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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远昭危矣


腊月十三,亥时,浔州州府。

楚宸哭了一会儿又睡下了,安若裳担心他的身体,请州府的大夫来看了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开了些护养心神的药,安若裳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浔州在远昭是仅次于京都的富庶之地,州府府衙修得比一些王公贵族的府邸还要好上许多,房间布置得雅致,床也软乎得很,楚宸躺在上面睡得香喷喷,凑得近些还能听见他小小的呼噜声。

安若裳坐在榻边,近乎贪婪的看着楚宸,指尖轻柔的描摹他清瘦了许多的小脸和肉乎乎的小手,内心一片安宁平静。

在胡地待了两年多,与孩子分隔数月,其间经历了多少困难痛苦都不必再说,孩子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安若裳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眼眶却有些发热。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孩子会离开她的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舍不得。

先皇后已经死了,这是昭告了天下的事,就算楚凌昭相信她的身份,可她和胡人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早就回不去,况且……她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楚宸身上流着楚凌昭的血,楚凌昭必然不会让他流落在外,可有她这样一个生母,他会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安若裳一点也不在乎楚宸能不能继位,她只希望楚宸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日后长成了,娶个心仪的姑娘,和和美美过一生便再好不过。

想到那些她以后可能根本就看不到的场景,眼眶热得越发厉害,视线模糊一片,安若裳眨眨眼,一滴热泪无声的砸在被子上。

“陛下!”

门口守着的人低呼出声,安若裳连忙擦了眼泪起身:“参见陛下。”

她低垂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角,同时借机平复自己的情绪。

楚凌昭就那么看着她,她嫁给他将近三年,是他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太子妃,也是他的妻。

从太子妃到皇后,他没有对她倾注过任何感情,就连孩子,也是在太后的威逼利诱之下才有的。

和她在一起,他总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粗暴,沉默,野蛮,她却总是咬着牙默默忍受。

如今想来,她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黑暗中被欺负得狠了,低低的克制隐忍的闷哼。

像小猫似的,要哭不哭,挠得人心痒痒。

他没想过她敢诈死,还敢带着孩子一起诈死,不仅如此,一眨眼,她便换了个身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眼前。

良久,他低声命令:“抬起头来。”

声音落下,他明显看见她的身子僵了一瞬,似是紧张又似是害怕,一如初见。

等不及了,他上前一步抬手扣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精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脸,足以迷惑任何男人的心智,却和三年前的她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除了那双盈盈的眸子。

她刚哭过,眼眶红彤彤的,眸底一片水润,眼珠无措的闪动着,不敢与他对视,莫名让他想到新婚那日,他揭下百鸟朝凤的盖头时,她也这般慌乱无措。

但那时他没有怜惜停留,只冷冷的丢下一句:以后本宫歇侧妃寝殿,不必等我!

后来他才知道,即便新婚当夜他说了不必等他,她却日日烧着热茶,备着糕点,燃好香炉,铺好床等着他。

她性子极好,做太子妃三年,被侧妃抢尽宠爱与风头,却从未对此有过微词。

一日太后找楚凌昭谈话,暗示他不要太偏宠侧妃,他以为是她告的状,跑去太子妃寝殿将她劈头骂了一顿,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红着眼,慌乱无措的看着他,只是眼底还多了两分委屈。

“你真的是朕的皇后吗?”

楚凌昭问,指腹下的肌肤嫩滑得近乎诡异,这样近的距离,让他清晰地看见安若裳的眼睫颤了颤,她想偏头避开他的目光,他却收紧了手不放,指腹在她下巴处压出一小片青白。

“请陛下恕罪!”她哑着声认错,似乎怕极了他,复又加了一句:“臣妾自知欺君之罪难恕,但孩子是无辜的,请陛下莫要因为臣妾牵连孩子!”

她提到孩子,楚凌昭这才将目光投向床上。

楚宸仍安睡着,不知道这会儿屋里发生着怎样风云诡谲的事。

楚凌昭终于松开安若裳,走到床边坐下。

楚宸生得好看,睡着以后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没睁开,便少了一个和忽宛颜很像的特征,几乎是楚凌昭幼时的翻版。

太后很喜欢楚凌昭,找宫廷画师给他画了很多画像,以前还很喜欢展示给楚凌昭看,所以楚凌昭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记得很清楚。

这感觉很奇怪,以前他不喜欢安若裳,也不期待这个孩子降生,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生下来了,而且长得和他那么像。而他曾那么喜欢苏挽月,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个像怪物的孩子。

楚凌昭抬手摸了摸楚宸的脸,小孩儿的脸很是柔嫩,而且满是肉肉,触感极好。

他有些新奇,第一次这样触碰一个孩子,而且很奇妙的是,这是他的孩子。

许是亲子之间真的因为血缘关系有心灵感应,在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楚宸忽的睁开了眼睛。

楚凌昭和他都愣住,四目相对,片刻后,楚宸咯咯的笑起,小手一把抱住了楚凌昭的,然后一口叼住楚凌昭的食指。

“宸儿!”

安若裳忍不住惊呼出声,就算楚宸还小,但楚凌昭毕竟是万金之躯,怎么容他如此放肆?

安若裳不敢上前,只冲楚宸摇摇头,期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楚宸却以为娘亲在与他玩游戏,越发的乐起来。

楚凌昭又想起在制香阁时的疑惑,扭头看向安若裳:“你唤他宸儿,哪个宸?是何人给他起的名?”

安若裳被他问得怔了怔,随即垂头回答:“回陛下,是代指北极星那个宸,当初文武百官上册觐字,陛下钦定的此字。”

说是钦定,其实不过是他随意从一堆奏折里挑的一个字,并未用过一分心思,她却珍视着用到现在。

“楚宸。”楚凌昭念着这两个字,这是他的皇长子的名字,只记录在史书上,因为孩子当年不曾降生,在皇陵里连墓碑都没有。

“呜呜……”

第一次听见父亲叫自己的名字,楚宸哼哼两声算是回应,楚凌昭一脸惊奇,手指勾着楚宸的小舌头玩:“他听得懂我说话?”

楚凌昭的语气有一丝兴奋,安若裳欲言又止的看了好半晌终是没能忍住,低声问了一句:“陛下,孩子还小,脾胃虚弱,您来之前洗手了吗?”

“……”

楚凌昭默默地收回手,有点不大好意思,安若裳连忙倒了杯热水给楚宸喂下。

因为楚凌昭坐在床边,她便端着杯子跪在鞋塌上,满心满眼都看着她的小宝贝。

“皇后,你恨朕吗?”

楚凌昭问,安若裳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撩起袖子帮楚宸擦唇角:“恨过,但现在我只希望宸儿平平安安的长大。”

她只说了楚宸,没说现在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

楚凌昭也没有追问,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开口求证:“谨之中的软魂香是你下的吗?”

“是。”

“生死局那日,也是你故意使计让谨之体内的毒提前发作?”

“是。”

“你做这些,是为了破坏忽鞑的计划,给朕警示,好让你有机会救走孩子?”

“是。”安若裳肯定,想了想又道:“比起胡人,我更相信陛下会善待宸儿,护他一生无忧。”

她变相的解释,她不是在帮楚凌昭,而是在帮楚宸铺路,尽管这条路上布满艰难险阻。

“昭安楼的火是你放的?”

“是。”

安若裳点头,回京以后她做的一切都十分明了清晰了,楚凌昭抿唇没了声音,片刻后,他从怀里拿出两只小巧精致的银铃,那是原本在她脚踝上的。

一看见这铃铛,安若裳便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了一下,她的脚疼。

楚凌昭的目光也随之落下,她穿着一双单薄的绣花鞋,裙摆刚好遮住脚踝,只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似乎缠着纱布。

“过来!”

楚凌昭命令,安若裳又局促又无所适从,讷讷开口:“陛下,那银铃的确是我的,我……”

话没说完,楚凌昭直接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

安若裳惊呼一声,楚凌昭已将她的裙摆撩起来,原本纤细白皙的小腿因为伤口感染肿了大半,纱布也早已被浸染出来的污血弄脏。

安若裳的脸烫得厉害,窘迫得无处遁形:“陛下,我……我一会儿去找大夫拿药。”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被弄疼了还是委屈了。

“怎么伤的?”

楚凌昭轻声问,不顾安若裳的阻止将纱布揭开,露出真正狰狞可怖的伤口。

“刚到胡地,我试着逃跑,他们烦了,便用银丝穿过脚踝给我戴了铃铛,以作提醒警示之用。”

安若裳隐瞒了他们还要她跳舞取乐的事,那对她来说很是不堪,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

“痛么?”

楚凌昭问,他记得她是很怕疼的,不然他第一回去她寝殿留宿的时候,她也不会哭成那样。

“还好。”

安若裳淡淡的说,这两年一个人扛了太多,好像已经麻木了。

只要楚宸好好地,她怎样都可以。

她这淡漠的语气让楚凌昭的心尖锐的疼了一下,不自觉的,楚凌昭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的抱住她。

她很瘦,也很娇小,抱在怀里没什么分量,让人捉摸不住。

楚凌昭的动作很急,算不上温柔,安若裳的鼻子磕在他硬实的胸膛,刚刚才竭力压下去的眼泪复又涌上。

“陛下,我没事……”

安若裳低声说,说完,眼泪却涌了出来,她抬手擦了几下,没想到越擦越多。

理智告诉她,这是九五至尊的怀抱,他不爱她,这不是她应该委屈发泄的地方,可太久太久没人这样抱过她让她依靠一下了。

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恐惧、绝望、难过和悲伤统统呼啸而来,将她淹没,将理智和那些坚强的伪装都撕成碎片。

就这么被一个人抱着,便让她委屈得像个孩子。

一开始她只是无声泪流,后面渐渐地便哭出声来。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那样努力的生下了我们的孩子,他叫楚宸,是你的皇长子,长得可爱极了。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曾怎样刻骨铭心的爱过你……

哭到最后,安若裳的嗓子都哑了,她晕晕乎乎的睡着,楚凌昭抱着她去找了大夫,大夫先给她包扎了腿,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她的脸,确定是换颜术无疑,且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不到一年,也就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也许等不到这场战事平息,等不到他肃清朝纲,找到合适的名义将她和孩子接回去册封,她就已经不在了。

楚凌昭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当他撇开偏见再看她的时候,她是个很好的足以担得起一国之后头衔的女子,她是站在他身边能与他相配的人,却不是能陪他一直走下去的那个。

又小坐了一会儿,楚凌昭才起身去找楚凌昭和赵寒灼,今天第一天除雪,说了要包饭,楚怀安把吃饭的地方设在府衙,地方不够大,一共分了三轮所有人才吃完饭。

楚怀安和赵寒灼不动声色的从这些人里把敛芳阁的人单拎出来丢进州府牢房。

楚凌昭一走进牢房,就听见这些人被严刑逼供的惨叫,隐隐还有血腥味传来,他皱了皱眉,敛了方才的些许柔情,一脸冷肃的走进去。

“招了吗?”

楚怀安忙得没时间吃饭,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白面馒头,边啃边道:“这几个估计上课没好好听讲,叽哩哇啦乱说一气,根本不像忽鞑那个老不死的好学,把我们远昭国语说得那么溜!”

“……”

楚凌昭眉头抽了抽,扫了眼刑讯房,里面几个人已经被打成了血人,几乎看不出人样,不像是审讯,更像是发泄惩戒。

楚凌昭抿唇,提步往里走了走,隔着两间牢房,第三间牢房里关着一个女子,赵寒灼正站在里面,听着外面的惨叫声,那女子早就吓得脸色发白。

看见楚凌昭,赵寒灼立刻走出来:“陛下!”

“这女子是何人?”

“敛芳阁的制香师,也是幕后老板。”

“她说什么了么?”

“她知道得不多,以前是安家的婢女,后来被安无忧送去学了制香,便改名换姓到浔州开了敛芳阁,她平日只负责照顾小皇子。”赵寒灼和楚凌昭说着话,那女子忽的扑到门边恶狠狠的看着楚凌昭大喊:“昏君!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凄绝,带着浓郁的仇恨,吼完这句话,她便咬舌自尽了。

赵寒灼立刻冲进去,她却已断了气息。

“陛下,她死了!”

赵寒灼说,楚凌昭没反应,他定定的看着那女子,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与她结下了血海深仇。

这边的审讯没了意思,楚怀安领着楚凌昭和赵寒灼去看了那半死不活的州府。

原本楚怀安是想先斩后奏的,不过现在楚凌昭既然来了,那便先知会他一声。

州府被折磨得不成样,躺在草堆上半天才认出楚凌昭,连忙哆哆嗦嗦的翻身跪下:“微……微臣拜见陛下!”

“你是对朕有不满还是对先帝不满?”

楚凌昭直白的问,他到底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是他葬送了远昭的大好河山,还是他本来就接了一个烂摊子。

“陛下贤明,先帝不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州府伏在地上说,虽有拍马屁的嫌疑,却已表明他的立场。

他不是觉得楚凌昭不好,而是对先帝有微词。

“先帝已死,你们勾结胡人,挑起战火,荼毒的是无辜的黎民,就算江山易主,又能如何报复到先帝呢?”

楚凌昭沉声问,不明白这些人的思维,那州府被问得愣了一下,眼底闪过迷茫,随即讷讷道:“可我心里有怨,不做点什么终是不能平息……”

他心中愤懑不能平息,便要拉着那么多人跟着陪葬,这又该怎么算?

楚凌昭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关在牢里的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冷血暴虐的怪物,而这个怪物是先帝亦或者是他一手造就的。

这些怪物被胡人驯化,将胡人引入远昭,在最关键的时候,还要咆哮着嘶吼着帮胡人造势。

这是他的江山,这是他的臣民,却又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

牢房里的情绪正沉闷凝重着,楚怀安忽的开口:“你意难平就自己去死好了,死了化成厉鬼,下黄泉找先帝打一架不就泄愤了,现在害死这么多人,以后你就只能下十八层地狱,被下油锅翻来覆去的炸至金黄!”

“……”

楚凌昭心头涌上来那点愁绪瞬间被金黄色的画面覆盖,眉头止不住抽了抽,那州府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

楚怀安该问的早就问过了,不欲在这里久留多费唇舌,正要招呼楚凌昭和赵寒灼离开,州府忽的开口:“陛下、侯爷且慢!”

楚怀安早就听他把祖宗十八代的惨事都说了一遍,不但没停,还推着楚凌昭和赵寒灼往外走:“别听他丫的废话,明天一早推出去砍了了事!”

眼看他们要走远了,那州府不由得扑到牢门高喊:“陛下,胡人若攻破边关,其后会有人运送粮草给他们,若边关城破,远昭危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州府不知怎地脑子抽抽,竟也说了两句好话来。

楚怀安第一个折返身,回到牢门外揪住他的衣领:“你也知道胡人要攻城?谁告诉你的?他们有多少人?”

“安家粮铺分号遍布整个远昭,这两年浔州的粮食有七成都被安家粮铺收走,仅安家粮铺的存粮,已足够胡人十万兵马踏平远昭!”

踏平远昭,想得美!

楚怀安胸腔涌起滔天的怒火,他狞笑着看着那州府,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仅凭十万就想踏平远昭,老子要他有来无回!”

腊月十三,子时,边关。

城门再一次被巨大的战车撞得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如重锤,落在每一个将士和百姓耳中,他们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城门的沉木断裂的细碎声响。

上一次胡人组织攻城,城里的酒用完了,他们用了几桶油抵挡了那次攻击。

油的杀伤力比酒要大上许多,但同时也向胡人传达了一个讯息,他们没有酒了。

边关不像皇城,这里苦寒贫瘠,很多人家甚至连油灯都用不上,更不要说这样整桶整桶往下倒油。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也是胡人迫切想要攻城的动力。

前几天下了暴雪,将边关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阻绝了边关与外界的联系,却也给胡人的进攻增加了阻碍。

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这一场雪下来,胡人变得异常勇猛,因为他们被冻着了。

这里的积雪几乎有半人高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如果不尽快攻下城来,也许优势会立刻转变成劣势。

十万人都要吃东西,还要烧火取暖,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数目,胡人一族物产并不富饶,他们的粮草全在这座边城后面,只有攻下它,后面才能高歌猛进!

“杀!”

这一次忽可多亲自骑着马冲了上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气焰。

“将军!”

有将士跑过来,陆啸缓缓站起来,自从胡人攻城以后,他就一直没合过眼,眼底全是血丝,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刚站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但只是一瞬,随即握紧长刀稳住身形。

“东西都搬上来了吗?”

陆啸问,那将士点点头,眼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全然的信任,但脸上还有一分迟疑:“将军,真的要这么做吗?”

“按我说的做!”

陆啸沉声说,无比语气的坚定,像一把利剑轻易地将忽可多营造出来的气势绞得粉碎!

那将士被陆啸的语气震住,扭头跑到一边,众人将捆到一起足有一人高的草垛推到城墙边,然后用火把点燃,等草垛外围都燃了起来,陆啸走过去,用长刀轻松一挑,将草垛挑下城楼。

草垛也只是用枯草扭成的麻绳捆到一起的,掉下去以后便炸开,底下的人被吓了一跳,攻势减缓,陆啸又连续挑了几个草垛下去,战车有些地方着了火,一时还分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就听见忽可多用胡语大喊:“撤!”

战车缓缓向后退去。

攻城数日,他们的战车损耗很大,如今只剩两辆,毕竟是耗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才造出来的东西,虽然不能被烧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但只要耗光城里能烧的东西,这战车就无敌了,到时候这城门根本挡不住胡人的铁蹄。

所以为了长远的考虑,忽可多没有贸然用这两辆仅存的战车冒险。

战车退得很慢,半路上火就被扑灭了,忽可多第一时间冲过去检查战车,问车上的人刚刚又是什么东西烧了的,那些人想了一会儿有些没有底气的回答:是马料。

忽可多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有种被人戏耍的恼怒,同时又有些兴奋。

他很肯定,陆啸再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了,城里再没有别的东西让陆啸阻止战车的进攻,毕竟陆啸连马料都烧了。

而且,忽可多还可以肯定,城中军营里,连屯粮都不够了。

去年天灾,他可是知道陆戟拿了军粮赈灾呢,远昭王朝早就腐朽不堪,就算这父子两人再如何忠君爱国,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想到这里,忽可多整个人都愉悦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城楼上那个屹立不倒的身影。

那个身影像一尊不容亵渎的雕像守护着那面旗帜,尽管那旗帜早就不鲜亮,染上了战火和硝烟,那身影却好像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吗?

忽可多想,突然抽箭搭弓瞄准那个身影。

这个距离,其实是射不中那个人的。

但忽可多并没有想那么多,瞄准以后立刻松手,那箭咻的射过去,在离陆啸很近的时候没了后劲,偏离之前的弧线,陆啸一动不动,那箭擦着他的头盔射过。

城楼上的将士甚至听见了箭镞擦过头盔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将军!”

众人低呼了一声,却见忽可多带着人又往后撤了撤。

这是今夜不会再攻城的预兆,众人松了口气,连忙猫着腰躲在城墙下面朝陆啸跑过去。

“将军,您没事吧?”

两个将士仰头问,陆啸眼眸微垂:“没事。”

说完,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坐下,这个过程中,两人都听到了他骨头咔嘣的声响。

“没事,老毛病了。”

陆啸平静的说,‘没事’这两个字,是他这几天说得最多的,无论胡人的攻势多么猛烈,无论城里的粮草有多匮乏,只要他说出这两个字,所有人都能安心下来。

那两个将士拿着长枪笔直的站在前面替他站岗,城外不远处密密麻麻驻扎着胡人大军的营帐,那营帐里亮着灯,像坠落带地面的星辰,形成一条宽阔的星河。

很美,美得致命。

“将军,马料已经烧了一半了,明天胡人再攻城怎么办呀?而且剩下的马料只够我们的马吃几天了。”

其中一个将士忍不住问,陆啸放松身体靠在城墙上,身上的铠甲又冷又硬,极不舒服,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这两个将士年轻的侧脸,像忽可多射出第一箭杀死的那个士兵,像这些天来从他面前倒下的一个又一个士兵,又像多年前曾和他并肩战斗却没能魂归故里的老友。

陆啸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提起精神说话:“坐下吧,这会儿不会有人攻城的。”

他说完,那两个将士没动,反而将背脊挺得更直:“将军,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们替你守着,绝对不会让胡人踏进这里一步的!”

他们的声音不大,可周围都安静极了,城墙上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然后陆啸听见大家不约而同的承诺:“绝对不让胡人踏进这里一步!”

年轻热血又英勇顽强。

陆啸想,他应该为这些年轻人感到自豪,不仅如此,他还应该让他们为他们自己感到自豪。

想到这里,他复又站起身来。

起身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不得不承认,他老了,不仅老,还带着一身病痛,根本比不上忽可多。

刚刚那一箭,他并不是从容自信的觉得不用躲,而是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得躲不开。

“咳咳……”

他咳嗽起来,喉咙涌上腥甜,却又被他强咽了下去。

“大家知道胡人这率了多少兵马攻城吗?”

陆啸问,这些人没有经验,估量不出来,过了一会儿西北角有个人回答:“很多!”

众人哄笑起来,陆啸也跟着笑起,等众人笑了一会儿肯定道:“没错,很多,以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十万人!”

笑声戛然而止,这个数字太明确也太过庞大。

陆啸脸上笑意未减:“我们边关守军一共只有三万,从腊月初八胡人第一次攻城,到今天腊月十三,胡人攻城十二次,我军阵亡两千人,伤三千人,胡人战车烧毁八辆,伤亡目测为我们的两倍。”

单从死伤率来看,是他们赢了,但实际上,他们从三万人减损到了两万五千人,而胡人还剩下九万之多。

“三万对十万,能坚持到今日,诸位都是好样的,这场以少敌多的战事,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世吟诵赞扬,诸位的名字也注定会名垂青史!”

陆啸诚恳的夸赞,目光缓慢地扫过城墙上每一位将士的脸。

连日的积雪未化,月光洒下被反射,不用烛火也能看清这一个个青涩的面容。

陆啸的呼吸滞了滞,历经沧桑的眼眸亮得惊人,最终他说:“但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事,明日,是死战!”

身死,而后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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