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朝云暮雨
5月初,辛霓收到CIE统考的考试时间表,各门类的考试从5月持续到6月中。这样的凌迟方式,让辛霓痛苦不堪,熬得形容憔悴。相比辛霓夙兴夜寐地对战考试,青蕙从容很多。她的心思已经飞去生日那天,她专门从法国预订了玫瑰和香氛,并且开始节食,瘦得纤腰一握。
生日前夕,辛霓接到了辛庆雄的越洋电话。近一年来,辛庆雄很少给辛霓打电话,他不想让辛霓不自在,也不想让自己不自在。有了隔阂的父女,言语来往变得审慎,他告诉她,十八岁成人礼的礼物会由赵彦章搭早班飞机送到萨默塞特郡。辛霓不想见到赵彦章,连忙找了个理由推托:“我和青蕙约好去西班牙旅行庆祝成年,礼物或可邮寄。”
“考试进行得怎么样了?”
“6月中旬就全考完了。”
“回来吗?”
“呃……”辛霓生理性地抗拒大屋,但她很想去龙环岛找祁遇川,“也许吧,也许会在法国南部待到秋天开学。”
“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想念爸爸?你还恨爸爸?”
“不……没有。”这个话题让辛霓心力交瘁,她疲惫极了,“爸爸,这边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挂掉电话,她打开笔记本,竟真的订了张飞往马德里的机票。理由很多,比如她考累了,比如躲开很有可能出现的赵彦章,比如躲开即将到来的、属于青蕙和高衍的甜蜜之夜。
辛霓一早出发,抵达希思罗机场时,伦敦阴霾欲雨。希思罗机场庞大而繁忙,进出口吞吐着成千上万的旅人。离飞机起飞尚有一大段空隙,辛霓在入港大厅敲定路线后,步去海关后面的免税店消磨时间。商店一个门洞连着另一个,货架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有种逛不到尽头的感觉。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辛霓在路标上发现了宝格丽。青蕙曾对她说过,宝格丽可以在任何时候讨得她的欢心。她决意去宝格丽为青蕙挑件礼物。
“G124……宝格丽……”辛霓念叨着,抬眸往南边看去,霎时间雷轰电掣,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巷道的尽头闪过。
仅仅一眼,仅仅一个后侧面,不需要怀疑,不需要求证,辛霓确定那是祁遇川。她的心骤然狂跳,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追去。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道,她扯开玻璃门,穿过一家门店,快步冲向最近的扶梯口。她一眼就看见他的背影,他正穿过人群,往免税店大厅外走去。外面就是出入港大厅,一旦他去了那里,她无法想象怎样才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回他。她不再矜持,站在扶梯上大喊:“祁遇川!祁遇川!”
他像是没有听到,没有半分停留,拉开大门,径直汇入外面的人流中。
辛霓飞奔而下,穿越过拥挤的人群,冲进大厅。她急促地呼吸,站在大厅里四下环顾,四处茫茫皆不见他的踪迹。她不甘心就这样和他错过,她赌他去了出租车道,发足朝那边狂奔而去。偏生那样巧,一名摇滚偶像插着兜从她身后的通道里步出,一队乱哄哄的、举着灯牌接偶像的粉丝忽然尖叫着朝她拥去,生生将她围在了人群中央。她越急着往外挣,他们就越将她往里推,她绕不开他们,急得大声哀求:“请让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
鼎沸的声浪吞没了她的请求,有人被她推得重了,勃然朝她竖起中指,做出“bitch”的唇形。她愣怔了片刻,心底发了狠,她不信他们的追逐会比她狂热,这一刻,谁挡在她面前都不可以,就连神佛都要对她退避三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个又一个地推开面前亢奋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直奔出大门外。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不愧是人们随身带伞的伦敦,候在出租车道旁排队的人群撑开了千奇百怪的雨伞,那些伞面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与去路。她绝望了,呆呆立在雨中。一位绅士将自己的伞递给了辛霓,她机械地接过,泥胎木塑般望着雨幕。
这时,她遥遥瞥见一个没有撑伞的身影坐入出租车中,她直觉是他,扔下手中的伞,疯魔般分开挡在眼前的伞面往前追去。她的举动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在她挤到最前方时,一个肥胖的白人男子愤怒地在她肩上一推,她猝不及防地朝马路上扑去。电光石火间,一只手迅疾地拉住她,将即将扑倒的她拽回路边。
她天旋地转地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深沉的声音:“不要命了?”
她抬头,看见他的眼睛。他撑着一把打着机场logo的大黑伞,面无表情地垂注着她,他深沉如海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冷静,但眼底似有一点光芒在闪烁。真的是他,他们在距离龙环岛千万里的陌生城市,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两年未见,他飞速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模样,肩膀更宽更厚,身姿更秀颀挺拔。他理短了头发,看上去很精神醒目,在一身考究黑衣的修饰下,他的英俊显出逼人的危险感和压迫感。
辛霓犹如被施了定身法,浑身麻木,连头皮、脑子都是麻的。她深深望着他,她本应雀跃,但莫名其妙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感从她心脏扩散。
祁遇川也那样深深地望着她,她清减了几分,依然瓷娃娃般净透。她做平常学生装扮,一身暗淡的灰色休闲装,然而越平庸的衣装反倒越衬出她惊为天人的美貌来。她那样蹙着眉,含烟带泪地看着他,让他有些移不开眼睛。
良久,他的目光移去她的头顶,她长发简单绾成一束,披散在肩上,头上却别着只极小的、淡紫色的绢布兔耳朵。他嘴角浮起笑,抬手碰了碰那只小兔耳朵:“小丫头。”
辛霓连忙将那只发卡薅了下来,装进衣兜,她后悔一早搭错线戴这样一只幼稚的发卡。
“祁遇川,你怎么会在这里?”辛霓说话的时候,有些磕巴。
“办事。”祁遇川简洁地答,自然地伸手抬手,一点点将她额上、脸上的雨水擦净。
辛霓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你不打鱼了吗?来英国办什么事?”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祁遇川不以为然道。
“你请我吃饭吧。”雨声、车声、喧哗声都在干扰他们。
“好。”他说“好”的样子和以前一样干脆利落,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仿佛她对他要求什么,他都会说好。
他们等到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辛霓想了想对司机说:“Petersham Nurseries.”
那是一家开在花园里的米其林一星餐厅,新近刚对外试营业,里面充满花草,从杂志宣传照来看,既恬静又惬意。
出租车往前行驶时,辛霓开始专注地看身边的祁遇川,眼睛里闪着光亮。
“我长了三只眼睛还是两个鼻子?”外面的雨小了很多,祁遇川将车窗摇下一些,放了点风进来。
辛霓不好意思地收回眼神:“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我们怎么会在这里遇到?”
关于彼此的重逢,她设想过很多场景,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台词,但此时此刻,那些得体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你好吗?”
“就那样。”
辛霓好怕冷场,她滔滔不绝地同他讲话,把该讲不该讲的都同他说一遍,说到最后,她开始害怕,要是把所有话都说完,他还是这样淡淡的,她该怎么办?
但那天的交通很好,在她把所有话说完之前,出租车停在了郊区外的一条小巷子前。雨虽然已经停了,但那条通往花园餐厅的小巷却泥泞不堪。
辛霓懊丧地看着那条小路,她为什么总要做一些看上去很聪明,实际上很愚蠢的决定?她朝祁遇川尴尬地笑了笑,提起一口气,踮点脚尖准备往前走,这时,祁遇川将她拽了回来,在她面前弯下腰:“我背着你过去。”
辛霓眼波一动,乖顺地趴在他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她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衬衣领子上,一丝混杂着淡淡烟草味的、年轻男子独有的清香从他衣领里传出,温温热热的,叫她心跳耳热。
穿过那条小巷,两人停在了一座绝美的静谧花园前,玻璃温室内,高低错落地种植着各色油绿的植物,绿色中巧妙地铺排了上千种奇异花卉。
他们进去的时候,花园里并没有别人,只有慵懒的爵士乐。他们穿过花径,在一座藤架下坐定。
祁遇川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想吃什么?”
“随便。”辛霓抿了口柠檬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许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
“出差,帮老板做事。”
“你的船呢?”
“卖了。”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你走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去了镜海。”
辛霓想了想:“那个驹哥,后来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卖船的钱还他的债,绰绰有余。”
“那……”这时,辛霓发现祁遇川看向她背后的眼神变了,她愕然回头,只见一群面目狰狞的华人鱼贯从门外走了进来,其中几个反应灵敏的,一个迅疾地冲入后厨,一个控制了吧台,一个断了所有电路和通信设备。
只一眼,辛霓就洞悉了他们的背景,她太熟悉赵彦章和他手下小弟的样子——面容粗粝,目光狠戾,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人。由于长时间斗狠,面部肌肉或多或少有些扭曲。
她不明白,为什么祁遇川总是和社团的人扯上关系。
祁遇川收回眼神,从容地翻了会儿菜单,对躲在远处、脸色苍白的Waiter吩咐:“普罗塞克葡萄酒、蔬菜沙拉、鳕鱼片配马郁兰、威灵顿牛排、樱桃榛子派。先这些。”
点完餐,他抬头看向为首的那名男子:“鸿发社的原哥?带这么多人从镜海跟到伦敦,一路辛苦,要不要一起坐下喝杯东西?”
那个被称为“原哥”的男子生得极精瘦,双目炯炯。听祁遇川开口招呼,他大大咧咧地拖过一张椅子,在他们二人之间坐下。他朝辛霓龇牙一笑,太阳穴两侧暴出几条青筋,那神经质的笑容吓得辛霓往后一缩。
“你过来,坐我身边。”祁遇川气定神闲地对辛霓吩咐。
辛霓胆战心惊地起身,绕过原哥,在祁遇川的左手边坐下。祁遇川将酒水单推到原哥面前:“这里的威士忌不错。”
“财神爷做东,当然是你点什么,我喝什么。”原哥盯着祁遇川,抿出一道深深的笑纹。
辛霓看出他们似乎并无意于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倒像是要和祁遇川和平谈判,略松了口气。
“Waiter,威士忌。”祁遇川点完单,往椅背靠去,“不知道原哥找我有什么吩咐。”
原哥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喷出,隔着烟雾乜斜着他:“听说和义胜,现在你最赚钱,不做粉档不捞偏门,把东叔的钱弄到内地翻了十几番,还洗白了……我们龙哥很赏识你,你有没有兴趣跟龙哥干?”
“原哥,出来混,讲究的是捧谁的碗,服谁的管,东叔给我饭吃,我不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原哥冷冷一笑:“小子,你要识抬举,和义胜连新马路都打不进去,你跟着东叔当个没名没分的门生,能混出个什么名堂?过来跟龙哥,沙梨湾给你管,你干不干?”
祁遇川耐着性子听他摆完条件,面无表情道:“我要是点头了,出去还怎么混?”
“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远处,一个古惑仔狠戾狂暴地亮出了武器。
“嗳,你干什么?对财神爷要客气点,不要吓坏小妹妹。”原哥举手制止了他,转而朝花园内大喊大叫,“酒呢,老子的酒呢?Whisky!Whisky,听得懂吗?”
侍者战战兢兢地将酒端上来,为二人分好。
原哥干尽杯中酒,微微一笑:“二十年前,我们出道时烧黄纸斩鸡头,出来混讲的是道义,现在是两千年了,时代变了,道义不存在了,大家都只讲一个钱字。现在,我就跟你讲讲钱。
“十年前,沙梨湾的夜总会,随便一个齐整点的北姑就能赚十万块一个月,现在呢?新马路最红的头牌也就是这个行情。内地管得太厉害,又要我们爱国。我们也想爱国,但是大佬们上深圳开个茶话会都被抓,你说,兄弟们还怎么吃饭?
“你不同,新人,底子干净,头脑清楚,很懂内地也会玩。你拿‘白纸扇’的,在哪个社团做不是做?东叔那个老东西能给你多少钱?整个和义胜一年赚的钱,还不如我一个堂口多。跟龙哥,我们给你十倍、二十倍的资本去滚雪球,你好我好大家好啰?”
话说到最后,原哥脸上的笑意凝固成一道狰狞的纹路,刀锋一般冰冷的目光落在祁遇川的脸上。
“要是我不答应呢?”祁遇川泰然自若地将牛排切成齐整的小方块,叉起来放进辛霓面前的碗里。
“年轻人,不要跟钱过不去啊!”原哥眼睛骤然眯起。他们正前方,所有古惑仔都杀气腾腾地亮出了兵器。
“知道为什么搭了机票钱来不列颠堵你吗?镜海太小,风太大,死个人都死不干净。戏里有句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这么能干的人,我们用不了,别人也别想用!最后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们干?”
原哥话音未落,辛霓连人带椅子被一股巨大的巧劲推进了左边的墙角,刀光一闪,突然间,祁遇川右手上的餐刀就落在了原哥的咽喉处。
动作很快,连离他最近的原哥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
古惑仔的气焰霎时被打消了一半,他们原以为这么多人对付一个文秀的“师爷”,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但他这一出手,所有人都不得不重估赢面。
辛霓机敏地缩进墙角,把椅子掉转过来,用椅背罩住自己蜷缩的身体,探头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原哥,不介意我这样跟你聊几句?”祁遇川持着餐刀,静静地立在那里。
“你以为一把切牛排的刀就能弄死我?”
祁遇川居然笑了:“我也没用切牛排的刀做过这种事,不如我们试试?”
原哥立刻噤了声。
他们身后,控制后厨那个古惑仔在藤架的掩护下,蹑手蹑脚逼近辛霓,猛地朝她扑去。祁遇川听见响动,右手迅疾一扬,架在原哥咽喉处的餐刀飞射而出,那边立时传来一道短促而凄厉的惨呼。
也就是这个瞬间,原哥趁机暴起,一拳打在祁遇川的面门。
古惑仔们看准时机蜂拥而上,铁棍砍刀齐飞。祁遇川闪身避开一记闷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他反手扼断一人手腕夺下一把铁棍,朝另一古惑仔腹部捅去。被铁棍捅中的那人捧腹倒地,惨绝人寰地哀号起来。逼退离他最近的两个打手,他迅疾返身去对付原哥。他看上去并不凶狠,但动起手来,却如同毫无人性的兽。三拳两脚之间,他再度将原哥打倒在地上,他死死骑压在原哥身上,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提起拳头一拳拳往原哥身上砸,直砸到他彻底失去反抗力。
有护主心切的古惑仔扑上来缠他,他随手操起掉落在脚边的叉子刺中一人,却被另一个用砍刀劈中后背。
“祁遇川!”辛霓尖叫一声,想也不想,拿起一个浇水的铁壶冲上前去,奋力朝那个拿砍刀的古惑仔砸去。
那个古惑仔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女孩,当即愣了一下,也就这一下,他就被祁遇川扑倒在地上。一记重拳砸在他头上,他登时厥倒在地。
左肩浴血的祁遇川,扼住原哥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原哥青肿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群慌了阵脚的兄弟,示意他们后退。
祁遇川喘息了几声:“没有枪又想围我,下次得多带点人,现在有兴趣聊了吗,原哥?”
一阵奇异的沉寂后,气若游丝的原哥一字一句问:“聊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选东叔吗?”
“你脑子好,手段高,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以后要当和义胜办事人?”
“错。因为东叔有底线,有人味,守法爱国,跟这样的人混,死得比较慢。”祁遇川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你跟我讲钱,我也跟你讲钱,东叔准备在内地搞个旅游项目,钱不够。你让龙哥带着钱去找我老大谈合作,谈得拢,大家一起赚钱,谈不拢,从此你走你的新马路,我还过我的浅水道。”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就一起死。”祁遇川目光一沉,露出肃杀的神情,“一起赚,还是一起死,你自己选。”
原哥看看他,又看看溃不成军的手下,良久,他开口:“川哥,我回去就把你的意思告诉龙哥。”
祁遇川缓缓松开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英镑丢在桌上,拉过还抱着铁壶的、迷迷瞪瞪的辛霓,穿过人群,疾步朝门外走去。
辛霓一路走一路回头,直到他们走出了巷子,也不见那伙人跟出来。辛霓扔掉铁壶,拉开拉链,脱下自己的卫衣罩在祁遇川肩上。她里面只着了一条吊带,祁遇川一眼就瞥见她锁骨上文着的那三个字母,辛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唰的一下红了。
她咬住唇,不去看他,伸手招了辆出租车。上车后,辛霓不动声色地解开头发,散披在面前,挡住锁骨。
祁遇川压低声音朝司机吩咐:“舰队街,豪斯酒吧。”
豪斯酒吧在舰队街的角落,漆黑的门户,琥珀色的窗,阴沉而突兀。
里面没有营业,正午的阳光透不过厚厚的磨砂窗,大堂里光线暗淡得像黄昏。辛霓小心地跟着祁遇川穿堂过室,看他敲开一扇小门。门内,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满脸戾气地盯着祁遇川。祁遇川脱力地倚在门边,摸出张名片递给他。
“鹰钩鼻”看完名片,脸上有了些人情味:“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衬衣被撕开,祁遇川背上露出可怖的伤口,“鹰钩鼻”给他消完毒,熟稔地将他翻卷开来的皮肉缝合起来。末了,他将几近虚脱的祁遇川扶去床上趴下,给他挂上了一瓶防感染的抗生素。
辛霓坐在祁遇川床前,脑海里一片混乱,心口如压重石。她温柔而严肃地审视着他,脑海中一帧帧慢放着那场混战的回忆。她没想到,祁遇川离开龙环岛后会做出这样一种人生选择,但仔细一想,这似乎又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她把有关他的细节串在一起推敲:驹哥、匕首、财经新闻、搏命论、风险论……他之所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成为一家社团的“白纸扇”,想必早已为此筹谋了很多年。
“白纸扇”这类江湖术语,作为辛家大小姐的她,并不陌生。她最早听见这个词,是从用人口中,他们议论李管家早年是香港某家社团的“白纸扇”。她听到后,百思不得其解,便向太傅请教。太傅告诉她,白纸扇又称四一五,四乘十五加四等于六十四,意指此人通晓易经六十四篇,心明术数,而术士多有白纸扇在手,因此得名。“白纸扇”主管财务、数簿等文职,是智囊,也是幕僚头领,相对来说,很少接触江湖纷争。
辛霓的眉越蹙越深,她屈起食指支住额角,将他的面相一看再看,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在镜海这种全亚洲公知的灰色城市,年轻人流向赌场、社团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她感觉祁遇川并非是被动地“流向”,他选择社团,似乎有更深层次的谋求。
他到底在谋求什么?一个不到弱冠的少年,躯壳里却住着一个老谋深算的黑暗灵魂,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她好想温暖他、治愈他,把他变成一个像高衍那样简单、明朗却也庸常安全的正常人。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含泪吻向他的唇角。
祁遇川昏睡到天黑才醒,他醒来说的第一句是:“现在几点?”
“七点十四。”辛霓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Shit!”祁遇川忍不住爆粗,他强忍着伤口的剧痛,挣扎着爬起。
“你需要休息,祁遇川。”辛霓按住他。
“不行,我必须走。”
小门被推开,“鹰钩鼻”拿着瓶抗生素走进来:“嗨,哥们儿,你想干什么?”
“给我拿件衣服,帮我叫车,两辆。”祁遇川固执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哥们儿,你流了至少两品脱血,你是急着去拯救地球吗?蜘蛛侠会帮你搞定这件事。”
祁遇川盯着他,急促地喘息:“衣服,车。”
“好的!好的!”鹰钩鼻举手投降,给他拿来衣服。
整个过程中,辛霓一言未发,悲哀又愤怒地看他笨拙地穿衣。感觉到辛霓状态不对,祁遇川抬眸诧然看向辛霓。
“祁遇川,有什么事值得你命都不要了?你告诉我,我帮你办,是要上刀山,还是要下火海?我一定万死不辞。”辛霓直勾勾地看着他,声音冷静得瘆人。
祁遇川的神情暗淡了下来,他避开她的视线,笨拙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一会儿你上车,去个安全的酒店,让我放心。”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辛霓含着眼泪,倔强地逼视他,“外面可热闹了,我要在这里喝酒,你流多少血,我喝多少。”
“你这是找死,外面那些都是禽兽!”
“不用你管,你不要命,我也不要了。”
祁遇川语气凶狠地说:“你疯了?”
辛霓歇斯底里地大喊:“祁遇川,我们到底谁疯了?”
小屋瞬间阒寂下来。
僵持间,小屋门被推开,“鹰钩鼻”的眼睛在他二人间逡巡:“车来了,两辆。”
祁遇川冷冷绕开辛霓,往门外走去。
“祁遇川,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我知道了。生日快乐。”
“你陪我一天,好吗?”
祁遇川背对着她,保持沉默。
“好吗?”辛霓的语气变成哀求。
“你以后还有十九岁,二十岁……”
“别说了,你走吧。”辛霓猛然转身,先他一步冲出门外,她一径冲向酒吧后面的化妆间。化妆间里,艳舞演员正在化妆,辛霓二话不说,从衣架上扯下一套胸前深开叉的半透明蕾丝兔女郎舞蹈服换上。她戴耳环的手剧烈地抖着,好几次扎破耳朵。好不容易戴上耳环和兔耳发箍,她又抓起离她最近的一支口红,狠狠地涂在嘴上。涂着涂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沁出,她深吸了口气,拿粉扑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
门外,尾随而来的祁遇川死死盯着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你就作吧!”
“你滚。”辛霓放下粉扑,冷睨着他,“滚去救你的地球。”
她光着两条腿踩上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和他擦身而过,末了又回过头,从烈焰红唇中蹦出一句话:“你看好,我成年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他见过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彼时她的身体正在受难,那种裸露是中性的、神圣的,但此刻,她被黑色半透明蕾丝包裹的饱满身体,透出软糯的肉欲。他不能放她这样出去,太危险了,她会被那群野兽撕碎。
祁遇川扼住她的手腕,异常粗暴地,像拽一头小倔驴那样将她拖拽回隔壁小屋。他干脆利落地将门反锁上,回身将她压在门板上,阴冷地盯着她挑衅的眼睛:“以后不许穿这种衣服。”
“不要你管!”
祁遇川伸出食指死死压住她的嘴唇,眼神越发阴翳:“以后不许来这种地方,更不许跟我发大小姐脾气。”
“唔呜呜呜!”
“以后不许说‘不要你管’。”
辛霓用力挣开,一口咬住他的食指:“不要你……”
话音未落,她的嘴就被他凶狠地堵住,那不是吻,是征服。他的唇舌强有力地镇压,他的肢体亦然,辛霓感觉自己快被他压爆了,心跳和呼吸都是濒死的节奏。她越反抗,压迫便越强,她担心再这样自己会休克,只能把自己变软,像水一样柔软地承载、顺从。
渐渐的,他的吻有了情绪,碰触轻柔而缠绵,彼此的唇舌从干燥变得潮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中断了一下,迷离的眼睛认真看了她几秒。她也那样晕然地看着他,浅红的嘴唇微微张着,像只待哺的乳燕。他再次填满她,辗转反侧地吸吮、深入、纠缠。吻得彼此都疲了,他的唇落去她锁骨的文身处,细密地啃啮,辛霓被他吻得体肤发麻,止不住地颤抖。
辛霓是被他身体某处的变化惊醒的,她吓得猛然推开他。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愣了一下,凌乱的喘息略微平复。他做出推开她的动作,握在她腰上的手掌反而收得更紧,辛霓感觉到了他的尴尬,那种理智战胜了本能,身体却不听话的尴尬。
辛霓想起了青蕙的G弦裤,这一刻,她和高衍在做什么呢?像受到鼓励又像受到蛊惑,她生出一个天真而大胆的念头,她要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这样她和祁遇川就有了联系,她就不用那样惶惑地满世界寻找他了。
一念既定,她抬起眼睛,定定看向祁遇川。他眉头紧蹙,脸和耳朵尖都红透了,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辛苦的样子让辛霓的心陷下去一块,她踮起脚尖,环着他的腰颤声呢喃:“祁遇川,我愿意……我愿意……”
祁遇川低头凝视她的双眼,她的眼神跟他的心跳一样慌慌的,那样的眼神让他难以自抑,他喘息一声,再度搂紧她,索要她的唇舌。然而辛霓畏惧又期待的那件事最终还是没有发生,欲念最炽的时刻,他的理智仍在警醒彼此:“不,不是这时,也不是这里。”
如此耳鬓厮磨良久,他的欲望在一阵震颤中自我纾解。他停下动作,松懈地伏在她的身上,剧烈地喘息。辛霓触到他后背的鲜血,那里的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裂开,她推了推纹丝不动的祁遇川:“你流血了。”
“呵。”祁遇川失笑。
“你笑什么?”辛霓又惊怕又羞窘。
“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的第一次才会流血,才会痛。”
辛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红得险些滴出血来。
“鹰钩鼻”再一次帮祁遇川缝合好伤口,挂上抗生素后,祁遇川昏昏沉沉地睡去。辛霓噙着甜蜜的笑,目光柔柔地仔细看他,仿佛怎么样也看不够。
凌晨三点,伏在床边小睡的辛霓被他温柔的抚摸弄醒,她迷迷瞪瞪地望着他:“饿吗?渴吗?”
他很虚弱地摇头:“上来,睡我边上。”
辛霓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先给你倒点喝的。”
辛霓去外面弄来杯热饮递到祁遇川嘴边,祁遇川没有动,固执地说:“上来。我冷。”
辛霓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从侧面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口。有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相拥。
“想什么呢?”祁遇川问。
“什么都没想,很不可思议,人的脑子原来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想。”
“疼吗?”
“嗯?”
“文身。”
辛霓默默点头。
“旁边文的是什么?”
“太阳神图腾。”
“为什么文这个?”
“我要你永远活在阳光里。”
祁遇川没有说话,像是情绪骤然低落了下去。
“祁遇川,别回镜海了,结束这种生活好吗?”辛霓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不回去,我去哪里?”
“留在这里——你总会有办法的。跟我一起。”
“我能干些什么呢?”他戏谑道。
辛霓却当了真:“你可以做一些正当的工作,总之不要和那类人混在一起,打打杀杀。”
“现在的社团都很务实,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打打杀杀。”
“不可能。”
“真的,大家都开始讲成本了。打起来会有伤亡,死人要出抚恤金,伤人要给医药费,就算没有死伤,事后也要给兄弟们摆答谢宴,很破费的。”
他那种一本正经的雅谑语气逗笑了辛霓。她笑了会儿,从床上坐起来,握住祁遇川的手,认真地说:“祁遇川,我爱你。”
“我知道。”祁遇川目光炯炯。
“留下来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养条狗,每天去遛它。我们可以一起去日本看花火大会。我们可以一起去高纬度看极光。我们可以一起坐摩天轮跨年。我们可以一起在沙发上看恐怖片。我们可以一起下厨,你做肉菜,我做蔬菜……”辛霓一口气说了几十桩他们能在一起做的事,“然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一起选家具,结婚,生一两个孩子。”
祁遇川很专注地倾听,表情异样的温柔。
“你说怎么样?”
辛霓的问话,像是叫醒了他,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你说的这些,都是十八岁小女孩想做的事,等到你三十岁了,会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
他的态度变得太快,辛霓措手不及地望着他。
“辛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拿你的话来说,就像猎户座和天蝎座,不应该出现在同一片夜空。”祁遇川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好好念书,长大了嫁个家世清白,体贴的丈夫,老了在花园里晒太阳……跟着我,也许连哪天死、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换作别的女人,我会不耐烦说这些——你听明白了吗?”
辛霓的双唇和下颌都开始颤抖,她拼命摇头:“那些我都不想要。我只要你。”
“我有什么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谁也替代不了你。”
“那是你见的人太少。十八岁的女孩会透过青春薄雾去看一个男人,觉得他很好,但二十八岁的时候,她未必还那么瞎。辛霓,你其实很聪明,不要纠缠,不要贪心,忘了我。”
辛霓的脸皱成一团,泪如雨下:“我确实有办法忘记你——比如百忧解,比如拉莫三嗪,比如奥氮平,只要吃这些药,我不但会忘了你,我连自己都会忘掉——但我不想那么悲哀地活着。其实爱一个人,真的很辛苦,像背着一座大山走路,放下会轻松很多,可是放下了,我的世界还剩什么?”
祁遇川捧起她的脸,蹙眉帮她擦泪,却越擦越多。辛霓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要推开我,我真的好孤独、好孤独……”
祁遇川不再说话,而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房间里已不见祁遇川的踪影。
他终究还是走了。
辛霓抱着薄薄的被子,凄寒地坐在明亮的光线里。这样的结局,她一点也不意外,人在故事结束的一刻总是最清醒。坐了很久,她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酒吧大堂内,同她迎面走来的“鹰钩鼻”叫住了她:“你的朋友走了,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们能再遇见,他就和你一起养条狗。”
辛霓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她确定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才轻轻地说:“我们不会再遇见了。”
对于这一点,她十分的确信。她机械地朝门口走去,拉开酒吧大门,一片刺眼的日光照进她空茫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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