上面,旁边还架了两把长棍,显然是郁南柔特地请她来看的戏了。
“姐姐,这不长眼的丫鬟平日里就因为做事毛手毛脚被罚过很多回,那日我错将人带在身边,没想到她那般莽撞,今日特意领她前来向姐姐赔罪。”
郁南柔走在郁南卿身边低声说着,围观的下人见到她们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
被压着的丫鬟郁南卿也有几分眼熟,依稀记得是郁南柔贴身丫鬟之一,丫鬟的嘴已经被布条堵上,看着她们的方向扭动身子,哭得梨花带雨。
郁南卿回忆着前世发生过的事。前世郁南柔下令杖责这个丫鬟,打到第四板时人就晕了过去,惹得满院的下人都以为打死了人。这时,郁南柔的哥哥,也就是郁国公府二少爷郁南博又恰到时机的带着宸王等人出现了。
一个平日里就做事毛躁的下人,因为不小心撞到她却被打了个半死,可不就坐实了她虐待下人草菅人命的凶名?
偏偏那之后没三天,被杖责的丫鬟被沉香撞见下了床,身上丝毫不见受刑的痕迹,显然是这场刑罚被人动了手脚。
前世若非她对宸王有所价值,恐怕难以从这场闹剧中脱身。但如今嘛,郁南卿觉得郁南柔安排的这出戏其实还不够精彩。她看着那丫鬟,缓声问:“那日就是她将我推下了水?”
“就是她。”郁南柔义愤填膺的指了一下那名丫鬟,旁边的小厮心领神会的过来询问要打多少板子。
遇到这种事,国公府向来都是各个院落的人由各院自行处罚,郁南柔笃定了这一点,故作姿态地说了句 :“她虽是我院中的人,但还是听姐姐的。”
郁南卿垂了垂眸,“怎么罚都听我的?”
郁南柔咬了下唇:“自然都听姐姐的。”
“打板子就算了,怪血腥的。”郁南卿悠悠开口,郁南柔正要反驳,就见郁南卿侧了下脸,问身边的丫鬟,“我记得你说过,我遗失了枚簪子?”
沉香自郁南卿落水后满心满眼扑在郁南卿的病情上,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其他?但那日郁南卿被救上来后,头上的发髻都散了,珠钗掉了不少。沉香机警,知道郁南卿这时候问起定是另有打算,忙道:
“是呢!那日小姐掉了不少首饰,最值钱的当属除岁时纪家送过来的凤蝶鎏金玉簪,那是您舅舅特意去灵隐寺求大师开过光保平安的。”
“看来我能安然活着,也多亏了那枚簪子,不可不寻。”郁南卿的眸子温和的转向郁南柔,柔声道,“祸是她闯的,就罚她替我将簪子寻回来吧。”
此话一出,不仅是郁南柔,就连周围的下人也皆傻了眼。
寻回簪子?从湖里?
这么冷的天,郁南卿只是落了水就烧了两天两夜,要是长时间待在湖里找一枚簪子,直接就是把人往死里逼,那名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眼里也终于有了切实的惊恐之色。
郁南柔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当即拒绝道:“不行!海棠不会水,跳下去会死的!”
“让人给她系根绳子在岸边抓着就好了,府里下水找物件都是这样做的。”沉香幽幽出声。
郁南柔神态焦急不似作伪。海棠陪伴她多年,她虽然想利用海棠败坏郁南卿的名声,却并不想送海棠去死。正犹豫之际,视线瞟到从远处走来的郁南博,以及他身后的宸王和几位小郡主,双眼顿时一亮。
她突然扑到海棠的身边,对着两旁的小厮高喊道:“你们不能这么对她,她真的会死的,三姐姐就算对我有所不满,也不能草菅人命啊!”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一行人,被簇拥在中间的男人身着一袭靛蓝色蟒纹锦袍,气宇轩昂,而跟在他身边的公子衣物的颜色较浅,腰间温润的玉佩衬得他温润如玉,正是宸王萧祁浚和他的伴读郁南博。
郁南博是郁南柔的胞兄,也是郁国公府的二公子,其母李氏是宸王之母的庶妹,早年并不亲厚,在李氏被扶正后,这些年来往愈发密切,因着这层姻亲关系,男女之间的大防也就没那么计较。
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稍为年幼的郡主和世子,对着眼前这幅景象大为吃惊,年纪小的更是直接躲到了兄长们的身后。
郁南柔见了郁南博,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冲着郁南博喊救命,眼中逼出几丝水雾,嗓音温软可怜:“哥哥,你救救海棠吧。”
郁南博见状也顾不上宸王,快步走到郁南柔身边将人扶起,温润俊秀的眉眼紧皱,训斥道:“殿下来了不得无礼。”
郁南柔像是才看到宸王,立刻向宸王欠身行礼,周遭的下人皆跪了下去。
郁南卿看着意气风发的宸王,心中百味杂陈,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着她欠身行完礼,那点再见故人相见的微妙感也跟着消散。
眼中划过一丝兴味,颇有种人终于到齐了的兴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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