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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除夕宫宴


苏梨到太后寝殿的时候,殿门紧闭着,只有方才送衣服来的宫婢和另外一个太监守在门外,见苏梨这么早来了,那宫婢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还在午休,不许旁人打搅,姑娘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

“衣服合身得紧,心中欢喜,又有些受宠若惊,早些过来等着安心些。”

苏梨微微低着头回答,她的容貌其实极为出挑,几年前鲜少装扮,五官尚未长开,颜色又穿得鲜艳活泼,便多给了人几分孩子气。

今日化了淡妆,加上一身合体素雅的华服,单单是立在这里,便是冬日里一道惹眼的风景,加上说话轻柔,顿时像清泉一样淌过人的心窝,熨帖得不得了。

那守门的太监好奇的看着苏梨,和那宫婢挤眉弄眼,只觉得苏梨比宫中那些妃嫔要美上许多。

苏梨并不理会两人的互动,拢着双手端端正正站在门边,新衣服漂亮是漂亮,但保暖效果并不比楚怀安之前给她制的那几套男装,好在今日阳光不错,风刮在身上也不像前几日那般凛冽。

就这么站了半个多时辰,寝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老嬷嬷从屋里走出来,尚未开口,苏梨已礼数周到的行了一礼:“嬷嬷,太后娘娘可醒了?苏梨来谢恩。”

那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眼睛毒辣的紧,她不急着回答,眼刀子一寸寸打量着苏梨,见她背脊挺直,仪表端庄,无一处不周到,眼底少了一丝戒备,表情却依然严肃,活似苏梨欠了她许多银钱。

“太后刚醒,需要梳洗妆扮,姑娘还是先等着吧!”

嬷嬷端着架子说,语气颇为不屑,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这宫里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过不去,所以便养成了这刁钻的脾性。

“是!”

苏梨乖乖应道,正要退开继续守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低唤:“进来吧!”

“是!”

苏梨应着提步走进寝殿,殿中的火炉烧得很旺,窗户紧闭着,有点闷热,殿中央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绣着梅兰竹菊,绣工极好,绕过屏风,一张金丝楠木做的大床映入眼帘,床帐是最奢华的云锦做的,层层叠叠之间云层飘忽,如坠云雾。

苏梨没敢到处乱看,疾步上前跪下:“苏梨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床帐中伸出一只保养极好的手,无名指和食指上戴着翠绿欲滴的翡翠指环,价值连城。

苏梨没敢起,跪着过去扶着太后的手让她坐起来,继而低头认真道:“苏梨中毒入宫后一直未能参见太后,今日又得了太后赏赐的新衣,坐立难安,特地前来谢恩,却不想扰了太后午休,请太后责罚!”

她语速有些快,吐词却十分清晰,又刻意带着两分怯懦,落在人耳朵里便格外惹人怜惜。

太后揉着太阳穴,伸手扣住苏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她的脸。

良久,太后寡淡的开口:“倒是当得起眉目如画四个字。”

“谢太后夸赞,苏梨万不敢当!”

苏梨伏身谢过,见太后和颜悦色,直觉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心底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

“起来吧,既然进来了,就伺候哀家梳妆吧。”

话落,苏梨这才起身。

这五年她久居边关,疏于装扮,并不知道京都近来流行什么发型,好在当年跟着苏挽月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哄祖母开心的话,便一个劲的夸太后容颜不老,秀发保养得柔顺如瀑。

人都是爱听奉承话的,太后也不例外,没一会儿便被苏梨哄得喜笑颜开,苏梨按照前些年的记忆给她梳了个发髻,她也没嫌弃过时,还赞了苏梨一句心灵手巧,苏梨陪着笑,心又安定了几分。

好不容易帮太后选好衣服装扮完,苏梨累得出了一身汗,刚要松口气,却见太后敛了笑,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矮榻上坐着,摆出一副要谈正事的架势。

苏梨心头一凛,极有眼力见的走到太后面前跪下。

“怎么动不动就跪?本宫看起来很凶吗?”

“太后慈爱,只是家规有言,与长辈说话,当恭顺有加,面对太后娘娘更当如此!”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又刷了一波大家闺秀的好感度,太后的面色不由和蔼了几分:“你这丫头倒是守规矩。”

然而守规矩归守规矩,抵不了名声尽毁的事实。

太后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串,幽幽的看着苏梨,之前的老嬷嬷点了熏香,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黄花梨小匣子站在旁边。

“此番你替谨之受了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是立了一件大功,之前你病着,谨之不许旁人打搅你,这封赏便留到明日的除夕宴上,你可想过要什么封赏?”

封赏?

那李美人连同满门被抄家以后,苏梨日日就等着楚凌昭的封赏,好方便自己在京中行事,却没想到这封赏会留在除夕宴上。

要知道除夕宴文武百官都会到场,在这宴上给的封赏定然不同寻常。

可以要个免死金牌吗?

这是苏梨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又被她否决,免死金牌自古只赐给有极大功绩的重臣,连护国公陆啸都没有免死金牌,她怎么可能要到?

苏梨这厢纠结着要什么封赏好,那边太后的脸色已渐渐变得沉郁,她停了转动佛珠的手,拇指缓缓摩挲着珠子,冲那嬷嬷递了个眼色,嬷嬷立刻将那个小匣子递给苏梨:“姑娘立了大功,这是太后赏你的。”

小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想必装了不少之前的珠宝,苏梨连忙掐断纷乱的思绪:“苏梨谢太后赏赐!”

“谢就不必了,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这语气与方才相比已多了两分强硬,苏梨疑惑的抬头,便见太后沉着脸十分严肃:“五年前你名声尽毁,失节于人,这五年又不知所踪,如今回来虽阴差阳错立了功,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值什么价,别狮子大开口,说些痴心妄想的胡话,觊觎自己不该觊觎的东西!”

这话里的警示意味十足,苏梨有些懵,她方才只是偷摸着想要免死金牌,难道还被太后看出来了?

许是她脸上的迷茫太明显,太后压着脾气解释:“谨之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虽是个闲散侯爷,可正妻之位不得含糊,不仅是他娘,哀家也会替他挑选个身家清白,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姑娘!”

苏梨:“……”

您老人家是从哪儿看出我觊觎他的正妻之位了?

苏梨心里无语,面上却丝毫未显,勾唇得体微笑:“太后放心,苏梨自知配不上侯爷,断然不敢生出这般妄念。”

苏梨并不知晓楚怀安在她昏迷之前曾在太后面前极力维护自己,更不知晓自己现在的淡然在太后眼里不过是口是心非的掩饰罢了。

若她没有生出妄念勾引楚怀安,怎会迷得楚怀安顶撞太后?

想到楚怀安那日怒发冲冠的模样,太后心头不愉,转念一想只有永绝后患才能安心,垂眸冷冷开口:“你既已失节,便不能再以残花败柳之躯嫁给他人,为不给尚书府蒙羞,明日不妨在宴会上求陛下许你去城外静思庵代发修行,也算是保全你的名声!”

“……”

前脚才说她立了功,后脚就要把她丢进尼姑庵,还要她自己求封赏,这算哪门子的封赏?

她若真求了这样的封赏,此次回京又有什么意义?

苏梨抿唇不语,太后拧眉,满脸厉色:“怎么,你不愿意?”

“苏梨不敢!苏梨只是想到余生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一时有些胆怯犹豫,请太后恕罪”苏梨伏身认错,这会儿太后还是让她自己求,好歹还有时间可以想想办法,要是惹怒了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此事恐怕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胆怯什么?又不是要砍你的脑袋,再说你一个弱女子都敢离家五年,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教训的是,苏梨明日就向陛下求赏。”

得了苏梨保证,太后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并未完全放心,幽幽的警告:“今日你与哀家谈了什么,最好烂死在肚子里,否则……”

剩下的话太后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偌大的京城,太后想弄死她,简直易如反掌。

思及此,苏梨从善如流的回答:“太后慈爱,今日特为逍遥侯一事重赏苏梨,苏梨前来谢恩,再无其他!”

太后对苏梨的回答很是满意,挥手示意她退下。

待殿门关上,老嬷嬷躬身凑到太后耳边低语:“这位苏三小姐倒是个难得的伶俐人。”

太后手里转着佛珠,一脸不屑:“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只能脏了人的眼罢了,苏家当年怎么不将她沉塘算了?”

那嬷嬷平日就爱探听这种事,当即嘴碎道:“奴婢听说苏家是打算将她沉塘的,只怪那苏家二小姐不知轻重,半夜偷摸着把人放了,毁了自己大好的姻缘,还是苏贵妃念着姐妹之情替这二小姐求了门亲事呢!”

提到苏挽月,太后的脸上露出笑来:“一家养出来的女儿,嫡女到底是不一样,听说前两日她受了惊,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在她宫中留宿两夜,总算安抚住了……”

两人开开心心的讨论起苏挽月肚子里的龙嗣来,这厢苏梨回到偏殿以后,看着一盒子的珠宝却有些发愁。

今日她答应太后自愿进尼姑庵,若明日公然倒行逆施,只怕会惹得太后大怒,若求楚怀安帮忙,太后也只会认为她阳奉阴违,狐媚害人,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

“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苏梨吓了一跳,本能的跳了下,脑袋撞到楚怀安的下颚,痛得苏梨闷哼一声:“唔!”

楚怀安也没有防备,被撞得咬了舌头,眼角疼得逼出泪来,却在一片水光中看见苏梨换了新衣,旋转间发丝飞扬,如一朵俏生生绽放的花蕾。

看了好几日的病容,乍看见这人面色红润,唇红齿白的模样,便有如连日阴雨晴光乍现,明艳动人得紧,纤腰长腿,无一处不美。

楚怀安看得怔愣,忘了疼,苏梨捂着脑袋皱眉:“侯爷没事吧?”

“有事!”楚怀安说着煞有其事的张嘴,让苏梨看他被咬的舌头:“爷的舌头都差点被咬断了!”

“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你进来了。”

苏梨福身道歉,全然没有平日的淡定自若,楚怀安饶有兴致的看着,忽的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额头相触,距离极近的蛊惑:“对不起有什么用?本王伤口疼,要吹一吹才能好!”

平日和揽月阁里的姑娘戏耍多了,楚怀安只是一时兴起想逗弄苏梨一番,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如何孟浪,本以为苏梨会像往日那般义正言辞的推拒,却不想她竟踮起脚尖凑得更近。

呼吸交缠,楚怀安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胭脂淡香,夏日清荷一般,清爽怡人,轻轻撩动他的心弦。

“呼……”

苏梨嘟起朱唇轻轻吹了一口气,香气如兰,裹着凉意扫过伤处,带来一片清凉,还有酥麻的微痒从舌尖一直窜过脊椎,直奔鼠蹊处。

身体猛然绷紧,楚怀安用力抱紧苏梨,呼吸不稳,却又生出恼怒:“你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此举轻佻,是风尘女子惯用来取悦恩客的招数,这女人竟也是信手拈来!

越想越生气,楚怀安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些,好似恨不得将苏梨拦腰折断,苏梨面色未变,抵着楚怀安的胸膛拉开些距离,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床帏秘术,自是见惯了风尘才能学得一二。”

她说得云淡风轻,楚怀安却气得够呛,刚要说话又见苏梨皱眉,满脸嗔怪的戳了戳他的肩膀:“侯爷弄疼我了,怎地与那些不知怜香惜玉的胡人一样粗鲁?”

她不仅不避讳自己曾被俘的事,还几次三番故意在楚怀安面前提起,楚怀安就是再傻也看出她的意图。

她在故意躲他。

想到这里,楚怀安压下怒气收了力道,却并未放开苏梨,只盯着她道:“此番回京,你先是谎称自己亡夫育有一子,如今又几次三番提醒爷你失节浪荡,你是觉得自己天姿国色怕爷会对你见色起意,还是怕自己日日面对爷的卓然之姿会控制不住动心?嗯?”

最后一声从鼻腔溢出,像柔软细滑的羽毛打着旋儿轻轻落入心间。

他的眸子亮得吓人,深邃幽黑的眸底倒映出苏梨有些发怔的脸,这个问题像一阵风卷入她的心脏,一直吹到那被尘封了五年感情的秘处,封条摇摇欲坠,可没等解封,苏梨便被卷起的尘埃呛得险些掉下泪来。

那尘埃刺入肺腑,耳中恍惚间又响起无数人的讥笑冷嘲,苏梨猛地推开楚怀安:“侯爷,你我身份悬殊,如今又是在宫中,请你自重!”

苏梨语气急促,失了镇定,连那绯红的胭脂都掩不住她陡然苍白的面色,楚怀安看得一惊,想起她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连忙上前,不由分说的将她打横抱起,厉声高呼:“来人,宣太医!”

苏梨脑袋痛得厉害,眼前又变成一片血红色,楚怀安的声音渐渐离得越来越远,周围陷入黑暗和宁静,灵魂离体了一般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脚终于踩到实地,视线也恢复清明。

抬头,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清华的月光倾洒了一地,打更的更夫哈欠连天的走过,周遭的景象却模糊不清,苏梨正觉诧异,手里忽的多了一张纸条,低头一看,是一排似遭狗啃了的丑字:三更老地方见,共商大计!

刚看完,那纸条便着了火,苏梨连忙甩掉,抬脚一阵蹦跳踩灭火星,眼前忽的一黑,却是被人套上麻袋扛在了肩上。

“你们是谁?快放我下来!”

她失声尖叫,扛着他的人却恍若未闻,只一个劲的撒足狂奔,颠簸之中,苏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丢到地上,头上的麻袋被扯开,却已是天光大亮,她尚未分清楚发生何事,便有无数人围着她指指点点,不多时还有人冲她丢烂菜叶子。

腥臭的味道涌入鼻腔,苏梨再也忍不住偏头呕吐起来。

“呕!!”

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烂菜叶子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欣喜熟悉的声音:“好了好了,终于吐出来了!”

偏头,摇曳的烛火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拿着痰盂坐在床边,见苏梨睁开眼睛,连忙道:“可还想吐?有感觉就再多吐一些,这样毒素才能早日肃清。”

脑子胀鼓鼓的发疼,苏梨皱眉摇了摇头,立刻有医女端了茶水给她漱口,又帮她擦了嘴才扶着她躺下。

头顶的云纱轻轻摇曳如流云一般,苏梨愣愣的看着,一颗脑袋忽的探到正上方看着她:“感觉如何?还活着吗?”

他故作轻松,满脸透着股子纨绔气息,与当年那个写得一手丑字的少年如出一辙,苏梨安静的与他对视,终于从方才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暗暗松了口气,苏梨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里衣都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正想坐起来,额头被轻轻戳了戳,楚怀安认真的看着她问:“刚刚梦见什么了,我听见你在叫我救你。”

楚怀安,救我!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殷切期盼的呼唤自己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她那样慌乱无措的声音,绝望又悲凉,每一声的呼唤,都用力拨动他的心弦。

“……醒来就忘了,约莫是个噩梦吧。”

苏梨回答,垂眸掩盖眸底尚未完全消退的后怕。

知道她不肯多说,楚怀安也没再追问,起身退到一边腾出位置给胖墩墩的太医继续医治。

到了后半夜,苏梨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楚怀安这才转身走出偏殿,值夜的宫人正小心翼翼的往走廊的灯笼里添灯油,见他还未睡,连忙恭敬的行礼,他抬手免了规矩,思绪随着走廊上轻轻摇晃的灯笼飘远。

苏梨昏迷的时候,除了让他救她,最后快醒的时候,还用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声音很轻很柔,夹着一丝轻颤,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心尖。

他想起这五年总是萦绕不散的那个梦,在梦里,他醉得一塌糊涂,苏梨总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她。

他一直不记得她要自己相信什么,却记得她语气里的凄楚悲绝。

原本楚怀安对这梦境并不是很在意,方才听见苏梨神智不清的呢喃后,却再也无法忽视起来。

那夜他醉酒醒来,苏梨便人间蒸发杳无音信,只怕当晚他们谈及之事,与当时她失节土匪窝有关。

可如果是这般紧要的事,他为何会不信她?

……

第二日便是除夕,寅时一刻,宫人早早的忙碌起来,内务府的太监麻利的在宫殿四处挂上彩绸和大红灯笼,御膳房的御厨拿出看家本领开始烹饪食材,尚衣局的宫女捧着华贵的服饰前往各个嫔妃的宫殿为她们梳妆打扮。

苏梨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早也躺不住,起床梳洗换上太后昨日送来的新衣,如昨日一般简单化好妆,正准备去给太后请安,楚怀安便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衣大步走进来。

约莫是难得起这样早,跨进门以后他便打了两个哈欠,脸上尚有朦胧的睡意未消,平白将这一身锦衣装扮出来的风流倜傥削减了一分。

“侯爷早。”苏梨福身行了个礼,待楚怀安走近,弯腰帮他理了理腰带。

“谁许你这么早起床的?”楚怀安颇为不满,抬起苏梨的下巴,拇指胡乱擦去她脸上的薄粉,露出仍有些病态的苍白脸色。

“脸色怎么这么差?”楚怀安皱眉,表情有些沉郁。

“休息一夜已经好多了,多谢侯爷关怀。”苏梨解释着后退一步,与楚怀安拉开距离。

指尖失了柔滑的触感,心底涌上小小的失落。楚怀安单手负在身后,随意开口:“今日除夕不用上朝,但朝中大臣都要进宫参加宫宴,我没什么时间陪你,万一有什么事,差人到御花园或者御书房来找我便是。”

“好,我不会给侯爷惹麻烦的。”苏梨低头乖顺的回应,楚怀安的脸臭了一分,他刚刚那句话是在警告她不要惹事吗?

“罢了,我看你脸色不好,今日就不要四处走动了,等我晚点回来再一起去参加宫宴。”

楚怀安挥挥手替苏梨做了决定,苏梨如今身份尴尬,在宫中走动也多有不便,如此便再好不过,刚要答应,楚怀安伸手解下腰上的镂空白玉塞进苏梨手里。

“拿着,仔细别弄坏了!”说完,转身离开。

白玉温润,又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握在手中手感极佳。

这玉是先帝在楚怀安十岁生辰时赐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几乎从未离身,见玉如见他本人。

苏梨拿着玉,神情有些恍惚,五年前,这玉也曾在她手中,只不过那时,这玉是那人要纳她为妾的聘礼。

思绪纷杂着,一粉衣宫婢迈着小碎步,翩然而来,苏梨收起思绪,将白玉揣进袖兜。

“三小姐,贵妃娘娘有请!”

这宫里统共就两位贵妃娘娘,安家那位贵妃和苏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能在大清早派人来请苏梨的,便只有剩下那一位苏贵妃了。

五年不见,难得这位好姐姐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时候,还能记起她这个妹妹!

苏梨默不作声的跟着粉衣宫婢出门,晨光乍现,整个皇宫已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来往的宫人脚下步子虽然匆忙,脸上却都带着笑,只为给宫中贵人留下好印象好讨些赏钱。

不过几日,那惨死的李美人便像融化了的雪花,谁也不再记得这个人。

绕过几道宫门,一座华丽的宫殿映入眼帘,宫殿门匾是极飘逸的鎏金字体,潋辰殿三个字折射着金光,熠熠生辉。

楚凌昭尚未登基时,时常与楚怀安一同出游,苏梨有幸见过几次他的字迹,与门匾上那三个字如出一辙。

贵妃寝殿,能得陛下亲书门匾,可见圣眷至浓。

苏梨心下思量,人已迈进殿内,及至卧寝,淡雅的熏香飘来,宽大的步摇床上,绯色床帐层层叠叠,如云海翻涌。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极旺,甫一进殿,便卷走刺骨的寒气,暖烘烘的叫人发困,隔着床帐隐约可见美人只着薄纱横卧床榻,腰间松垮垮的搭着丝被,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勾人心魄。

只看了一眼,苏梨便收回目光,垂眸跪下:“民女拜见贵妃娘娘!”

“妹妹请起!五年不见,妹妹怎地与本宫生分至此?”

柔婉的嗔怪响起,苏挽月撩开床帐,只披了一件月白色里衣便急急的下床朝苏梨而来。

美人乌发散乱,里衣松散香肩半露,瓷白肌理上的红痕清晰可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在向人宣示她的优越。

明明是她先派人请的苏梨,自己却偏偏要躺在床上受了苏梨一跪,才作出这样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样将苏梨扶起来。

“贵妃娘娘怀着龙嗣,穿得如此单薄,莫要为民女损了贵体!”

苏梨体贴的提醒,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不肯与苏挽月靠得太近,伺奉在一旁的宫婢也立刻上前帮苏挽月披上貂皮做的披风:“娘娘请保重贵体!”

“五年不见,妹妹这性子倒是成熟了许多,竟也会关心人了。”苏挽月抓着披风笑盈盈的说,她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得出这五年都过得很滋润,与苏梨残妆半掩的苍白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贵妃娘娘谬赞!”

苏梨说着客套话,苏挽月又上前抓住她的手,开口,柔婉的话语变成一道诧异的惊呼:“妹妹的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之前擦了药膏,手上的冻疮已经结痂,却形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青紫,难看至极,此刻被苏挽月纤细白凝的手抓着更是不堪入目。

苏梨抽回手,表情平静:“不过是些冻伤罢了,已经上了药,开春暖和了便会好起来,娘娘不必如此惊诧。”

苏梨说得不甚在意,苏挽月却捂着嘴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阿梨,这五年,你受苦了!”

她两眼红扑扑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连苏梨都差点被她感染得生出几分虚无的姐妹情深来。

只是,她若真的顾及姐妹感情,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二姐被人退婚,下嫁给张岭那样的人渣而不闻不问?

况且当年是谁临摹了楚怀安的字迹骗自己出府,害自己被山匪掳劫,五年时间难道还不足以让苏梨想明白?

心中冷意翻涌,苏梨面上却是挤出一分悲戚:“阿梨早已失节,如今又被从族谱中除名,让长姐挂念已是愧疚难当,如今娘娘怀着龙嗣,何敢让长姐再为我伤怀?”

苏梨一口一个长姐,喊得亲昵自然,语气里又带着小女孩儿的依赖,与当初在府上时无二般,苏挽月本是做戏,如今被她勾起旧时回忆,倒是真的生出几分感慨来,不由拍着苏梨的手低声道:“你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怎也学得打官腔了?”

“宫中规矩森严,不敢妄言,唯恐给长姐丢脸。”

苏梨低声回答,眼底露出怯弱,好似离京五年,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妇一般,见她如此,苏挽月的优越感更甚,拉着苏梨又是好一阵宽慰,宽慰完,苏挽月试探着开口:“上次祖母寿宴,本宫回去省亲,听母亲说阿梨带了个孩子回京,本宫瞧着那孩子生得很是伶俐,那孩子的生父……”

“孩子的生父去年已病故,民女母子二人孤苦无依,民女才腆着脸回京,带孩子认祖归宗。”苏梨迅速接过话由,苏挽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表情严肃认真,忽的拍着胸口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阿梨与逍遥侯早已……”

剩下的话,苏挽月没说完,但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苏梨只要不傻都能听明白,苏挽月以为孩子是楚怀安的。

当初苏梨虽然对楚怀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但她从未越矩,更遑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苏挽月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长姐误会了,侯爷心中所爱,另有他人。”

苏梨柔声解释,当初苏挽月尚未与当今天子完婚,楚怀安的爱意热烈又炽热,哪怕有所掩饰,苏梨既然能察觉得出,苏挽月不可能不知道。

“是吗?当年妹妹出事,侯爷高调下聘,本宫与其他人都以为妹妹是侯爷的心头肉呢。”苏挽月似笑非笑的说。

苏梨暗暗咬舌,红了眼眶,做出一副咬牙强忍泪意的模样:“姐姐说笑了,侯爷若当真心悦于我,这五年怎会对我不闻不问?又怎会任由那些流言蜚语中伤我而不为我辩驳?”

这五年,苏梨时常随着陆戟乔装刺探敌情,对于演戏一事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现在这副委屈不堪的模样,极大的满足了苏挽月的虚荣心。

“妹妹当年被人掳劫丢弃于府门口之事知晓的人太多,侯爷就算有心,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是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毁了清白,就算是楚凌昭下了圣旨,也无法挽回她的名声,要多歹毒的心思,才会想到这样的妙计??

苏梨心中冷笑,面上哭得更可怜:“姐姐说得有理,我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次回京,让孩子入了祖籍,我心中已无牵挂,本想落发去做姑子也省得清静,没想到侯爷会将我带到侯府,我原以为侯爷是念在旧情要给我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却是记恨我当年退了他的聘礼,要借机折磨报复我!姐姐可有法子救我?”

这一声姐姐情真意切,这话里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苏挽月当即拿起绢帕帮苏梨擦了擦眼泪:“你当初行事也太冲动了,侯爷的聘礼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就算侯爷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愿纳我为妾,可我身子已毁,如何敢进侯府的大门?”

苏梨说着,晶亮的泪珠掉下来,朱唇也被她咬得发白,苦恼又无助,似乎对当年的事全然不知情。

见状,苏挽月放下心来。

“即便如此,妹妹也不该退了侯爷的聘礼。”

“阿梨知道错了,只是如今侯爷不依不饶,姐姐可有法子让侯爷放我去了断红尘?”苏梨问着,泪眼一片期待,不知道的还以为楚怀安对她用了什么酷刑。

苏挽月自然被她骗了过去,黛眉微蹙,一脸纠结:“这是逍遥侯府的私事,如今我身在后宫却是不便插手,妹妹也万莫冲动,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为孩子考虑!”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慰苏梨,暗里却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若楚怀安当真是要蓄意报复她,她待在逍遥侯府日子必定难熬,况且又顶着寡妇的身份,待在逍遥侯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人宣扬出去,苏湛有这样的生母便是一生的污点,哪里是为孩子考虑?

“姐姐说的是。”

苏梨点头认同,又和苏挽月哭诉了一番,得了好几支珠钗手镯才从潋辰殿出来。

眼角的泪珠被冷风一吹消失无踪,苏梨敛了悲戚,缓步往回走,走到半路,见楚怀安匆匆而来,尚未走近,就听见他厉声呵斥:“我让你好好待着,你乱跑什么!?”

他的语气很是不好,脸色更沉得厉害,苏梨福身要告罪,被他一把扶住,眼角被温热的指腹摩挲了下:“哭了?”

那指腹有火一般,苏梨垂眸低下头:“方才见到长姐,情难自禁。”

一低头,头上明艳精致的两支珠钗便闯入楚怀安眼中,一只白玉簪,一只金翎珊瑚钗,漂亮得很,都是苏挽月之前戴过的。

知道是苏挽月把苏梨叫走的,楚怀安松了口气,随即抬手取下苏梨头上那支金翎珊瑚钗。

“这支钗是太后去年赐她的生辰礼物,你怎么也敢要?”

楚怀安的语气有些责怪,他自己尚且不觉,却不知在旁人眼里,他连苏挽月一支珠钗的出处都记得如此清楚,该是怎样的痴情……

“贵妃娘娘怜惜,赏赐给我的,我不知竟如此贵重。”

苏梨解释了一句,楚怀安顺手将那珠钗放入自己袖袋嘱咐:“罢了,既然给你了,收着便是,只是日后莫要戴出去。”

他这样的人向来不拘小节,唯独在苏挽月的事情上总是细致周到。

苏梨颔首应下,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听他低声道:“日后有什么想要的,问爷要便是。”

“是!”

一个人能多爱另一个人?

哪怕是那个人随意丢给旁人的小玩意儿,他都视若珍宝,要藏起来才好。

楚怀安没带苏梨回殿中,索性直接把她带在身边去了御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朝中不少大臣已入宫贺新年,苏良行也在其中,远远地看见苏梨跟着楚怀安一起走来,脸拉得老长,浑身都散发着不悦。

苏家家风甚严,向来主张女子主内,以夫为天,断不可抛头露面,如今苏梨身份尴尬,又有五年前的丑闻在前,苏良行自然视她如脓疮烂疤,恨不得一刀剜掉。

明知自己不讨喜,苏梨却也还是礼数周到的向苏良行问了安,这才站到楚怀安身后当透明人。

自中毒以后,苏梨一直在宫中养伤,尚不知自己因为此事名声大噪,此刻站在楚怀安身边,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苏家三娘子,如何能在退了逍遥侯聘礼以后,又成了逍遥侯的救命恩人。

那些目光或探究或好奇,都很直白露骨,苏梨不自觉微微挺直背脊,正紧张着,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阿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回头,顾远风穿着一身藏青色朝服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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