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让他想得发狂
“侯爷,起床吃饭了。”
苏梨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放到桌上,后厨的厨娘是先帝从御膳房选出来赐给楚怀安的,厨艺顶尖,哪怕是最普通简单的早点,也被她做得精致无比,只是看着就让人特别有食欲。
然而早已吃惯了美味珍馐的某人并没有理苏梨,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侯爷?”
“滚!”
苏梨悄无声息的退出房间,昨天决定向楚怀安坦白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如今这种状况的准备。
看似国泰民安的远昭国,朝堂之下其实风云诡谲,军饷贪污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这后面牵扯到的关系错综复杂。
如果没有楚怀安的帮助,苏梨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拿到证据为陆戟洗脱罪名。
告诉楚怀安真相是一场豪赌,在这场赌博中,苏梨押上的,是自己的命和陆戟统率的镇北军,而她手里除了过去十多年和楚怀安那点微薄的情谊,再没有任何筹码。
楚怀安若帮她,便还有一线希望,若不帮她,阿湛已被安顿好,她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和镇北军共进退!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在死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要做!
根据回忆苏梨在纸上将昨日看见的绣纹画了下来,楚怀安不想见她,她正好有时间可以出门打探一番。
出门的时候晴了几日的天又洋洋洒洒的下起雪来,苏梨问门房借了把伞出门。
凛冽的冷风夹着雪花揪住每一个缝隙拼了命的往衣服里钻,苏梨拢了拢衣领,撑着伞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伞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脚下的鞋也被浸湿了些,寒气侵入身体,苏梨恍若未觉,想起很多年前的冬日,她与两位姐姐领着丫鬟扔雪球,所有人都玩得衣服湿透。
几人都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番,回到院子后,她发了高热,核儿就站在床边,把她冷冰冰的脚捧在心窝,可怜巴巴的喊着‘小姐,你快好起来吧,核儿愿为小姐折寿十年!’。
许是那丫头动不动就把‘折寿十年’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后来才会连她腹中的孩子都受到牵连。
胡思乱想着,成衣铺已在眼前,这会儿雪下得很大,店里并没有什么人,苏梨缓缓呼出一口郁结的浊气,站到屋檐下,把伞上的积雪轻轻抖落,收好立在门边才走进店里。
“公子请问是要裁新衣吗?”
伙计热情的问,只看见苏梨身上的衣料华贵,并未发现她是女儿身。
“我先看看。”
苏梨说着,迅速打量了一圈店里,伙计也不打扰她,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
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以后,苏梨摸着下巴,故作苦恼道:“前些日子我看见有一个公子衣服上有个花式,穿上很是俊美好看,你们店里怎么没有?”
“怎么可能?我们铺子可是全京城花式最全做工最好的,什么花式这样奇特,连我们这里都没有?”
小二一脸不服气的问,苏梨眨眨眼,顺势从袖袋中拿出图纸递过去:“喏,就是这个,我画得不好,但样式就是这样。”
“咦?这花式并不复杂,也不是如何让人惊艳,公子怎么如此喜爱?”小二盯着图纸疑惑的喃喃自语。
苏梨刚要催促他办正事,一直白玉般的手忽的越过她拿走了那张图纸。
苏梨一惊,下意识的扭头抓住男人的手,然后愣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京城最好的酒楼,桂字一号雅间,苏梨行云流水的烧水泡茶,不多时,清甜的茶香四溢开来,根根茶叶如同云朵在水中舒展开来。
“先生请用茶。”
苏梨做了个‘请’的手势,顾远风端起茶杯,先闻了闻茶香,才浅尝了一口。
甘冽醇香的茶香顺着喉咙淌入腹中,然后充斥了四肢八骸。
“五年不见,手艺倒是不曾生疏。”
待口中回甜,顾远风才作出评价,苏梨暗暗松了口气:“先生当年苦心教导,断不敢忘!”
“是吗?”顾远风说着放下茶杯,拿出方才在成衣铺抢走的纸道:“你既还认我是你的先生,有疑问为何不直接找我解答?是为师不配给你传道授业解惑了?”
他的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着一分自嘲,比任何的言语训斥都更锐利的扎在苏梨心上。
“学生不敢!只是先生公务繁忙,学生怕打扰先生。”
苏梨低头认错,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目的将顾远风卷进来,临时找了蹩脚的借口。
“我虽入朝为官,却并不是什么要职,何来公务繁忙一说?况且,就算我日理万机,阿梨无论何时来找我,我都是有空的!”
“……”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若再是假意客套未免显得太疏远绝情。
不得已,苏梨只得开口求助:“学生想知道图纸上的花纹是何品阶的官服专用,请先生告知。”
说完,她俯身行了个礼,好像拜托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顾远风捏着图纸,瞧着她戴着玉冠束着发的头顶,莫名的有些难过,不自觉叹息道:“五年前我作壁上观,阿梨果真记恨,与为师生分了……”
“先生此言诛心,阿梨绝没有这样的念头!”
苏梨急得红了眼,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此行回京吉凶莫测,越少人牵扯其中越好,所以她没有通过岳烟去打探那人的消息,自然更不愿将顾远风卷进来。
然而现在顾远风步步紧逼,她已经想不到法子搪塞了。
五年不见的小徒弟被自己三言两语逼得红了眼,被那泪汪汪的大眼睛隐忍的看着,顾远风哪里还有逼问的心思,只得无奈道:“罢了,你愿意如此那便如此吧,别哭,我又不打你手板。”
说完,拿起图纸认真的查看。
苏梨知道他是关心自己,没办法辜负这份心意,只能坦诚道:“不是阿梨故意要隐瞒先生,我现在做的事凶险异常,先生的教化之恩尚且未报,阿梨宁死也不会将先生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她说得无比坚定,顾远风知道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板着脸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如此凶险,那为师便等着替你收尸吧。”
若真有那日,恐怕只能落得暴尸荒野的下场,万莫再脏了先生的手。
苏梨在心里补了一句,没敢说出来。
顾远风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道:“这花式虽简单,但我只见过一次,应该是兵部新设立的军情处官服上的。”
“军情处?做什么的?”
苏梨紧张的问,单单是‘军情处’三个字就让她陡然生出不安来。
“这些年国泰民安,有人上报朝廷军需过大,经过众大臣商议,特设军情处,调查各地兵役情况以及边关军营的训练情况,看军中是否有人贪玩享乐,若有必要,明年将会裁兵,减少军需!”
“贪玩享乐?减少军需?”
苏梨难以置信的反问,浑身都被气得控制不住的发抖!
刀子似的冷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屋里烧着暖炉,苏梨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塞北天寒,一件新棉衣对镇北军来说,只有中尉以上军衔的人才能拥有。
为了御寒,军中将士只能延长操练时间,然而消耗过大,军粮供给近年来却时常断绝。
京中一片繁华盛世,谁能想到塞北外寇已经隐隐有复发之态?
贪污军饷之事朝中是无人察觉,还是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
新帝继位数年,早已稳定龙座,难道就昏聩至此,任由奸人当道??
“阿梨,你才回京数日,怎么会认识军情处的人?而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吗?”
顾远风温声问,抬手探向苏梨的额头,触手一脸冷黏,竟是出了一头冷汗。
正担心着,雅间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楚怀安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看见顾远风贴着苏梨额头的手,顿时沉下脸来:“姓顾的,给我把手撒开!”
“侯爷怎么来了?”
顾远风不疾不徐的收回手,小二站在门口连声道歉:“顾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侯爷一定要进来,小的拦不住。”
这可是逍遥侯,别说这店小二拦不住,恐怕这人脾气上来了,连皇宫里的御林军都拦不住!
“没事了,我与侯爷聊聊天。”
顾远风挥了挥手,并未计较,小二松了口气,立刻圆滑道:“先生放心,今日的饭菜,小店请了!”
说完带上门走了,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远风重新倒了杯茶递给楚怀安。
楚怀安下意识的想推拒,却听见他低声道:“阿梨泡的,侯爷不妨尝一尝。”
“……”
伸手接过,一口饮尽,馥郁的茶香顺着喉咙侵入肺腑,口齿余香。
楚怀安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这一杯茶喝下去却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他的情绪向来鲜明,顾远风自然能看出他的喜欢,又帮他添了一杯:“五年前,阿梨的才情冠绝京都,侯爷莫非不知?”
“是吗?她的女红好像不行。”
楚怀安喝着茶漫不经心的回答,顾远风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苏梨,却见苏梨低着头,神色淡淡:“论女红,当然是我长姐更胜一筹。”
苏梨的长姐,便是刚喜得龙嗣的贵妃苏挽月。
外臣私下不得非议后宫妃嫔,顾远风没插话,话题到了这里便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楚怀安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片刻后目光落在顾远风袖口,那里露出小小的一角,似乎是藏着什么纸张。
眉头微皱,楚怀安探身,动作敏捷的抓着那一角抽出。
画着花纹的图纸展露在眼前,只一眼,楚怀安就知道苏梨刚刚在屋里都和顾远风说了什么。
“哟,这不是军情处的官服花式吗?怎地顾大人袖中会藏有图纸?”
楚怀安明知故问,明明是问的顾远风,眼睛却意味深长的看着苏梨。
“我对这花式有些好奇,恰好碰见先生,所以请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苏梨回答,并不希望楚怀安因为这件事揪着顾远风不放。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麻烦顾大人了。”
楚怀安点头,伸手将那图纸撕得粉碎丢进茶壶:“阿梨既然签了卖身契,那便是我逍遥侯府的人,以后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问我比较好!”
楚怀安一语双关,既是让苏梨和顾远风保持距离,也变相应承了她之前的事。
贪污军饷的事,他会帮她!
有了楚怀安帮忙,苏梨自然是不会再把顾远风卷进来,当即欣喜道:“多谢侯爷!”
言语之间的激动分外恳切,轻飘飘落在顾远风耳中,黑亮的眼眸蒙上一层失落,黯然失色。
“阿梨能得侯爷照拂,自是极好,如此下官也放心了。”
他用了敬称,言语之间已有一分疏远之意,苏梨如鲠在喉,偏偏楚怀安还不肯作罢
“顾大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五年前你虽然装聋作哑,我家小梨儿却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昨日她还特意为你挑选了一方上好的云烟墨,稍后我就让人送大人府上去!”
“不必了,下官俸禄微薄,笔墨不过是书写的工具,不用如此讲究。”
顾远风温笑着回绝,起身朝楚怀安行了礼:“下官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顾远风说这话时的状态明显不对,苏梨想追上去,刚走了一步,楚怀安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你敢踏出这个门,本侯方才说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步子生生顿住,犹豫片刻,苏梨果断关上门,回到楚怀安面前:“侯爷决定帮我了吗?”
楚怀安用空杯子漫不经心的敲着茶壶,发出叮当的脆响:“我只是暂且不告发你,至于帮不帮,怎么帮,要看你有什么计划!如果你是要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查,爷不奉陪!”
“粮运使隶属兵部,兵部侍郎必然脱不了干系,可一个小小的侍郎私吞大量军饷不可能没有人发现,他背后肯定有人,侯爷可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兵部侍郎?”
贪污军饷一事背后的势力必然错综复杂,可只要抓住一个,再顺藤摸瓜也不是什么难事。
“咕噜噜~”
茶杯脱手而出,在桌上滚了几圈,在桌沿的地方堪堪停下。
楚怀安掀眸看向苏梨,勾唇邪肆一笑:“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爷有个要求。”
“什么?”
“爷要一副母子平安图!”
母子平安图,是远昭国刚建国时形成的习俗。
当时的第一任国君极其宠爱王后,然而王后自幼体弱,怀孕初期更是几次险些滑胎,孩子三个月后太医诊断说孩子和王后只能留其一,国君震怒,要斩杀那位太医,这时有人上奏了一偏方。
偏方说只要与王后有血缘关系妹妹用血为王后作一幅孕图,取名母子平安图,再送到庙中请高僧日日诵经,到临产之日方可母子平安。
当时的国君采用了这个偏方,王后果然平安生产,这图一时广为流传,但后来引发了不少嫡庶纷争发生惨案,先帝继位时,已明令禁止此方。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会为了苏挽月做到这一步。
“怎么,你要爷冒死帮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没有,侯爷何时要?”
苏梨问,楚怀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不急,先把佛经抄完进宫一趟,五年不见,我怕你画得不像,万一不灵就不好了。”
“……是!”
苏梨点头,脑子里浮现出苏挽月弱不禁风的容颜。
那是苏梨这五年一直萦绕不散的梦魇,刻入骨髓,永生难忘!
自那日回了侯府,楚怀安便丢了一沓佛经过来,吩咐左右不许苏梨随意出门。
苏梨不敢拂他的意,乖乖待在屋里誊抄佛经。
顾远风上次给她的冻疮药是极好的,手上的冻伤已经结了伽,岳烟也让医馆的伙计送了药来,喝了几副之后,背上的鞭伤也开始好转结痂。
约莫三五日的光景之后,楚怀安才又出现在苏梨面前。
他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身上挟裹着寒气,却是神采奕奕,俊朗无双。
“侯爷!”
苏梨打着招呼,不疾不徐的放下笔,将誊抄了半页的纸拿到一边晾干。
楚怀安先扫了眼经书,见已誊抄过半,眉梢又上扬了一分,毫不避讳的拉着苏梨的手道:“看你如此听话,爷今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好地方?”
苏梨有些好奇,楚怀安平日结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这些人大多纨绔,却也最好打探消息。
知道她在想什么,楚怀安故意卖起关子:“到了便知,先替爷更衣!”
“是!”
因着心情高兴,楚怀安选了一身宝蓝色锦衣,衣领有一指宽的红襟,越发衬得他芝兰玉树,俊逸非凡。
楚怀安很满意这身装扮,对着铜镜转了两圈,见苏梨又穿着思竹之前借给她的那套衣服,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以后都做男子打扮吗?”
“……”
苏梨又换了身藏青色男装才跟着楚怀安出门,到了大门口,没瞧见平日出行用的马车,反倒是小厮牵来两匹高高大大的骏马。
“侯爷要出城?”
苏梨疑惑,楚怀安并未回答,走到一匹眉心长着一撮白毛的红棕马前,小厮极有眼色的退开,楚怀安抓住马鞍,脚底一蹬,身体凌空,衣摆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动作帅气的上马。
抓住马缰绳,楚怀安偏头看向苏梨:“离忧贤弟,爷这上马动作如何?”
“侯爷天人之姿,无人可及!”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刚刚上马的动作却是很漂亮,若是被京都其他女子看见,只怕会失了魂。
可对于在镇北军中待了五年的苏梨来说,这动作却有些华而不实。
在战场上,没有人会有心情欣赏这样的动作,也许眨眼间就会有人丧命,再华美的动作,都不及干脆迅速来得有用。
得了夸奖,楚怀安颇有些得意,却见苏梨走到另一匹黑马前,双手抓着马鞍,一脚踩在马镫子上,借了巧劲轻轻一翻便上了马,几乎是在上马的瞬间,她轻夹了一下马腹,黑马便迈着马蹄咔哒咔哒的跑起来。
这动作她做得很是流畅,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需要技巧,既要确保自己在坐上马背的瞬间稳定身形,又要控制好力道驱马前行才能不被摔下来。
哪怕是京都最好的马夫,恐怕也不能做到像她这样敏捷。
楚怀安静静地看着苏梨的背影,想起多年前她窝在他怀里初学骑马时的胆怯不安。
他曾教过她一日骑术,不过还没等她学会,他便扭头去了扬州,花重金寻来十几株极其珍贵的昙花,只因有人随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句想看昙花一现的奇景。
他没教会苏梨骑马,那她又是窝在谁的怀里学会了如此精湛的骑术?
那位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军么?
楚怀安带苏梨去的城郊马场。
他们到时,马场里已经热闹起来,有一白一灰两位公子在马场赛马,另有好些女子在旁边喝彩呐喊,倒颇有几分春猎的盛况。
一到马场苏梨就下了马,这里面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苏梨如今可不敢就这样骑进去。
见她下马,侍候在一旁的人立刻上前:“这位公子的良驹可要先存在马厩里?”
“多谢!来之前刚喂过,不必再喂,长太胖反而影响脚力。”
苏梨惯性的叮嘱,待人把马牵走才回过神来,这是京都,没有兵荒马乱、刀光剑影,这马就算胖成球,也影响不了什么。
正有些怅然,手腕忽的一紧,下一刻,身体腾空,人已稳稳落在男人宽厚的怀中。
身下的马因为这一变故哒哒的小跑起来,楚怀安单手拥着她,腾出一只手抓住马缰绳。
“侯爷这是做什么?”
楚怀安答非所问,挑着眉反问:“你是爷的人,来了马场却把马存到马厩是什么道理?”
“苏梨怕冲撞了贵人给侯爷惹麻烦。”
苏梨回答,垂眸眼睫微颤,过去五年她没少与人共骑一匹马,可偏偏与这个人靠近的时候,总会轻易乱了她的心绪。
“怕什么!”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肩膀,将她拎起来翻了个面,变成两人相拥共骑一匹马的状态。
他抓着马缰绳,修长的双臂将她笼在怀中,轮廓优美的下巴抵在她白莹的耳廓,热气驱走严寒,灼得她耳廓晕出一片绯红。
“你就是惹出天大的麻烦,爷也能保你性命无忧!”
楚怀安笃定的在苏梨耳边说了这么一句,一扬马鞭,红棕马便如闪电一般冲入马场。
“呀,那是谁呀,怎么突然就冲进来了?”
观赛区的女子发出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红棕马上的两人吸引。
原本赛况已经胶着,红棕马的加入却打破了平衡,轻易地越过障碍后,一马当先冲到终点。
耍了一圈风头,楚怀安十分满意,带着苏梨下马,悠然自得的等着两人。
片刻后,两匹马灰马几乎同时到达,拉了缰绳,一白一灰两人立刻翻身下马跪拜。
“下官安珏,拜见侯爷!”
“下官赵启,拜见侯爷!”
两人都是武官,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倒是让苏梨有种回到镇北军营的错觉。
“起来吧,我方才看两位大人赛马很是精彩,一时按耐不住冲了进来,两位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楚怀安笑着解释。
“侯爷言重了,我二人也是闹着玩。”
安珏主动回话,看得出,他的官阶应该要比赵启高有些。
两人虽然都穿的骑马装,安珏腰间却还有佩饰,头上束发的玉冠也还有花纹,可见出身不俗。
京城姓‘安’的家族不多,苏梨印象中唯有当年与苏挽月一同嫁进皇宫的侧妃安若澜的娘家可以算得上是一大家族。
只是不知这位安珏公子与那位侧妃是否有什么渊源。
打量完安珏,苏梨的目光落在赵启身上。
他的腰间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束发的也只有一根布条,可没了那日在医馆重逢时的慌张,整个人的气度便与五年前那个憨厚的乡野村夫截然不同了。
若是核儿还在……
苏梨陷入沉思,目光忘了移开,便引起了安珏的注意。
“侯爷向来独来独往,怎地今日带了这么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来?”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苏梨被军情处的主蔚大人赤果果的打量着,黑溜溜的眼珠先怯生生的转了转,忽的后退小半步,躲到锦衣红襟的逍遥侯身后,伸出纤细的指尖揪住了某侯爷的衣袖。
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自然极了,像极了不谙世事又胆小无辜的小兔子,不熟悉她的人都被骗了过去。
然而明知道她是在演戏的楚怀安,还是在衣袖被抓住的瞬间,紧绷了身体。
这求保护的小动作,像鸟羽一样轻飘飘刷过他的心尖,痒得发颤。
“咳咳!”
楚怀安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既然跟着我,便是我的人,安主蔚有意见吗?”
这都明目张胆的护上了,还有谁敢有意见?
安珏连忙拱手,行礼道歉:“是下官莽撞,请侯爷息怒!”
这方安珏刚道了歉,站在他身边的赵启却是一直盯着苏梨,挺直背脊硬邦邦道:“卑职与主蔚大人所见略同,侯爷身边的小公子身形过于娇小,明显是女子,且看相貌,与尚书府五年前走失的三小姐倒是十分相似!”
赵启的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并不是猜测,而是十足的笃定。
五年前苏梨与他不是很熟,可因为核儿,对彼此的印象都很深刻。
那日在医馆他来得慌乱,所以不曾注意到苏梨,今日这样打了照面,自然会认出来,只是苏梨没想到赵启会这么直白的挑明自己的身份。
“哦?副蔚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还真的很像。”
安珏摸着下巴重新打量起苏梨来:“当年尚书府三小姐才华横溢不输男子,艳惊京华,不少画坊都曾临摹过她的画像,下官有幸也得过一幅,今日一见,风采却是远胜画中人呢!”
苏梨不曾见过安珏,却知道他口中所说的画像是什么。
尚书府家教森严,素日她鲜少出府,即便出去,也会戴上斗笠纱帽,绝不轻易抛头露面。
唯有当年她被歹人劫走,三日后被人打晕,衣衫不整的丢在尚书府门口,于是满城皆知她失节于土匪窝,沦为笑柄。
当时她才十五,虽跟着顾远风学了许多知识,心智却尚不成熟,发生这种事后便慌了神,自觉无颜见人,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
过了数日,来给她送饭的下人总是神色诡异的盯着她瞧,她实在受不住了,便尾随那下人一探究竟,发现他们在传阅一本不堪入目的画册。
画册中的女子放浪形骸,穿着暴露,举止更是令人不耻,竟是有人将她画作春宫图中任意辱弄!
当时她气昏了头,拔下头上的珠钗就与那些下人扭打成一团。
后来,府上的书都被搜出来烧毁,可苏梨知道,这样的画册流传于世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本。
她被毁了个彻底,祖母和父亲也非常清楚这个事实,所以为了不让她再辱没家门,当夜,他们便决定找风水先生看个日子,将她沉塘一了百了!
五年时间虽然早已过去,可那些肮脏的揣测却并未消退。
安珏提起这画像也许只是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话,落在苏梨耳中却像是被无形中捅了一刀,谁也不会发现这伤口有多深,血流得有多欢。
“安主蔚府中竟留有苏家三小姐的画像?”
楚怀安微微抬头,眼底有些诧异。
楚怀安气量小,睚眦必报的性子众人皆知,安珏自然也知晓五年前他被苏梨退了聘礼拂了面子的事,当即笑着道:“除了画像,下官那里还有许多画册,侯爷若是感兴趣,下官稍后就差人给侯爷送到府上!”
“如此,小爷倒是要谢安大人一番了?”
楚怀安说着脸上带了笑,似乎被取悦,安珏自以为投其所好,眉梢带了一丝得意:“侯爷喜欢就好,下官不敢承谢……”
话还没说完,胸口冷不丁被狠狠踹了一脚,楚怀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变成滔天怒吼:“老子谢你祖宗!”
楚怀安使了全力,安珏被踹倒在地,楚怀安还不解气,冲上去补了两脚。
变故发生得太快,等赵启反应过来的时候,安珏脸上已多了两团淤青。
“侯爷请息怒!”
赵启不敢拉楚怀安,只能半蹲在安珏面前帮他挡了两脚。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全都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围观,怕惹出什么大乱,苏梨扑过去抱住楚怀安:“侯爷,冷静!”
楚怀安还在气头上,哪里是苏梨拦得住的?
赵启和安珏又挨了好几脚,楚怀安才停下,轻松挣开苏梨,将她拥入怀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宣告:“五年前爷就说过了,她是爷看上的女人,她被土匪劫了也好,退了爷的聘礼也罢,能欺负她的只有爷,其他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丝,爷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严肃极了,皇室与生俱来的威压与凌厉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丝毫不敢怀疑他说出来的话。
苏梨被揽着紧贴在他胸膛,明明隔着厚厚的冬衣,却比肌肤相亲更让人脸红心跳。
许是为了掩饰藏在心尖的那个人做戏做太久,这人的戏便好得足以乱真了。
五年前苏梨被他骗过,若不是曾踏过万丈深渊,恐怕还会再在他身上栽跟头。
“请侯爷恕罪!”
赵启扶着安珏跪下谢罪,楚怀安还不肯罢休,刚要抬脚再踹,苏梨主动抱住他的腰:“只是些画册而已,让安大人烧了便是,侯爷何必如此动怒?难道是那些画册将我画得奇丑不成?”
苏梨眨巴着眼睛,故作轻松的问,那日府上焚烧画册一事做得极隐秘,连苏梨的二姐苏唤月都不知道她曾看到那些画册,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
果然,见苏梨好像并不知情,楚怀安把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命令:“除了主蔚府,若是还有人私藏这样的画册,全都抓进大理寺,大刑伺候!”
说完,楚怀安也没了待在这里的兴致,翻身上马,和来时一样将苏梨捞上马背,两人共骑一匹马,策马而归。
回来时差不多已快到晌午,阳光正盛,驱走冬日的阴寒,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快到城门时,楚怀安放慢速度,游山玩水一般慢悠悠的走着。
苏梨身份特殊,虽扮着男装,可这般与他共骑,若是叫旁人看见总归是不好。
刚要开口让楚怀安放自己下去,手里突然被塞进马缰绳。
诧异的偏头,唇瓣恰巧擦过男人微凉的下巴。
心头一震,苏梨连忙低头,腰却被牢牢箍住。
“阿梨,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骑术吧!”
他就在她耳边低语,话里夹着一分意味不明的叹息,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她初学骑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后低语:阿梨,让我教你骑马吧!
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梨索性猛夹马腹策马奔腾起来。
城外官道宽阔,临近年关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虽不能与塞北辽阔无边的戈壁滩相比,也让苏梨骑得十分畅快。
一路疾行进了城,苏梨便收敛了性子,放慢速度,却不知她方才那肆意畅快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有多明艳动人。
喉头微紧,楚怀安更用力的抱住苏梨,闷声问:“你的骑术,是陆戟教的吗?”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苏梨刚要回答,一记响亮的哭喊砸进耳朵:“呜哇~娘亲果然不要我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苏湛穿着一身橙色锦衣,戴着同色小毡帽,耍无赖似的坐在大街上哭得伤心欲绝。
跟在他身后的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安慰苏湛,还时不时焦急地回头打量。
不多时,一辆华贵的马车闻声赶来,马车棱上挂着一个醒目的木牌,遒劲有力的写着一个‘苏’字。
如今尚书府会乘着这样的马车出门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请侯爷回避下!”
在马车上的人出来之前,苏梨先挣开楚怀安下了马。
苏湛哇哇嚎得厉害,实则一直暗中观察着苏梨,苏梨脚刚落地,他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哇!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吗?这些天我做梦都梦见你回来看我了。”
一抱到苏梨,原本还是假哭的小包子立刻挤出豆大的泪来。
塞北离京千里,他只认识苏梨一个人,虽然尚书府的人都对他很好,可苏梨不在,他一个小孩子到底是惶恐不安的。
小包子哭得不能自已,胖乎乎的小身子不安地颤抖着,苏梨哪里能不心疼?
“我没有说不要你啊,外祖父和曾祖母对你不好吗?”苏梨拿出手绢帮小包子擦眼泪,小包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含着一眶眼泪幽怨的瞪着苏梨,无声的控诉。
苏梨被他看得心软成一片,打趣的捏了捏他的脸:“我怎么瞧着你好像长胖了一圈?”
“哼!”
小包子傲娇的把头扭到一边,手却还紧紧地抓着苏梨不放。
苏梨好笑的把他抱起来,那华贵的马车也恰好驶到她面前,马车停稳,一个丫鬟钻出来,并不理会苏梨,只对着苏湛伸出手:“小少爷,要买的东西都已经买好了,我们快回府吧!”
“我不回去,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苏湛紧紧搂住苏梨的脖子,脑袋也搁在她肩上,打定主意不要和那丫鬟说话。
丫鬟为难的皱眉,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车窗帘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端庄的脸映入眼帘。
五年不见,她不仅没老,倒是越来越容光焕发了,想来是长姐苏挽月做了贵妃,如今又喜得龙嗣,让她欢喜无忧了。
“阿梨拜见母亲!”苏梨抱着苏湛颔首行了个礼。
赵氏不是苏梨的生母,但她是尚书府的主母,苏梨自幼便在她膝下长大,听说苏梨的生母在生产以后,就被卖到勾栏院子去了。
“你回京那日,我进宫看挽挽,回来才知道你被侯爷带走了,背上的鞭伤可好了些?”
赵氏温声问,嘴里说着关切的话,语气却平淡如水。
“阿梨不孝,让母亲挂念,父亲怜爱未下狠手,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在侯府住得可还习惯?”
赵氏又问,明知她如今住在逍遥侯府是名不正言不顺,却只字不提让她回尚书府住的事。
“还好。”
“那便好。”赵氏说完难得勾唇笑了笑:“孩子既然送回尚书府了,那便是尚书府的少爷,他这般伶俐,日后必会成才,你这个做娘的也可以安心了。”
言词之间,已是要苏梨和苏湛撇清关系。
“有劳母亲费心!”
“好了!”耐心耗尽,赵氏微微提高声音结束话题:“时间不早了,过几日你祖母七十大寿,挽挽也要回来贺寿,如今她身子金贵得很,我得早些回府让人准备东西。”
说完放下窗帘,阻绝了视线,苏梨只听见赵氏带着厌恶的命令:“还不快去把小少爷从那个女人手里接回来!”
言语之间,好像她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阿湛听话,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苏梨在苏湛耳边说了一句,不等丫鬟来抢,率先将他放到马车上。
苏湛到底比一般孩子聪慧,尽管不舍,却还是听话的松开苏梨,只眼巴巴的强调:“娘亲这次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好!”
苏梨点头,目送赵氏的车马离开,心底正有些郁结,楚怀安骑着马来到她身边,轻飘飘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此次寿宴,我送什么寿礼比较好?”
楚怀安骑在马上,苏梨只能仰头看他,许是逆光的缘故,苏梨看见他眼底折射着琉璃盏似的光,仿佛装着漫天星辰。
那辰辉中,藏着让他想得发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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