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水
蔡雍令宫人燃了一勺寄魂草香,清香溢散,他的神色也舒坦了许多。
自三年前夜宴台妖袭之后,寄魂草便成了一等禁物,除非有帝烨特许,任何人不得使用。蔡雍是帝烨最信重的臣子,也只有他能随意地燃用寄魂草。
“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蔡雍自嘲地笑了笑,“也只有靠着这点香,才能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付朝政之事。”
祁桓站在一旁,他知道蔡雍在此时召他来,必然有要事。
蔡雍抿了口茶,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祁桓,笑了一声:“你还是一样,不会阿谀奉承。”
若是旁人,此刻定要说几句——太宰年纪不大,深受陛下倚仗,朝中一日无您不行……
祁桓道:“太宰不愿意听这种话。”
蔡雍摇头叹息,似笑非笑道:“你的心思,还是不肯用一点在无用之处。我听说前两日,苏淮瑛去找你麻烦了。”
“不麻烦。”祁桓淡淡道,“只是听他说了些无用之话。”
“他太心急了。”蔡雍放下茶杯,“一心想将苏家推至七贵之首,我是老了,可不是死了。”
玉京八姓,一王七贵,子姓为王,七贵便是姜、姬、姚、苏、蔡、风、嬴。
不过高襄王一案,姜姓被牵连甚多,苏家使了不少阴招吞掉了姜家的产业,纵然之后高襄王被平反,但被夺走的土地财富,被杀死的族人异士,却是回不来了。
姚家则是三年前的姚袭案中被其余几家联手拔起,不复存在。
挡在苏家面前的,只有姬姓。姬家家主向来低调行事,谨慎小心,很难抓到其错处。苏家想越过姬家,便只有想方设法壮大自身。
蔡雍任太宰二十年,虽为蔡氏一族谋了不少私利,奈何族中嫡系不济,无可用之人,一旦他不在其位,只怕蔡姓难以维系今日荣光。
祁桓淡淡道:“苏淮瑛若将烈风营囊入麾下,那便无人是其对手。”
蔡雍唏嘘道:“下一代的家主中,苏淮瑛确实最为出色,我蔡姓嫡系若有这样一人,我也会不遗余力扶持他,可惜,他不姓蔡。”
“苏淮瑛不能容人,他若为宰,六卿必同姓苏。”祁桓说道。
“呵。”蔡雍冷笑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他的野望。让鉴妖司查的东西,可有结果?”
祁桓自袖中抽出一道密封的卷轴,放到蔡雍身前的几案上。
蔡雍打开扫了一眼,眼神冷了三分:“果不其然,苏淮瑛与太子瞻勾结,这几项罪证,足以让苏家覆灭,太子易人。”
祁桓道:“苏淮瑛知道太子瞻的弱点,他太害怕死亡了。”
蔡雍将密卷扔进了焚香的炉子里,浑浊的双眼被火光一点点映亮:“他终究还是走上和两位前太子一样的老路,我原以为,他会更聪明点……”
祁桓也在看那团火,仿佛看到了置身火海的苏家。
“太宰希望我何时动手?”他问道。
蔡雍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可有把握让烈风营听令于你?”
“有。”
蔡雍顿了顿,片刻后方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你掌兵。”
“因为我只是一个奴隶。”祁桓神色淡然地陈述事实,“苏淮瑛手中有神火营,背后有苏氏一族,他贵重已极,仍未满足。而我只是奴隶,一无所有,唯有倚仗太宰。”
“与聪明人不说暗话,六卿之首,我能给你,也能收回,但是烈风营,给出去了,便难收回了。”蔡雍深沉的双眼紧紧盯着祁桓,“我能信你吗?”
祁桓镇定自若地回应蔡雍的审视:“我的命在太宰手中,太宰若不信,随时可取。”
蔡雍这才笑了一下:“我要的是你办事的能力,不是你的命。这些年你做的事我都很满意,我从不苛待为我尽心尽力之人,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极轻的声音。
“禀太宰,高襄王姬有命,传见祁司卿。”
蔡雍揶揄地看向祁桓:“看样子,她是离不开你了。去把,别让王姬久等了,否则她可会迁怒旁人。”
祁桓行了礼,这才走出房门。
景昭焦急地候在一旁,见祁桓走来,急忙上前两步低声禀告。
“王姬在玉池撞见了苏将军!”
祁桓眼神一沉,大步朝外走去,行走如风。
绕过数座亭台假山,便到了玉池,还未见人影,便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还有姜洄冷漠的叱骂——
“你也配和祁桓比!”
姜洄现在只想眼睛一闭一睁回到三年前,不想再面对这复杂的男女关系了……
尤其是眼前的苏淮瑛俊脸铁青,看起来要暴怒了。
——我要是现在被杀死了,是会变成孤魂野鬼,还是回到三年前?
姜洄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了。
苏淮瑛是上三品的异士,这一巴掌听着响亮,但是痛的只有姜洄的手,于他脸皮而言丝毫无损,于他脸面而言却是颜面扫地。
姜洄地位比他尊贵,这一巴掌他受着虽怒但也必须忍,可听到姜洄那句讥诮的讽刺——你也配和他比……
怒火瞬间烧没了苏淮瑛的理智,他往前一步逼迫姜洄,勃然大怒道:“他不过是我苏家的一个贱奴,连名姓都不配有的东西,也敢和我抢!”
便在这时,姜洄感到右眼一花,一幕恐怖的景象出现在右边的视野中——被撞倒掀翻的酒席,状若癫狂互相撕咬的贵族。
失神间又看到一张狰狞的脸向自己扑来,姜洄心脏骤停,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躲去,却不料脚下一滑,身子顿时失去平衡,整个向后倒去。
苏淮瑛愣了一下,来不及伸手,便看到姜洄掉进了玉池里。
冰冷的池水登时便灌入鼻腔之中,姜洄是懂水性的,但是她此刻已经意识到,正处于日落之际,而三年前的此刻,正是夜宴台妖袭之时,她万万不能睁开眼睛,否则便会连累另一个自己。
好在她刚落水,便有一双手臂来捞自己。
“姜洄!”祁桓的声音骤然响起,姜洄心中一宽,急忙伸出双臂扑向他。
祁桓将姜洄从寒冷的水中捞出,紧紧抱在怀里。
姜洄靠在祁桓怀中,双目紧闭。
祁桓看向苏淮瑛,眼神冰冷锐利,几欲置他于死地。
“苏将军,本官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你对高襄王姬不敬,意图谋害,将她推入池中,此事陛下自会定夺!”
苏淮瑛瞠目结舌,眉头皱起,喃喃道:“我明明没有碰到她……”
祁桓冷笑了一声:“你是上三品的异士,杀人于无形,推人落水,何须亲自出手?高襄王姬身份何等尊贵,难道会自己跳入池中来诬陷你吗!”
苏淮瑛也无法解释清楚,因为以高襄王姬的为人,她要真愤怒,自己脸上还能再挨一巴掌。她不像自己父亲后院那些妾室,会为了争风吃醋使出苦肉计自己跳河的。
但苏淮瑛现在感受到那些被陷害的姬妾是什么心情了……
“姜洄,姜洄……”祁桓低下头凝视姜洄,她的妆容有些花了,显得楚楚可怜,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轻轻颤抖,双目紧紧闭着,像是晕了过去。
祁桓虽及时将她从水中救出,但衣服还是湿了,晚风加剧了凉意,她不住地打寒战。
祁桓心疼得紧,将人从地上抱起,大步往医官所走去,擦肩而过时留给苏淮瑛一个寒意彻骨的眼神。
苏淮瑛以为自己修为超然,身份尊贵,无所畏惧,但祁桓眼中的杀意却在此刻让他后背一凉,真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他失神了片刻,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阿兄……”苏妙仪哀哀叹了口气,说道,“你……你何必这么害她。”
苏淮瑛眉头一皱:“连你也以为是我害她落水?”
苏妙仪苦笑道:“我保证……不与她来往就是了。”
苏淮瑛气笑了。
得了,连苏妙仪都认定他的罪名,他的冤屈真是跳进玉池也洗不清了。
姜洄被祁桓紧紧抱在怀中,紧闭双眼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祁桓身上的温暖与心跳。
他走得极快,但姜洄并没有感到颠簸,不多时便听到推门的声音,她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房间,闻到了浓郁的药香。
“拜见高襄王姬,拜见祁司卿。”
周围传来数道人声。
祁桓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对那些人说道:“王姬落水,恐受风寒,你们立刻熬煮一些驱寒的草药,再让宫人取一套干净的衣裳。”
医官们虽然惊讶,但低着头不敢多问,立刻便退下去煮药。
“拜见王姬,拜见祁司卿。”一个宫女双手托着衣裳低着头站在门口,“医官令奴婢为王姬送来更换的衣裳。”
医官所常备有干净的衣裳,以供病人换洗之用。能在医官所受诊的,都是达官贵人,因此这衣裳非但干净,面料也是极好的。
祁桓抬手擦拭姜洄湿漉漉的脸庞,温声说道:“这里没有其他人,赶紧把身上湿衣服换了,免得着凉。”
姜洄呼吸一窒。
她不是故意装晕,只是眼睛不能睁开,但这也解释不清楚,索性就直接装晕吧。
但是真正晕倒的人呼吸是不同的,祁桓一直抱着她,自然能分辨清楚,只是在苏淮瑛面前他也不会戳穿,毕竟姜洄落水是事实,他的心疼和愤怒也是事实。
姜洄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日落结束了没有,因此依旧闭着眼,僵硬着身子不言不语。
祁桓轻叹了一声,伸出手去碰触姜洄的领口,想为她解开衣襟的扣子——这件事他倒是做过很多次了。
温热的指腹触摸到姜洄的锁骨,她像被烫了一下,轻呼一声,下意识便睁开了眼睛,正对上祁桓的幽深而缱绻的眼眸。
两双相似的眼眸。
右眼看到的,同样是祁桓,只是却又不同,他的背后压着一只妖兽的爪子,脸上没有血色,眼睛却更加明亮坚定。
姜洄呆了一下,又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
心如擂鼓。
祁桓对她的眼神和反应有些疑惑,但也猜不到她此刻正在经历什么。
“还要我帮你换衣裳吗?”祁桓柔声问道。
“你放着,我、我自己换!”姜洄不自在地说,“宴席要开始了,你先出去,我自己在这待着就好。”
祁桓这时候怎么可能再走开。
“我在这里陪你,我让景昭传了信了,陛下会知道苏淮瑛对你不敬之事,这个时候行差踏错,他会付出代价的。”祁桓眼中闪过冷意,看到姜洄这可怜模样,又忍不住轻轻一叹,抬手抚过她濡湿的鬓发,“是我不好,没有陪在你身旁,才让他伤害了你……”
姜洄知道,苏淮瑛确实是有些冤枉,不过也是活该。
姜洄闭着眼摸索着找到了衣服,支支吾吾道:“那你背过身去,我自己换衣服。”
祁桓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双目紧闭,好像衣衫不整的人是他。
但他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来,朝一旁走了几步,背过身去。
姜洄闭着眼脱衣服,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祁桓到底转身了没有,虽说他们已是夫妻,但祁桓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她一开始不知道才便宜了对方,现在知道了就不能再放任他对自己乱来了。
而且另一个自己对他们圆房这件事是非常愤怒的,怒了两天……
姜洄心里也委屈——还不是你自己要嫁给祁桓的,不然我会出现在他的床上,不然我会亲了他,不然我怎么会迷迷糊糊被圆了房……
她觉得自己只是暂时住在这具身体里,无论如何还是要找到办法回三年前的,那里才有她的父亲。她现在虽然住在这具身体里,却没有真实感,三年后的自己也十分霸道,既不让她用这具身体与祁桓亲近,又要她亲近祁桓骗取鉴妖司的情报……
姜洄脱着衣服,忽然想起来“自己”复杂的男女关系,不由支吾问道:“祁桓,我有些事记不得了……你知道我和苏淮瑛,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姜洄等了片刻,没等到祁桓的回答,心里便咯噔了。
——糟糕,难道真的是有过什么情缘,祁桓吃醋了?
祁桓说:“便是他率神火营,杀了你父亲。”
——当时我就该多扇苏淮瑛几巴掌!!
姜洄呼吸急促了起来,都是愤怒所致。
“我会帮你报仇的。”祁桓的声音远远传来,却十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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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的重影很快便消失了,姜洄回过神时,便听到高襄王暴怒的呼喊。
一杆银枪径直穿透虎王的手掌,去势未绝,又如一道长虹贯穿了它的肩膀。
虎王修彧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松开了压制祁桓的手掌,巨大的身体向后跌去,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高襄王厉声喝道:“烈风营结阵!不可让这虎王逃走!”
虎王因为震天铃的干扰,不敌高襄王,如今受了重伤,便打算化形遁走。
烈风营听到高襄王的命令,立即便结阵将修彧团团围住。
修彧带领的小妖见状没有去攻击烈风营的将士,反而去扑杀那些晕倒的贵族,逼迫烈风营将士转变目标。
苏淮瑛立刻便察觉到修彧的意图,高声下令道:“先救人!”
高襄王脸色铁青,但也知道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大手一挥,阵型立散,那些小妖不敌,很快便被斩杀,但修彧也趁机逃走了。
很快夜宴台上的所有妖族都被杀尽,只余下一两个活口留待审问,而八百贵族此刻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能站起来的寥寥无几。
帝烨脸色苍白地看着眼前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高襄王大步上前,屈膝半跪道:“陛下,妖族已经被击退了!”
帝烨怔怔转过头,看向高襄王,哑着声道:“好,好,好……好在有你在。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又看向离自己不远的少女,抬起手颤抖着指向她:“那是你的女儿吧。”
姜洄扶着重伤的祁桓坐好,听到帝烨的话,她立刻上前回复。
“回陛下,臣女正是姜洄。”
帝烨想起来刚才就是她灌自己饮血解毒。
“你怎么知道这是渴血症?”他问道。
“臣女在南荒之时,师从南荒贤者徐恕,学过一些医术,因此方才一看便知道席上众人中的是渴血症。”姜洄早有准备,此刻作答,不慌不忙。
帝烨不明白,狐疑的目光环视四周:“场上这么多人,妖族又是如何下的毒?你为何没有中毒?那些奴隶为何没有中毒?”帝烨也看向苏淮瑛,“你也无事?”
姜洄答道:“下毒之法,无非从口鼻入,臣女方才查过酒水,并无异样,因此便怀疑是气味的问题。陛下可派人去玉带河畔一看,便知道原因。”
帝烨挥了挥手,苏淮瑛便立刻带人前往玉带河畔,不多时便带回来一朵已经枯萎的朱阳花。
“这是何意?”帝烨不解。他甚至不知道朱阳花长什么样。
苏淮瑛却是知道的,他惊疑不定地说道:“朱阳花本是六七月中才会盛开,方才神火营巡视周围之时,并未见到朱阳花开,但现在过去看,却发现所有的花非但都开过了,而且也都枯萎了。”
帝烨看向姜洄,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何?”
“朱阳花粉与寄魂草香相遇,便会激发出人体的渴血症。参加宴席的贵族们今日都在开明神宫摄入了寄魂草香,药性未解,又吸入朱阳花粉,这才会狂性大发。而奴隶与侍卫们因为未上过开明神宫,仅吸入花粉,并不会中毒。”姜洄娓娓解释道,她抬起头,露出戴着面纱的面孔,“臣女因前几日在苏府赴宴,染了风寒咳疾,担心感染了旁人,这才戴上面纱,不想侥幸避开了朱阳花粉,这才没有中毒。”
姜洄早先为祁桓出头闹了一场,因此众人都对她有些印象,知道她所言不虚。
帝烨听完这席话,终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
“七月开的朱阳花,为何会在此时突然开放?”他问姜洄。
姜洄俯首答道:“想促使花草迅速生长,方法有许多,臣女还需要时间去查验,请陛下准许臣女协助鉴妖司彻查妖族入侵之案!”
姜洄双目清明,注视着眼前地面上染血的足印。
她自然早已知道这一切是为何,背后真凶又是谁,但诱饵不能一次抛完,她只能展示自己的长处,才能顺理成章地进入鉴妖司,得到更多的权力。
有姜洄急智救驾在前,高襄王英勇降妖在后,帝烨对父女二人十分信重,当下没有犹豫,便下令道:“好,你今日救驾有功,孤定有重赏,另赐鹤符一枚,许你于鉴妖司卿行走,查办此案。”
姜洄闻言,心中一喜——这一切与当年祁桓所得相差无几,甚至尤有甚之,比如这枚鹤符。与虎符可调兵相似,鹤符亦是调令之符,是鉴妖司独有的令符,可调遣三品之下的异士。
祁桓是以奴隶之身立功,奖赏尚且有限,而她本就是郡主,父亲也救驾立功,这赏赐便更加丰厚。
姜洄立即俯首谢恩。
帝烨长叹一声,看向高襄王道:“倒是虎父无犬女,姜晟,你的女儿果真教得极好。”
有帝烨这一句认可,姜洄目无礼法这类话,便没有人敢再乱说了。
高襄王听了这话,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他总觉得姜洄有哪里不一样,似乎与自己想的有些不同……
不过再一想,他的女儿嘛,怎么样出众都是理所当然的!
高襄王便美滋滋地接受了帝烨的夸赞。
帝烨转头看苏淮瑛,脸色就冷淡许多了。“夜宴台是由你率神火营巡查守卫,朱阳花出现异常,你没有第一时刻察觉通报,难辞其咎,即日起停职查办。”
苏淮瑛半跪下来,俯首领罪。
姜洄嘱托高襄王,让烈风营的侍卫把祁桓带去疗伤。高襄王亲眼见到他为了救姜洄而奋不顾身,自然也是尽心竭力救治。
姜洄自身则留在夜宴台查探踪迹。
夜宴台上昏迷受伤的贵族都被各家带回医治,死亡人数也清点完毕,共计六十三人,比姜洄记忆中的数字少了一百多人,这是因为她及时出声提醒,让一部分人提前解了毒性。
姜洄顺着台阶而下,来到玉带河畔,此时夜已经深了,山上的风也凉了许多,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郡主。”一个温和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姜洄回头望去,便看到一个俊雅含笑的男子踏着月光走来,月色似乎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温柔了几分。
看到姜洄时,他目光凝滞了一瞬,姜洄抬手摸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面纱已经摘下来了。
晏勋笑着道:“有些传言倒也不假,至少郡主的美貌是真的。”
旁人说来或许显得轻浮孟浪,但从晏勋口中听到,却让人心生欢喜。
“还以为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这才摘下面纱,让世子见笑了。”姜洄微微一笑,扫了一眼他用白布包扎好的手臂。
“还没来得及多谢郡主救命之恩。”晏勋行了一礼。
“总不能见死不救。”姜洄还是受了他一礼,其实她不出手,他也未必会死,至少前世他也没死。不过她对晏勋素有好感,他又近在咫尺,她也做不出冷血旁观的举动,再者——正好她需要一碗血。
本来带着祁桓就是打算用他的血去救帝烨,一来他不会拒绝,二来他就近方便,三来他也活该应有此报。但是既然晏勋都已经割了一刀了,一时半会儿也止不住,干脆多接一小碗也不算过分。
以晏勋的为人,应该不会计较那一碗。
晏勋笑着问道:“郡主深夜未归,是在查朱阳花开的原因吗?”
姜洄点了点头,她半跪下来,取出早已备好的青铜铲,照着朱阳花根部刨去,很快便挖出了一朵完整的花。
晏勋看着姜洄手中的利器,手臂上的伤口便又隐隐作痛。
姜洄借着月光查看朱阳花的根部,便看到了被吸瘪了的幼虫。
晏勋也蹲了下来,皱着眉道:“这好像是什么虫子?”
“应该是夏枯蝶幼虫的尸体。”姜洄说道,“不过已经被朱阳花吸干了灵气与阳气。”
她了解祁桓的点点滴滴,自然也知道这一场夜宴台妖袭的所有细节。导致朱阳花提前开放的原因,便是花灯蝶翼上的黑纹。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黑纹其实是夏枯蝶的虫卵。
“夏枯蝶……”晏勋若有所思,“似乎是东夷海外的一种妖蝶?”
“世子也知道?”姜洄抬眸扫了他一眼,“夏枯蝶之所以取名夏枯,是因为这种蝴蝶会在盛夏之时自燃而死,犹如枯萎的花。成熟期的雌蝶会在雄蝶的蝶翼产卵,这种虫卵极小极黑,紧紧粘在蝶翼之上,旁人看上去便觉得是‘福’字斑纹。夏枯蝶的虫卵会吸收炎阳灵气,到了盛夏之时,阳气到了极致,雄蝶双翼承受不住这等热量,便会自燃。而陛下与诸侯喜爱福蝶的寓意,便令异士捕杀成年雄蝶,取其蝶翼作为祭品。”
晏勋恍然:“今日河上的花灯便是用夏枯蝶的蝶翼所做?可这与朱阳花又有什么关系?”
姜洄解释道:“本来虫卵在雄蝶死后便也停止了生长,进入休眠,但若是给予足够的热量和灵气,便会复苏,甚至破壳成虫。”
晏勋的目光看向身旁的玉带河,若有所悟道:“丰沮玉门,有足够的灵气,而花灯炎火,给了足够的热量,于是它们活过来了,是吗?”
“不错,从复苏的虫卵中破壳而出的幼虫饥饿难耐。本能让它们去追逐同有阳气的朱阳花。但朱阳花日日受丰沮玉门的灵气滋养,并非普通花草,若是成年的夏枯蝶,便能从朱阳花身上汲取阳气,但幼虫虚弱,反而成了朱阳花的肥料。”姜洄抬高了朱阳花,让它的根系更加明显,上面的幼虫也清晰可见,“被朱阳花根系捕食的幼虫让朱阳花获得了足够多的阳气,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迎来自己的花期。但阳气无以为继,花开不久,便又败了。”
晏勋轻轻颔首,赞赏道:“方才听说,郡主师从南荒贤者徐恕,果然博学多闻。”
“世子过奖了。”
姜洄能够这么快便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提前便知道了。
她将朱阳花放进袋子里作为证物,站起身来看向河流下游。“不过那些花灯已经随水流去,直入汪洋了,想要找到证物恐怕极难。”
晏勋眺望远方,说道:“凡走过必留痕迹,往下不易查,往上应该还是有迹可循。”
姜洄收回目光看向晏勋:“世子这么晚还不回去,也是热心查案吗?”
晏勋笑了下:“先前说了,是为了向郡主道谢。如今既已谢过,也该走了。”
“一起走吧。”姜洄叹了口气,“这里已经没什么可查的了。”
回京的马车都在山下候着,姜洄和晏勋一路同行,走到山脚时便看到两辆马车在等着。
晏勋将姜洄送上了马车,这才转身离去。
“世子。”姜洄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了他。
晏勋回过头,便见姜洄朝自己走来,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罐给他。
“方才事急从权,割伤了你的手臂,这药是按徐恕给的药方所调配,你每日早晚上药,伤口三日便能愈合。”
晏勋含笑接过:“郡主有心了,晏勋感激不尽。”
见晏勋离开,姜洄才上了马车,刚撩起车帘,便看到倚在一旁的祁桓。
他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包扎过的痕迹,但是脸色仍然很差,看到姜洄上了车,他才掀了掀眼皮,冷淡地说:“你回来了。”
姜洄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有种晚归的妻子被丈夫抓包审问的错觉。
她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马车徐徐动了起来,她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祁桓说道:“我是郡主的奴隶,自然是要和郡主在一起,随行伺候。高襄王开恩,见我身受重伤,特许我与郡主共乘一车。若是郡主不愿,我即刻便下车。”
说着便弓着身起来,要下车去。
姜洄下意识便去拉他,偏巧马车碾过石子,颠簸了一下,祁桓没有站稳,被姜洄一拉,便身不由己地向她倒去,压在了一具软玉温香之上。
姜洄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伸手去推祁桓,却触手湿热,血腥味又涌了出来,她登时僵住。
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你……”姜洄承受着祁桓的体重,呼吸不畅,心跳也快了起来,她怔怔看着祁桓胸口逐渐扩大的血花,结结巴巴道,“你小心点,慢慢起来。”
祁桓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灼热的呼吸拂在姜洄面上,让她脸上越发滚烫起来,但她也不敢太用力去推祁桓,生怕加重了他的伤势,只能手足无措地任他压着自己,两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甚至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有了暧昧的摩擦。
姜洄就算是和祁桓拜过天地,也没想过会和他有肌肤之亲,她是奔着丧偶去成的亲,但此刻两人的姿势与圆房又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唇,脸上红得快滴出血来,硬着头皮费力将祁桓扶起来。
但是看祁桓的脸色,她便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他脸色白得像死了三天一样。
他不过装得若无其事,这伤险些要了他的命,只是烈风营中救命的药极多,高襄王对救了宝贝女儿的奴隶也是在所不惜地用药,又教了他一套吐纳之法,这才抢了一条命回来。
现在摔了一下,伤口又被姜洄按了一下,鲜血又开始涌出来了。
姜洄暗自叹气,又找出两颗灵丹来喂他服下,帮他按穴止血。
毕竟他也是为了救她才受这么重的伤,当时若不是祁桓挡在她身前,恐怕她此刻已经死了。毕竟她凡人之躯,脆弱得像碰一下就化的雪花,可经不住妖王一掌。
祁桓调息许久,终于脸色稍缓,呼吸也平稳了下来。他微微睁开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自嘲道:“似乎一直在浪费高襄王府的灵药和衣服。”
姜洄脸色一僵,抿了抿唇道:“你是在提醒我,你救过我多少次吗?”
祁桓看向姜洄:“我是你的奴隶,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为何要提醒你?”
姜洄张了张嘴,看着祁桓黑白分明的眼睛,竟一时语滞,过了片刻才问道:“你……你为何当时不救陛下?”
祁桓似乎觉得很奇怪:“我为何要救陛下?”
“他是帝王,你救了他,便能得重赏,想要脱离奴籍,也是轻而易举。”姜洄认真说道。
祁桓轻笑了一下:“我说过,我是你的奴隶,只是你的,旁人如何,与我无关。”
他浓密的睫毛虚掩着幽深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姜洄心里。
姜洄心尖颤了一下,慌忙地别开了眼,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你若得了赏赐,便可以不用当我的奴隶了……也不用当任何人的奴隶,你可以当官,甚至鉴妖司卿……”姜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心里想着——你可是未来的鉴妖司卿啊,为了加官晋爵,一心攀附太宰,谁都可以出卖,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奴隶,究竟是什么意图?
祁桓静静凝视着姜洄,许久方道:“这就是郡主一直在怀疑我的原因吗?”
“什么?”姜洄怔怔看他。
“郡主几次三番地试探,是觉得我不甘为奴,会为了利益而背叛你?”
祁桓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姜洄的伪装。
她知道他智谋过人,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被他看穿。
祁桓面无表情地说:“在鬼市,故意让人追杀你,是想看危急关头我会不会抛下你。今日让我穿上僭越的华服,成为众矢之的,固然是想借我立威,也是想考验我的心性。而刚才你问我,为何不救陛下……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重利轻义的小人。”
“我……”姜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坦然面对祁桓的目光,“不错,我不相信你。”
“那你为何从苏府带我回来?”祁桓眼中浮上讥诮的笑意,“你看中了我什么,十窍之躯?不,烈风营并不缺异士。难道是这张脸吗?”他忽地向姜洄探过身,一张清俊英挺的面容骤然贴近,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与那双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对,从他眼中看到了强装镇定的自己,“以郡主的容色,何人不为你倾倒,自然无须贪图一个奴隶的皮囊。”
他想起那时她那样激动地向他扑去,一路上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好像怕他逃走似的,而第二次召见,她不由分说便抽了他一鞭子。
“所以,你当时看着我,想到了谁?”祁桓轻声发问,循循善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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