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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风林火山


第一百三十六章  风林火山

圆月升起,高挂中天。

今夜的雨安少有地雨霁天晴。

月光在无边的森林间流淌、蔓延,如有实质般化作百样姿态,最后在天际前止步,安静地化为一道笔直的银线。

山林静谧,偶有兽鸣,将夜栖的鸟群惊起,许是猎手追击正酣。

伏兽台前百丈、羽林别苑枢纽处,伫立着一座四面临风、五层重壁的高台。每层以台做基、十步为一廊柱,柱间设若干小帐,丝绦做顶、纱幔做帷,便是有一丝凉风能从这里经过,也会留在帐中、拨动流转。

小帐乃是供行猎者随行家眷与仆从休息过夜的,帐与帐之间有木质回廊相连,百丈长的阑干上星火点点,长明的宫灯在夜色中闪烁晃动,远看仿佛一片山火余烬、又似荒野蜃楼,困倦的人们各自在帐中小憩,只有守夜的宫人还在廊间走动,手持巨大的纨扇驱赶蚊虫。

若干小帐之中,只有一处前无人踏足。

就连那些飞蛾小虫也似乎惧怕那里的什么气味,一只也不敢靠近,只在那帐外徘徊。

木板长廊之上,一身玄衣的内侍官手捧一本漆封小册,趋步前来。

他在那帐前停顿片刻,有节奏地在地面扣响七声,随后才躬身进入那纱幔之中。

浅青色的幔帐后,帝王盘坐于正中石榻之上,似是在闭目养神。

“陛下,丑时的风林册到了。拆还是不拆?”

年轻帝王依旧合着眼。“拆。”

单将飞拿过一旁小桌上的玉刀、将手中小册上的漆封拆开,册子展开,只有三折,上面确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挑亮帐中唯一的一盏灯芯,就着火光、低声念起册上文字。

“雁翅营西南领将甘辛,艮位三宫,动,以西南为向,入林中。肃北营典武将军孙灼,离位九宫,动,以正东为向,出石滩。雁翅营镇西将军颜广,离位四宫,守,居东南高地,未见动向。光要营卫将军夙远修,乾位七宫…...”

内侍官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在账内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将那册上最后一行字念完。

风林册,最早是黑羽营做守备工作时,用来记录敌人方位动态的特殊军报,以宫位记录着各营将领在林中的位置,每次出册,都会变幻宫位图,上面由黑羽特质的鸩羽书写,笔迹极细,书成之后立刻封册则墨痕不易干涸,启封后以食指轻抹便可验明是否有人中途开启。

帝王沉吟片刻,终于睁开眼。

“肖参乘仍不在猎场?”

“回陛下,人是午时离开的,现在仍未返回。”

“好,继续盯着,若有动静,再来回报。”

“是。”

单将飞的身形顿住,目光渐渐转向身侧帷帐门口的方向。

帐外十步远的位置,一道倩影就立在廊柱前的阴影里,两名手执宫灯的宫人在前引路,就要踏入那木廊之中。

嗖。

细若黑线的影子一闪而过,一支通体漆黑的箭已钉在那宫人脚尖前半寸的位置,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跌在地上,手中宫灯也落了地,滚了两圈便灭了光亮。

“何人喧嚣?”

阴影中的人连忙上前几步,微微福身。

“星遥深夜不请前来,不知是否打扰到陛下…...”

“原来是崔淑媛。”单将飞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身体却没有让开,更没有让对方起身的意思,“陛下昨夜批阅奏章到深夜,如今已有些困乏了。”

崔星遥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莹白的汤盅,因为有些沉重的缘故,令她微微弯了手臂。

片刻过后,小帐内的帝王慢声道。

“让她进来吧。”

单将飞颔首,上前接过崔星遥手中的托盘。

“崔淑媛,里面请。”那两名宫人还要上前,却被单将飞拦下。

“二位请回吧,我会差人将崔淑媛送回去的。”

两名宫人偷偷交换了下神色,轻声应下退入黑暗中。

崔星遥望了望那灯火迷离的纱幔深处,躬身走进帐中。

账内只得一盏宫灯,内侍官拿起一旁琉璃灯罩扣在烛火之上,四周光线便更加晦暗了。

烛光晦暗,似乎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暗些,帝王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下,有种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深邃。

崔星遥敛下目光,恭敬地跪坐在绣着兰花缠枝纹的毯子上。

“听单常侍说,昨夜陛下彻夜批阅奏章、想必很是辛劳。星遥自作主张,熬了些凝神补气的补汤给陛下送来。”“彻夜批阅奏章?”

年轻皇帝斜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内侍官,内侍官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此番举动落在女子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她敏感地低垂了头,白皙的面上因为着急而涌上几分薄红,教人看了心生怜惜。

“是星遥唐突了,陛下莫要怪罪单常侍,星遥这便退下…...”

“不必了,你留下,将飞去教人再添些驱蚊的药香来。”

单将飞的身形顿了顿,余光在四周转了转。

整个账内莫说蚊蚋,就连半只小虫都瞧不见。

“是。那这汤…...”

夙未轻点手指。“汤也留下。”

内侍官顺从退下,离开前将小帐最外层的垂地帐幔放下。

厚重的帐幔隔绝了内外,就连空气的流转都瞬间停滞,账内两人的呼吸声变得格外分明,反衬得那安静令人不安。

崔星遥在心中默数片刻,终于调整好脸上微笑,将腰间香囊取下放在一旁,又轻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轻轻捧起那碗汤盅,徐徐走到帝王面前。

“陛下,汤还热着。”

她的声音十分轻软,轻软之余又有些羞怯的意味,分寸把握得极好。

半晌,帝王修长的手指将汤盅接过。

她手上一轻、心中一颤,下一瞬,那只手便将汤盅放到了一旁。

“今夜暖得厉害,还是放凉了再喝吧。”她咬紧了嘴唇,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终究还是顺从退到一旁。

账内再次陷入了长久而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夜之所以比白日更加难熬,也是因为夜的沉寂。黑暗、安静、无事可做,往往可以将时辰拉伸到无限长远。

她从小跟随宗族大家,祭祀守陵的仪式没少参与过,有时守夜也是常有的事。

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两天一夜的狩猎,竟然也是要守夜的。

“崔淑媛,可是有些乏了?”

“承蒙陛下挂心,妾一切安好。”

“那便好,不然一会的好戏可是要错过了。”

好戏?

崔星遥的心突地便提到了嗓子眼。“陛下可是安排了傩戏?还是…...”

“莫急,时辰到了,你自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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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别苑外五十里,密林深处,无常道上,两人一马,正飞快移动着。

小松林,实在不该担一个“小”字的。

整个赤州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大的林子了。

漆黑笔直的树干通天蔽月,荒野赶路人,只能从那片叶之间的缝隙去窥那今晚的天象。

每次抬头望月观星的时候,肖南回都觉得自己的脖子快断了。

摸黑赶路,又不熟悉地形,生怕一个走神走入歧途,她这一路上伤神伤的厉害,比当年跟着日行百里的急行军还要劳累。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矮个子的狗头军师哈欠连天,敷衍摆摆手。

“绕是绕了点,大方向一定是对的。”

肖南回一听这话有些着急。

“不是捷径么?怎么还绕路了?”

伯劳指了指西北方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大山轮廓。

“除非弃马步行,想骑马进斗辰岭,绕点路再正常不过,总比栽进山坳里强些。只要方向对,天亮前应该可以…...”

伯劳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气息一变,眼神也瞬间凌厉起来。

哒,哒,哒。

缓慢的马蹄声从前方密林深处传来,片刻间已至近前,一人一马显现出来,银色剑鞘与弓弦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肖参乘,夜深了,前方路窄难行,不如等天亮再做定夺。”

见到鹿松平的那一刻,肖南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最怕的那群人。

她横过马身,用吉祥壮硕的腰身对着来人。

“鹿中尉为何要阻我?”

“奉羽林司之令,在此守卫猎场边界。春猎猎场,许出不许进,肖参乘应当熟读文牒的。”

放屁。

这么大个林子,难不成所有关隘都派人把手?那莫说一个黑羽营,就是十个黑羽营也不够这么使唤的。

那可是皇帝身边的精兵强将,一个个都派来守这鬼大的林子,谁守皇帝啊?

想她拼了命赶时辰,吉祥的马屁股上都是汗,如今却要在这耽误这冤枉工夫吗?肖南回沉了沉脸,干脆单刀直入。

“皇帝教你来的吧?”

知道她在追查什么,并且可能握有雨安肖府大门锁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藏入昱坤街的人,寥寥无几。

而最重要的是,愿意费尽心思设计这出调虎离山之计、又能调得动鹿松平亲自来拦截她的人,只可能是他。

“肖参乘何出此言?在下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肖南回冷哼一声。

装,接着装。

两方僵持不下,伯劳轻咳、压低了嗓子。

“那个,我看要不算了…...”

算了?

肖南回嗖地抽出背上的臂弩,恶狠狠地上了弦。

“路就这一条,不从这里过从哪里过?”

杀气溢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鹿松平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银色软剑,气息之沉稳,竟不输丁未翔。

肖南回不敢妄动,飞快盘算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她还记得那一晚在康王行宫,她与这妖人交手时的情形。彼时她有平弦在手,对阵鹿松平的软剑还是有些优势的。可如今…...

鹿松平见她沉默,心中也知晓她为何沉默。

“便是昔日你兵器未离手的时候,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如今又要拿什么同我较量?”

面对对方近乎傲慢的挑衅,肖南回没吭声,只转过身去,对一直龟缩在马屁股上的某人沉声道。“该你上了。”

伯劳瞪大眼睛,短粗的眉毛在脑门上跳啊跳。

“怎么就该我上了?!又不是我要回去!”

“你是谁的人?让你上你就上!”

两人在马上推拉撕扯起来,恨不能已经拆了几套掌法,远远看去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鹿松平在黑暗中眯起眼来,顿了顿,终于认出那这张气急败坏、满月般圆润的大脸来。

“你是吃我葡萄的那个?”

伯劳坚定摇头。

“不是,你认错人了。”

肖南回不管不顾地拆着台。

“你才吃他几串葡萄,又吃过我几串葡萄?”伯劳瘪了瘪嘴,屈辱地低下头去。

鹿松平看一眼那大头,慢悠悠道。

“安道院从来为天家正道做事,你我没有必要为敌。你说是也不是?”

对方话音未落,肖南回双眼已经刀子般横向身旁的人。

“都说安道院中人,终身只效忠一人。你说是也不是?”

伯劳抱住自己的大头,痛苦摇摆。

“不就是几串葡萄?要不你俩把我交给谢黎算了…...”伯劳的声音突然顿住,“什么声音?”

肖南回翻个白眼。

“不要以为打岔就可以…...”

然而下一瞬,鹿松平也收敛了神色。

随即,她也听到了。细微的声响由远而近,嘈杂纷乱,像是上百只尖锐的爪子刮挠发出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向密林的西南方向望去。

月色晴朗的天边,一小片诡异的黑色正由远及近、飞快逼近。

“是…...”

“是夜蝠。”

鹿松平的声音沉到谷底,说话间已从身后抽出一支踏云箭、飞快搭上弓弦。

蝠群飞快逼近,然而四周林木遮天,视野与射击角度都远不如那日在碧疆荒原之上,更分辨不出其中究竟哪只才是携带密信的“蝠王”。

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放过。

鹿松平凝气敛神,准备等那蝠群掠过三人头顶正上方时射出踏云箭。

然而几乎是转瞬之间,那蝠群突然分化作几团、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而去。

三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伯劳瞪大了眼:“这玩意…...难道还识数么?”

“它们学聪明了。”鹿松平已经飞快收起弓箭、勒紧缰绳,“来不及了,我们兵分三路去追,务必查明敌人来意。”

肖南回没有动作,两眼死死盯着那条通往羽林别苑的路。

鹿松平留意到她的眼神,语气淡淡、说出口的话却有千斤重。

“你若执意要闯,我便只能奉命拦你。但希望你记得,自己身为一名天成将士的职责。”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那一次夜蝠出现的时候,若非鹿松平将信报拦下,不知碧疆一战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此次夜蝠再现,背后势必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可肖准呢?肖准怎么办?

她的预感不会出错,今夜即将发生的事,一定与肖家有关。

皇帝会怎样做呢?

她应当只相信自己,还是应当相信他不是那样残忍冷酷的人?

脑海中的过往情形翻涌搅动,蝠群的声音即将远去,肖南回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片刻,她终于松开了拳头。

“我们三个人,马只有两匹。我往西南,你往东南,伯劳轻功最好,走西北斗辰岭。”

“好。”

鹿松平答的简洁,只有伯劳还在无声抗议。

肖南回一把将她拉过,快准狠地交代道。

“我同莫春花说好了,今年入秋,她那的葡萄都归你了。”前一秒还有些灰败的大脸,瞬间便有了神采,尽管嘴还撅的老高,脚下却已经利落起来。

“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勉强再让你使唤一回。”

肖南回勒紧手中缰绳,吉祥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今夜过后,希望诸事平安。”

马蹄重重落下,三道身影已如箭一般飞出,追随着半空中那三团飞速移动的阴影,向着三个不同方向而去。

****** ****** ******

重壁高台,无人声、无虫语的昏暗小帐内,崔星遥依旧维持着半个时辰前的姿态。

石榻上,年轻帝王侧身而卧,似乎是累极、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均匀的呼吸声仍未改变。

“陛下?”

许久无人应答。

一直安静跪坐在软毯之上的女子身影终于动了。

她今日穿的是最柔软的纱织,头上只戴了一根银钗,耳间去了流苏坠子只留了一颗圆润的宝珠。她的动作很轻,举动间半点珠翠相击、衣鬓相磨的声音都听不见。每落一步之前,都会用足尖轻轻试探落脚的那块木板,确认那木板不会吱嘎作响,才轻轻迈出一步。

她自幼习铃铛舞,论狠论快,她比不过刺客武者,但论轻论稳,没人能比得上她。

她先走到正中的神龛前,仔细查看龛笼后的礼器贡品,指节轻轻叩击每一块木板,确认是否有隔层。

片刻过后,她将一切复原,小心退开来。环视整个小帐内的陈设,她的目光落在男子休憩的石榻旁。

那里有一张高脚条案,条案上工整码放着近日来的奏章文书,还有一只精巧的铜角木箱,箱上落了锁。

崔星遥慢慢靠近那只箱子,纤细的手指托起那箱上的锁,细细端详了一会,随即从发间取下那只银钗插入锁眼轻轻拨弄。

许久,那锁终于传出一声细微响声。

原本干燥服帖的鬓角被汗浸湿,她解下手帕轻轻擦了擦,屏住呼吸、缓缓打开了那只箱子。

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正中摆着一片烧了一半的信纸,信纸上依稀可见几个秀气的小字,眼熟地令人心惊肉跳。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崔星遥一惊,指尖突地一松,箱子盖“啪”地一声便合上了。但她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便将簪子握在手中藏在衣袖之下,随即俯身行礼。

“妾罪该万死,惊扰到陛下…...”

男子的声音从石榻上传来,平静地听不出任何端倪。

“你何罪之有啊?”

银簪在手中握紧,崔星遥的声音染上几分颤抖。

“妾的舅父仗着陛下对妾的恩宠,进言封爵加禄,妾不想陛下因此疏远了情分,这才想私自将奏疏拿走…...”

帝王的身影映在纱障上,轻缓地摇了摇头。

“你亲手写下的密文暗书就在那箱子里。你的情分,根本一文不值。”

崔星遥的头深深低埋、瞧不清神色,可那颤抖的双肩却泄露了些什么。男子的衣摆在她面前的地面划过,半晌,一只清瘦的手将她一早放在地上的香囊捡起,轻轻晃了晃。

“你很聪明,也懂得把握时机。只可惜,你要找的东西,如今并不在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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