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城少年
祁遇川从很深的睡眠中醒来时,大脑中负责接收信息的中枢苏醒了,而负责运动的中枢仍然在睡眠中。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阵沉闷的“笃笃”声,是料理食物时,刀撞击砧板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他生出母亲依然在世的幻觉,这幻觉让他不舍得醒来。然而“不舍得”的情绪一旦流露,他就彻底地清醒了。他由那“笃笃”声想到昨天带回来的女孩,缓缓睁眼去看时间。
看清时针指向的那一刻,他骤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动作太大,手臂和腿上的伤处受到牵扯,疼得他脸色发白。他笨拙地将上了夹板的伤腿移到地上,拄着医生租给他的拐杖,一步步挪到厨房门口。
厨房门本是个关不上的“跟脚门”,可能是怕吵醒他,厨房里的人叠了块布条塞在门缝里,将门关严了。
他抽掉布条,门悄无声息地敞开,他倚着拐杖靠墙站着,抬手扶住门,望向厨房里。
那个女孩没有走,她正顽强专注地在剁一只鸡。那只鸡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切好的那些鸡块要么皮肉分离,要么骨骼支离。此刻,她手里的菜刀卡进了一排肋骨里,她手忙脚乱地来回拉着那把菜刀,像拉锯子一样拉了十几个回合,才勉强割下来一块鸡胸骨。她大概也受够了自己的笨拙,抿着唇,下了狠心似的双手将菜刀高高举起,闭上眼睛一通砍剁劈削。
那只鸡被她一顿狂劈乱斩,从砧板上弹进旁边的水池里。
她手里的刀“当啷”落回砧板上,她深深将头埋进胸口,泥胎木塑般站在案板前。因为头发遮挡,祁遇川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正要开口,只见一大滴眼泪“啪嗒”落在了砧板上,紧接着,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鼻子里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你怎么了?”祁遇川以为她伤了手。
辛霓一愣,泪水涟涟地回头望去。
这个时候的祁遇川是完全放松的,他的面容略显憔悴,眼圈微黑,目光有些暗淡。
辛霓内心酸楚得厉害,以至一时半会没法回答他的问题。
祁遇川看了看她完好无损的双手,诧道:“你哭什么?”
辛霓撇着嘴,鼻尖红红。她望着他,哽咽了一下,终于哭出声来,断断续续迸出一句话:“我、就是……觉得……这只鸡……太惨了!”
话音刚落,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霓突然发现祁遇川笑了。
极不着痕迹的一笑,为了掩饰那笑意,他垂下了眼帘。若非他嘴角那微微一动,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笑了。
他直起身,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她身边,从水池里捞起那只鸡:“帮我按着。”
说着,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那只鸡料理整齐。
“下班去对面的船是下午两点,你不要再错过了。”祁遇川面无表情地开火。
“我不走了。”
祁遇川手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辛霓一边拿小刀刮着姜皮一边说,“你受伤了,应该有人照顾。”
见祁遇川不出声,辛霓把一边的电锅揭开,证明自己照顾他的诚意:“我煮了菠菜猪肝粥当早点。鸡汤中午再喝。”
祁遇川转过头,目光入骨入髓地逼视着她:“你留在这里,你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啊。”
“你不怕他们担心你?不怕留在这里有危险?”
她当然怕。昨天的一夜未归尚可用形势所逼解释,今天的这个决定则堪称任性妄为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李管家就会带人来接走她,然后她将为这次离家出走付出被永远禁足的代价。
她原本是要按计划回城的,早晨路过沙发边,她见沉睡中的他烧得如同煮熟的虾米,嘴唇干得发白开裂,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一生被保姆、用人环绕,头一回见旁人贫病交困,无人知影,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动。她烧了热水,吹温了一勺一勺喂进他口中,又拿毛巾一遍一遍擦他的额头、颈部、手心,直到他的脸色恢复,她才去菜市场逐一买来补身的食材。
她最终决定留下来。她并不知道女人一旦开始同情某个男人,就会失去理智,并将永远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她盛了碗猪肝菠菜粥放去上桌:“你先趁热吃,我去煮汤。”
祁遇川拄着拐,缓缓移出厨房,绕过餐桌,一点点移去了洗手间。
辛霓买鸡时向小贩请教过做法,她将鸡块过开水焯了一遍后洗净,连同葱姜一并煮开,调小火慢慢熬着。
她出门一看,餐桌上的那碗粥丝毫未动,祁遇川已移去院外。他坐在一张石凳上,修长瘦硬的手上握持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眯着眼睛,瞄准数米外一个简陋的靶子。瞄准后,他垂下手,扬手而起,将那把匕首飞射而出。匕首直线飞出,精准地贯穿靶心。
那样的准头和力道让辛霓有些胆寒,怔了怔,她走到靶子前,帮祁遇川把匕首拔了下来。交还匕首时,辛霓仔细端详了一眼那把匕首,那匕首和市面上能见到的匕首都不一样,刀身尖细锐利,没有锋刃,只有一个尖锐的锥形点,这意味着它只有一个功能——捅入肢体。换言之,祁遇川这把匕首,是真正意义上的凶器。
辛霓正心神不宁间,祁遇川接过匕首,他眼神专注地盯准前方:“你在害怕?”
辛霓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她一直以为祁遇川只是冷漠,但这把匕首让她意识到,这个人的冷,是一种有危险的冷厉。
“怕什么?”祁遇川将匕首再度投出,转脸看住辛霓的眼睛。
他们离得很近,辛霓被他的眼神压迫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我……我……你为什么不喝粥?”
“我不吃动物内脏。”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不走?”
辛霓低下头看了阵自己的脚尖,这才答:“我是挺怕的,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不会伤害我的。”
“你多大?只有小孩子才会把人分成好人、坏人。”
他近乎轻蔑的口吻有些激怒了辛霓,她憋着一口气,仰起脸说:“你又多大?十八?十九?你也许是比我大一点,但你看人未必有我准。”
“哦?”祁遇川似乎来了兴致,不以为意地揶揄道,“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不如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霓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从他的额头一点点下滑,将他的五官逐一看过,她笃定地开口:“你至少有两件事骗了我。第一,这座屋子的主人不是你的父母;第二,你并非父母双亡,如果我没看错,你的爸爸一定还活着。”
轻慢的神情在祁遇川脸上消散,他低眉敛目地望着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像是在等她自圆其说。
辛霓却卖起了关子,她走到靶子前拔下匕首,走回他面前,举着匕首晃了晃:“你多半出生在冬季,你年少时一定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导致你对人极度不信任。此外,你内心深处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即便是这样,你的本性却很仁慈,所以我虽然有点怕你,却愿意留在这里帮助你。”
祁遇川冷不丁站起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胡言乱语。”
说着,他拄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屋里移去。
辛霓无法忍受别人质疑她的专业水准,愤然追上他,挡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才没有胡说。你的日月角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是直入额顶的贵相。日月角是父母宫,你生了这样好的日月角,父母一定非富即贵,名声显达。就算命数上出了问题,也不会屈居在这样的地方。但你的月角处有黑气,月角是母宫,这说明你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你的日角很明亮,说明你的父亲不但活着,而且正在交好运。”
祁遇川避开她的视线,脸色越发寒冷:“胡说八道。谁的脸上会忽明忽暗?”
“你当然看不出了。肉眼凡胎的……”辛霓觉得自己气势上已经压倒他了,有些自鸣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言笑晏晏地说,“不过我可以教你个简单法子,晚上天全黑的时候,点支蜡烛看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你就能看出点门道了。如果你实在眼目昏花,那样还看不出来,可以念……”
祁遇川忍无可忍,皱了皱眉:“神婆。”
辛霓一听急了:“你这人真没劲,明明被我说中了心事又不敢承认。”
见祁遇川沉默固执,完全没有要跟她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辛霓只好扁了扁嘴,偃旗息鼓地说:“送你个忠告。以后看人别只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是爱怀疑人的表现,一个人太多疑,说明他内心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事情。所谓疑心生暗鬼,你这样会坏了自己的运气。”
祁遇川垂眸听她把话讲完,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我也送你个忠告。”
辛霓配合地凑近他,做悉心听取意见状。
“女孩子太聒噪,会嫁不掉。”
辛霓圆瞪双眼,气得掉头就走。走到院门口,手指刚搭上插销,又渐渐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盯着祁遇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走了回去。
她在离祁遇川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垂头丧气地呆呆站着。这时,她听到祁遇川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辛霓无奈地叹了口气:“知恩不报非成人也……我是不会轻易改变初衷的。”
静了好久,辛霓才又听见他说:“谭家捞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几分,辛霓差点以为面前的躯壳里换了个灵魂。
“嗯?”
也就是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间,那个柔和的灵魂消失了,祁遇川的声音冷淡如常:“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辛霓一路打听,才在南边的一条巷子里找到“谭家捞面”的门脸。辛霓细心地问了捞面里是否有海鲜浇头,叮嘱老板务必做成清汤的。
等餐的时候,辛霓瞥一方旧布帘后,有一位看上去很文气的老人在窄窄的庭院里扎纸龙。那条纸龙约莫有一抱粗,二三十米长,涂得金碧辉煌,煞有气势。她好奇心切,径直朝后院走去。
老人正在勾画龙眼部眉睫处的线条,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无暇回顾。辛霓走到他旁边,凑近观望那纸龙,那龙头扎得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龙身上的鳞片刻画得细腻逼真,正眼逼视上去,真让人有几分胆寒。
辛霓绕着那条龙走了一圈,见他画完眼睫,不禁发问:“老先生,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扎这么大一条龙?”
老人将毛笔放进砚台里蘸了蘸墨:“外地人?明天开海,东口码头祭海,这条龙是要献给海神的。”
“海神?你是说波塞冬、龙王,还是妈祖娘娘?”辛霓懵懵然地问。
老人低下头觑她,从镜片后露出一对又深又小的黑眼珠:“那是神话人物。”
辛霓越加好奇:“既不是波塞冬又不是妈祖也不是龙王,那海神是谁?”
老人提起蘸饱墨的笔,慢悠悠地说:“哎哟,这个……我可答不出。”
这一路找来,辛霓见家家户户都杀猪宰鸡,本来还存了点疑惑,现在想来,这样劳民伤财都只是为了祭一个虚无缥缈的海神,她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们连海神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祭拜他?我看这就是一种迷信。”
老人正要去下笔点龙睛,听她这样说,停下了笔的去势:“小娃娃不懂就不要乱说。”
辛霓有些不服气:“你见过海神吗?”
“我没见过……”老人对她的抬杠不以为忤,目光深邃而安详,“但是万古千秋,世世代代,还是有不少人见过海神的。”
“真的吗?海神长什么样?人首蛇身,三头六臂还是……”辛霓表现得很惊骇,内心却是不以为然的。
“他们见到的海神,其实是一团光……”
这个回答让辛霓有些出乎意料:“一团光?”
“我太爷爷曾经在海上迷过路。在海上迷路,可比在陆地上迷路要可怕得多,四面都是水,脚底下就是万米深海,稍有风浪,就要葬身海底。他在海上跑了两天,最后那天夜里,油底子眼看要烧完,淡水和吃的也早就没有了。他想到我太奶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爷爷还在嗷嗷待哺,他死了,他们母子的生计要怎么办?他越想越绝望,忽然坐在船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忽然看见几海里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光……”
辛霓随着他的讲述,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了那道光。
“他什么也没想,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把船往那个方向开,但是无论怎么开,那道光始终离他几海里远。开了大概一小时,他发现自己回到航线里了,那道光也消失了。事后他细细琢磨,那片海,他在几天里跑了无数遍,附近没有岛屿,也没有灯塔,更加没有轮船路过,那道光从哪里来的呢?他把这件事跟村里的人一说,村里的老一辈都说,那道光就是海神。”
辛霓听得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太神奇了。”
“海上神奇的事情多着呢!从那次以后,我太爷爷比谁都更信海神,年年准备三牲六畜、纸龙香烛祭海神。”老人细细将墨点入龙眼中。
“可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海神,也没受到过海神的恩惠,为什么都做信徒?”
“世界上六十亿人,有谁吃过耶稣的五饼二鱼,有谁亲耳在灵山听过佛祖论道,有谁亲眼见安拉创造日月星辰?但为什么那么多人有信仰?因为当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如果相信有个神与你同在,给你支持,你就会重新获得前进的方向。由‘信’到‘仰’,有所仰赖,也就有了力量。”
辛霓心念一动,祁遇川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救了她,他就是她的信仰,看来她以后也少不得每年用三牲六畜供养他一番了。
她正准备问老人一些关于海神传说的细节,屋外的老板娘掀开布帘:“外卖好了。”
辛霓依依不舍地跟老人告别,接过外卖,急急向来路跑去。
回到家中,辛霓把捞面往祁遇川面前一放,来不及喘口气,就脱口问道:“祁遇川,明天祭海神,你的祭品准备了没有?”
祁遇川挑了筷子面条送进口中,眼皮都没抬:“我不信那个。”
“连黑社会都知道出门拜关公,你靠海吃饭,怎么可以不拜海神呢?”
“因为我没什么要求的,也没什么要怕的。”
辛霓沉默了。
就在祁遇川以为自己话里的气势再度秒杀她之后,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其实……你是不是没钱买祭品?你要是没钱,完全可以跟我开口,我这里的钱还够买个猪头。”
祁遇川放下筷子,斜睨她一眼,慢悠悠地揶揄:“猪头还用得着买?”
辛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个人,嘴巴太坏了。”
她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缓缓自行将这股气消解掉。她盘算了一会儿,起身跟祁遇川打了个招呼,直奔菜市场而去。那里妇人最多,闲聊也最多,信息量也最大,她只需要闭上嘴,一圈一圈在菜市场里闲逛,或多或少能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她在市场晃悠了半天,将听来的东西一一分析加工完毕,这才有样学样地买了馒头、红公鸡、大鲈鱼等回去。
回到小院,辛霓马不停蹄地煮粥煲汤,收拾小院。热火朝天地忙到傍晚,她又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了白纸,一板一眼地写明天祭海要用的太平文书。
整整几小时,祁遇川就仰躺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辛霓写着文书,时不时会停下笔瞄他一眼,她寄希望能得到他一点反馈,哪怕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对她视若无睹。
良久,辛霓拿着写好的太平文书回屋,搬了个小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我念一遍,你听听,维公元二零……”
祁遇川蹙眉打断她:“我听不懂这些。”
说着,他伸手将遥控器够过来,打开电视,专注地盯着电视里的广告。
辛霓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把电视机电源关掉,坐回椅子上,继续念她的太平文书。
祁遇川的眉蹙得更深,却又奈她不何,只能艰难地将上半身背转过去,把头深深地埋在靠垫里。
辛霓固执地念完文书:“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告诉我生辰,我代你落款。”
祁遇川纹丝不动地背对着她,像是睡着了。
辛霓习惯了旁人对她俯首帖耳,在祁遇川这里踢了铁板,她有些不甘,反复犹豫后,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脊:“祁……”
她刚冒了个话头,祁遇川猛地回过头来,利刃般锋锐的警告眼神投向她。辛霓被那过于森寒的眼神吓得一颤。她从他那一霎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对她强烈的厌憎,甚至敌意,这一发现让她难以自处。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茫然无助地垂下头。
“我没有工夫陪你过家家。”祁遇川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冷。
辛霓强忍着眼泪,浑浑噩噩地起身,朝大门口迈出一步,却又收回,转而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回到房中,疲惫已极的辛霓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的眼泪在眼角挂了一会儿就自行干了,她固然委屈,却并不伤心悔恨,她留在这里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的心。他对她友善也好,冷漠粗暴也罢,她都要为着自己报恩的初心,帮他渡过这个关口。
第二天醒过来时,辛霓的情绪还有些低落,但海那边隐隐传来的锣鼓声让她精神一振。她飞快梳洗停当,拎起昨天准备的祭礼往东口码头跑。辛霓少女心性,憧憬各种新奇的、热闹的事物,从昨天听到海神的故事起,她就莫名地对海洋产生了探究欲和亲近欲。
她一路奔跑,等她到达目的地,眼前骤然出现的景象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此一生何曾见过这样触目的胜景:
大约整座岛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布满了半月形的沙滩,簇拥着环绕了七色经幡的祭台,祭坛中心供奉着纸扎巨龙。数百米长的码头上,有序地罗列着披红挂彩的祭品与星火点点的灯烛。不远处的海湾里,成百上千条帆船乌泱泱地压在绿油油的海面上。船上有人挥着旗帜,有人敲着八角鼓,有人一齐唱着极富野趣的渔民号子。
吉时一到,司仪步上祭台焚香祷告。仪式完毕,数十名船老大点燃挂了一公里长的鞭炮,刹那间烟火齐放,直震得地动山摇、波涛翻涌。
辛霓从人群里分出一条道,在码头上寻了个空处,摆下自己的祭品,然后掏出昨天写的太平文书,默默念诵了一遍后,极虔诚地焚烧了。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似乎求得了一点安定——但愿海神听到她的祷告,保佑祁遇川此生岁岁平安,无邪无忧。
仪式结束后,海面上的船分散开来,去深海捕捞开海后的第一批渔获。岸边的妇人们仍不舍得离去,挤挤挨挨地围着祭台闲话家常,孩童们则忙于在各个小吃档口前辗转。辛霓顾不上流连,买了几只奶黄包就往回跑。回到家后,她惊讶地发现祁遇川并没有躺在屋里养伤,而是拄拐靠在院墙里整理渔网。他用牙齿咬住渔网的一端,右手飞快地在渔网上打上铅坠。
辛霓上前帮他拉住渔网,静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祁遇川,你应该多休息。”
“休息?伏季休渔三个月,再休就只能等着饿死。”祁遇川的眼睛里已没有昨日的那种森冷,静得像没有风的海面。
辛霓听了,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虽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并非不知下层人营生艰难,何况半个月后,那帮人又要来讨账。想到这里,她不禁问:“你怎么会欠他们那么多钱?”
短短两天深入接触,她感觉祁遇川是一个在物欲上极清寡的人,他不讲究饮食,有口吃的果腹就行,他也不追求衣饰风度,衣能蔽体就行,更没有不良的烧钱嗜好,辛霓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和高利贷有牵扯。
祁遇川瞟了眼她身后,辛霓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车棚里的哈雷摩托。祁遇川说:“买不起只好借。”
辛霓对他的消费观不能苟同,立刻端直了脊背,义正词严道:“开支要量入为出,你这样没计划地生活,风险太大,迟早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祁遇川不由挑起一眉:“三十岁开上十八岁想要开的车,有什么意义?风险算什么,稳妥有什么用?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即刻、马上。”
辛霓被他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态度激怒,她扬起脸讽刺:“说得那么威风,最后还不是落得个断手断脚。我可没有第二块梵克雅宝救你。”
祁遇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块表我会还给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辛霓有些急了,“我、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祁遇川一笑,样子有些轻慢,却没有再开口刺她。
辛霓也觉得自己操的心太大,收起了教他做人的心思,继续盯着他做事。盯了一阵子,她确定自己摸出了门道后,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铅坠,一个个飞快地往坠钩子上装:“你还是去休息吧,这些交给我。”
祁遇川见她手脚稳妥,于是放手把渔网交给她,淡淡地问:“码头上这会儿正热闹,你不多待一会儿?”
辛霓指了指石桌上的餐盒:“给你买了早餐,趁热先吃了吧。”
祁遇川拄拐移到石桌前,从餐盒里拈出一只奶黄包,面无表情地几口吞下。
一顿饭工夫,辛霓将所有铅坠挂好,她拉开整张网,细细打量。她昨日逛市场时,对各种渔具都有了些了解,也基本知道每种渔具的作业原理。她手头的是一张十余米长的流刺网,高度比她略矮十公分,这个大小意味着,只要有祁遇川从旁协助,她完全有可能掌控这张网。如果运气好,半个月的渔获也许就够还债——哪怕欠一些,也有跟那些人斡旋说情的余地。想到这里,她踌躇满志地开口:“祁遇川,你教我捕鱼吧,我们一起出海。”
正在喝豆浆的祁遇川被呛了一下,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断然拒绝:“女人不可以上船。”
“你连海神都不信,这会儿来迷信女人不能上船。你太双重标准了!”
祁遇川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神有些古怪:“我不是迷信……”
“我才懒得听你的鬼道理!”辛霓正踌躇满志地要去征服大海,拯救祁遇川,英雄主义一上头,哪里还容得下他的反对意见,“我们现在还欠别人两万块,生死攸关。总之,你今天先教我怎么下网,怎么捕鱼,明天我们一起出海。”
祁遇川好心提醒:“出海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赚钱是男人该操心的事。”
辛霓竖起手掌,朝他打了个休止手势,面上露出偏执而认真的表情——小孩子的表情:“理论上是这样,但一个断手断脚的男人,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吧?”
祁遇川嘴角一动,勾出一个老谋深算的讥诮笑纹,不再同她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祁遇川脾气变得格外好,先是手把手教她怎么下渔网,怎么收网,又指点她把上船需要的救生衣、钉鞋、手套、消毒水、创可贴、冰块、淡水干粮一一备好,末了,他有条不紊地将所有可能遇到的状况同她说了一遍,并将应急的经验教给她。
那一晚,辛霓激动得整夜无眠,她坚持出海,一方面确实想尽一己之力帮助祁遇川,另一方面其实是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辛霓对海洋有太多感性的联想,被北欧神话启蒙的她,对海洋充满期待,她是否有荣幸在海上遭遇人鱼、巨鲸、移动海岛、阿拉伯公主?当然,也有可能遭遇鲨群,但她一定能像圣地亚哥那样用鱼叉驱散它们。经此一役,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有了谈资,谁说她是笼中鸟?谁像她那样曾漂流于海上?世界上还有比漂流在海上更自由、任性、疯狂、叛逆、肆无忌惮的事情吗?
凌晨两点,辛霓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她一下子翻坐起来,跳下床。打开门,她看见祁遇川对她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辛霓晃晃悠悠地骑着三轮车,带着祁遇川赶赴三公里外的码头。她原本对出海有那么多热切的想象,可真的落到实处,她的心又有些忐忑。
渔港的夜不再阒寂,所有渔船的电机已经发动起来,海面上渔火通明,人声鼎沸。辛霓按照祁遇川的指示,在码头一隅找到了他们的船。祁遇川下车对那艘船做完最后的检查,神情冷峻地举起对讲机对辛霓说了两个字:上船。
辛霓是在一片嬉笑起哄声中上的船,她抿紧唇线,有些惴惴不安。祁遇川坐在低矮的船舱里,将舱里的仪器都通上电,他紧盯着一方屏幕,看也不看辛霓:“现在后悔,要下船还来得及。”
辛霓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固执地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啊,真是——”祁遇川的尾音拉得很长,语气里多了些人情味,他把船的时速调好后,隔了很久才吐出三个字,“步步错。”
电机的轰鸣声响起,辛霓感觉自己朝茫茫的夜海上漂去。海岸越来越远,辛霓透过窗格看见了天上的圆月,清冷的月光在宽阔的海面上交织出一道长长的光网,黑漆漆的海像一条晒着鳞片的大蛇。她毛骨悚然地看向祁遇川,他背向她坐在驾驶区,一手掌着舵。此情此景下看去,他凛然的背影透着孤勇、傲岸。她狂乱的心,缓缓地安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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