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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我有些费力地回忆片刻,才捕捉到他究竟是指什么。

  许树洲眼中至关重要的节点,竟然没在我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像过去那样下意识反驳:那我什么时候吹头发?

  我别无选择。

  转进新的项目组后,我的加班频次变得非常高,经常十点之后才能离开公司,路上吃点东西,回来洗漱完毕,差不多快十一点半,更别提偶尔还有些未完待续的工作。当我应付完所有事,顾得上看微信,给许树洲发个可爱表情包开启“每日恋爱经营类小游戏(1/1)”而他立刻弹视频给我时,我真的会产生一种错觉——

  许树洲很像个嗷嗷待哺的高需求婴儿,而我是位已疲惫至极,还要抽空挤奶的老妈。

  面对我的反问,许树洲的回应是:所以了。

  所以什么。

  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问他:你当时怎么不说你不希望我占用视频时间吹头发。

  许树洲说: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

  我说:所以你选择解决我。这样我没了负担,你也不会失望。

  许树洲字眼平静:你一直对我做的事,表现的态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接受不了了么?

  我赫然睁大眼睛,好像有很快的风嗖嗖穿透我耳膜,惊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问:什么事,什么态度。

  纵使我大脑里早有解答。

  许树洲貌似被我荒谬的踢皮球式交流逗笑了,他从分手后始终冷淡的情绪里多出讥诮:你认真的?

  我知道,我开始慌乱了,才会把抓不准的东西丢回去给他。

  好像那上边长出了刺。

  可当他硬拉着我的手去触碰它们时,我连看都不敢看,随之举旗投降:我之前是有很多做错的地方。

  吸气呼气,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你在求和,不要硬刚。

  多说多错,我克制着更多企图迸发的表达。

  没想到的是,我的服软居然激发出许树洲更多也更密集的讽刺:

  -丁敏一,你没有错。

  -你怎么会有错?

  -错全在我才对。被骂的永远是我,低头的也永远是我。

  -一段感情全是我的认错史,到底是你太完美还是我太差劲?

  我哑口无言。

  聊天列表里不断飞出来的字眼纠结成滚石,劈头盖脸,狠砸在我身上。

  我的静止没有让许树洲停下。他无所顾虑地宣泄,仿佛再也不会介意我如何看他:

  -每次吵架你都说包容,你包容过我?

  -现在说自己有错了,笑。

  -还过来问我原因,你自己当真不知道?

  -一不满意就要分手,让你如意还不行吗?

  -你一直把别人当狗,还不允许他想当人?

  我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尚未更换的小狗情侣头像,伴着一道道白底黑字突跳而出。

  它们割裂到我毛骨悚立,头脑发懵。

  许树洲仍在继续:

  -决定不认错,就永远别认错。

  -只是我坚持不下去了,会有别的人喜欢你,包容你。

  -当然那个人不可能再是我。

  -分开,解脱,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想法。

  -丁敏一。

  -我恳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这一刻,不止是分手后的许树洲变得陌生,连我自己都变得陌生了。

  他口中的我是我?我原来有这么丑恶?他忍受了这么久一个如此丑恶的我?

  他爱的那个我,那个看过来就满眼欢欣,映在他瞳仁里的,亮晶晶的我——她又是谁?

  我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脸像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一样。

  我发过去一句自己都摸不着头脑,也无比苍白的话:我可以换时间吹头发。

  —

  背单词的爱好不是从我进入大学后才形成的,非要厘出一个具体节点的话,那得追溯到我初中。当时我刚来城里念书,读的是市里垫底的四中。但即使排在末游,里面多数学生的质量也好过我过去就读的镇中心小学。

  鸡头变凤尾,不止我有落差,我父母亦然。尤其是我爸,拿到我初一寒假攥回去的成绩单后,他形容我最多的字眼就是“废”——“废了”,“废物东西一个”,“生个废物儿子好歹还是自家人,废物女儿就只能嫁给废物家庭”,“这名次收废品去算了”……不是他,我都不知道“废”能组织出这么多词句,哪怕后来“废”变得娱乐化,刷视频时无意在标题或评论区看到,我心头依然会浮出小股隐约的刺痛。

  我初中成绩进步很慢,数学语文勉强得心应手,但英语总会把我的班级排名拉低到只有中游。也是因为英语,逢年过节回家,我都要遭我爸好一顿打。初二有次被他训话,斥责间,他会间歇拍打我后脑勺,力道不重,但相当屈辱,我反感地扬手格挡,他掌力猛然加重,我的脸差点栽在书桌上。

  我爸离开卧室后,我继续低头做英语卷子,风暴过境的室内异常清净,我脑子里突然响起轻微的蝉鸣。当时刚入冬,我以为是幻听,停止书写,确认它真实存在后,我害怕到背脊生寒。

  为了盖过它,我开始出声朗读面前的试卷,念出里面的每句话,每个单词,每个字母。我读得越快,背得越急促,那声音就会越轻,最后,它随着我的心跳平缓下来,直至消失。

  那天起,耳鸣就像不定期浮现的幽灵一般跟随着我。进入初三后,我被新换的英语老师钦点为课代表。大二时我顺利申请到英专的辅修,以学业繁重为由,再没回过老家。

  —

  我不敢二次复盘上午的聊天记录,但蝉音还是意料之中地出现了。

  我望向吸顶灯,开始絮絮叨叨地背单词,“灾厄,灾难,disaster,d-i-s-a-s-t-e-r,disaster”,“粉碎,使…破碎,破灭,被破坏,shatter,s-h-a-t-t-e-r,shatter”,“推翻,倒塌,颠覆,topple,t-o-p-p-l-e,topple”……

  如今我无需倚靠任何实物,书本,就能让世界上绝大多数单词自如地在我大脑里舞蹈,想到即得到,就像哈利波特里漂浮的咒语。

  但我没有得到平静。

  许树洲的话挤压着我的神经,在控诉我,却好像又能与儿时的我重叠,那些十年以前只敢放心底里呐喊的话,今天突然以粗鲁的方式在我最亲近也最在乎的人身上重现——而呐喊的对象是我。

  我是暴力的种子,也是暴力的影子。

  我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往太阳穴蜿蜒。

  原来我从未摆脱过我父亲,他正以另一种形式寄生在我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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