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赋
钟寿赶到犯罪现场时，或者说新的犯罪现场时，出乎意料的看到了孙虎。
孙虎是个心理学家，本来这案子与他无关，但案情久无进展，上面逼的紧了，局里就通过警校请出这位在国外学过连环杀手心理模拟的孙专家。本质上讲，钟寿不喜欢孙虎，认为他就是一略有才华的疯子，擅长在安全情况下模拟杀人狂，嚎几嗓子砍砍西瓜假人头，还真把自己当狼人了，纯是作秀的作风。
这样一个人，竟比钟寿早到一步，实在令人意外。
更意外的是孙虎脸色腊黄透青，看人的眼睛水汪汪噙满泪，似乎刚吐过，还没吐干净。
钟寿很想嘲笑孙虎几句，但此刻毫无兴致，他站在院墙外努力平复呼吸，闻到的却是呕吐物特有的酸臭。向四周看去，不少警队同仁也都脸色发青，不知道是否也吐过，墙内墙外酸气冲天。尽管如此，钟寿还是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从院墙里飘出。
钟寿突然犹豫了，心头乱跳，腿竟有些抖。他不是没见过战友牺牲，但这种事不管经历多少回都无法习惯。
“那个，孙虎，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随着钟寿的提问，孙虎脸色迅速变绿，他一张嘴，一股黄褐色液体便喷了出来。
钟寿很敏捷的闪开，摇摇头，不再理会扶着院墙吐的一塌糊涂的孙虎，独自走进犯罪现场。
这是第五起案件的现场，同时也是第六起案件的现场。和其他四起案件一样血腥，充斥着暴戾无人性的反社会特征，标示着案犯的心理已极度变态。不管从心理学角度还是法律角度考虑，这种人都应该人道处理掉了。
钟寿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
现场只有朱虬在拍照取证，他带着口罩。如果是平时，钟寿一定会取笑朱虬太嫩了，但此刻他却说不出口。面对他人的残尸和面对自己所熟悉的人残尸，心理所承受的压力完全不同。
案发现场位于靠近秀城公园的一个山丘，具体地点是山丘背阴面的一幢修了一半废弃的别墅。虽然别墅只建起骨架，但院墙却已修好，只是还未安装大门。
钟寿扫视现场一周，地面到处都是用血画的圆，南面的院墙上用血写满重复的古怪符号，西面则画了一只飞行中的鸟。院中几处被挖开，露出白骨化的残骸，有一具明显是活着时埋的，颈骨和下颌骨错位，附近泥土黝黑。虽无法准确判断死亡时间，但大体应该是在半年以上。
“钟队，往后退一步，谢谢。”
朱虬过分镇定的声音让钟寿眉头一皱，他低头看了眼，原来踩在了一摊血泊中。钟寿沉默后退，鞋尖带起几道黏稠的血丝，在地面上划出三四道血痕。
钟寿咬紧牙关，终于将目光转向那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
杨杰倒在别墅的入口处，从最后一刻的姿势看像是正要逃进别墅，但他只爬到最后一层台阶，手脚都被拧断，白骨刺出肌肉组织，触目惊心。钟寿胃中一股热流翻腾奔涌，几次试图喷出口，可都被他压了回去。虽然如此，眼泪却无法抑止的滚落。钟寿深吸一口气，快速眨眼，将那几滴泪又吸了回去。
“杨杰的死因是什么。”
钟寿问，现场的另一个人转回身，默默的看着钟寿，好半天才回答。
“颈骨粉碎性骨折，导致颈动脉断裂及气管痈塞，这两点哪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命。其实凶手根本不必下手，如果我判断的没错，小杨的内脏已经没几处好的了，还有他头部也受到重挫伤，颅骨多处凹陷，脑部形成大片瘀血，根本救不活……”
“闭嘴！你不是法医！”
朱虬闭上了嘴，仍默默的看着钟寿，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唉，镇定啊老钟，世界还没崩溃，你要挺住。”
钟寿没有理朱虬，眼睛仍盯着倒地门口的杨杰，他年轻的面孔上满是血污，眼睛充满惊恐绝望，似乎还有几分内疚。钟寿松开了捂住嘴的手绢，任血腥的气息涌进口鼻。
“兄弟，走好。”
钟寿说，轻轻的合上了杨杰的眼睛，把那颗扭曲歪向一旁的头扶正。
“里面的情况更糟糕，客厅里的五个警察，碎成了几十片，连我都差点吐了，真不知道是不是人类干的。另外，一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具或两具腊尸，从现场分析，院子里活埋的那几位，大概是拾荒人员，衣着都不怎么样，皮肤粗糙，而其他几个都像是有钱的主，细皮嫩肉。不过有个现象很奇怪，你看过后也会立即发现到。”
朱虬没再说下去，因为钟寿的眼中似乎在喷火。
朱虬调到刑警队还不到两天，也是因为连环杀人案一直未破，上面从另处调来的专家。
说是专家，但也没告诉是什么类型的专家，现在看来，大概是冷血专家。
钟寿收回杀人般的目光，仔细避开地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尸块，走进最近的一个房间。只是刚迈进门，钟寿就皱起眉头。
这是一间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水泥地面粗糙不平，墙壁上写满出工计时和用料计费，唯一的意外的是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网，风吹雨淋已经锈迹斑斑。窗下有两具腊化的尸体，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像是在恐惧着什么。屋内的气味并不刺鼻，但却更让人有呕吐的冲动。
钟寿皱着眉头靠近，两具尸体都是年轻的人类，一男一女，身上未着片缕。钟寿观察片刻，没有发现伤口，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朱虬紧跟在钟寿身后，目光兴奋。钟寿走进第二个房间，里面是一具男性腊尸，从体貌特征看，生前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这具尸体同样没有穿任何衣物。钟寿仔细观察，同样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他眉头越皱越深，转身进入第三个房间，里面是两具儿童的腊尸，和其他房间的腊尸没有区别，没有衣物，没有伤口。
走出最后一个房间，钟寿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朱虬。
朱虬眼中除了兴奋，别无他物。
“你也发现了吧？没错！所有死者都是**着身体，而且体表未发现明显伤口！另外你觉得凶手对他们像是在做什么？怎么？你没感觉到？他们的遭遇就像我们做试验时对青蛙或小白鼠所做的一样！这个凶手，我认为，他自认为高于人类！”
“高于人类？”
钟寿本想驳斥，但朱虬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颤。
“高于人类的，是神吗？”
“神？呵呵，神都是人造的。”
钟寿自言自语般的问，朱虬的冷笑着回答。
在两个人都陷入沉默时，已经彻底吐干净了的孙虎摸了进来。
“你们两个都站在这干什么？还要不要工作啦？要知道我们时间紧迫，每浪费一分钟都是对死者的亵渎，对人民的不负责任，对党对国家的……”
“我们在准备模拟现场。”
钟寿打断孙虎的话，如果让他继续说下去，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
听到模拟现场，孙虎的眼睛亮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上级派他这个学院派心理学家来辅助破案的原因。虽然孙虎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只有变态才能模拟出变态者的心理，不过没关系，只要一想到能进入那些残暴的凶手的内心世界，孙虎就会亢奋的浑身颤抖。
“那还等什么？我们开始吧！”
三个人避开客厅中的尸块，来到别墅外，夜色依旧漆黑，院外警灯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从院外开始吧！”
钟寿说着走出院子，迎面而来的刚跳下警车忧心似焚的于晓慧。
“钟队，情况怎么样？”
“没有幸存者，我们正准备模拟现场。你来的正好，现场就交给你了。”
钟寿没有多说，因为那边孙虎已经开始了。
孙虎站在院门口紧闭双眼，好半天才突然睁开，眼中没了萎靡，取而代之的欢愉的神色。他是在模拟杨杰。
钟寿和朱虬都没出声，默默的观察孙虎的一举一动。
孙虎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意，昂首挺胸走进院内，他没有直接进别墅，而是停下四处观察，眉头略一皱，回头对着空气吩咐警戒四周，然后才向别墅大门走去。在进入别墅门时，孙虎又皱了下眉头，脸上有古怪的神色。
“疑点一，别墅门口应该能嗅到腐尸气味，但杨杰未发出警报。”
孙虎的声音像是从另一副躯壳传出，与神情脱节。钟寿和朱虬都没出声，而是默记下了他的话。
孙虎在明亮的别墅客厅站住，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从腰间摸出个手电筒，按亮后向周围照去，片刻后孙虎又对着空气吩咐看管住疑犯，然后走向最近的房间。钟寿和朱虬紧跟其后，三个人走进那间有两具腊尸的房间，孙虎蹲下捏着鼻子观察，期间还用石子划了下腊尸身下液体流淌过的痕迹。就在这时，孙虎突然回身，眼中惊恐不安，他拔出手枪奔到门口，却突然站住，止不住的颤抖。
“都死了，都死了……”
就在这时，别墅里的灯突然熄灭了，外面几名警察大声询问里面出了什么事，于晓慧的声音响起，制止短暂的混乱，有人检查电源线路，有人打着手电筒摸进别墅。
钟寿捂住朱虬的嘴，在黑暗中低声解释。
“没事，是发电机老化，别打扰孙虎。”
朱虬紧绷的躯体略微放松，而与此同时，别墅外也响起充满怨气的叫喊，果然是发电机问题。
两个人再看向孙虎，他仍站在门口颤抖，只是不知何时拔出了配枪，随着手电筒的光柱在人影晃动的别墅里瞄来瞄去。
“不许动！我是警察！”
孙虎突然大喊，紧接着枪声大作。
“妈的！这孙子疯了！”
钟寿万没想到孙虎会开枪，气急败坏的扑向门口，但孙虎已经不在那里，枪声一路向别墅外奔去。
“有人受伤吗？”
钟寿拔出枪，黑暗中两眼闪着寒光，那是从未有过的杀意，让跟出来的朱虬禁不住的打了个冷战。
“钟队，我没事。”
于晓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老钟，别激动，把枪收起来，孙虎的枪里都是空包弹。”
“怎么回事？”
钟寿把枪插回枪套，沉声问。
于晓慧握着手电筒走来，脸色在几支手电的光线下阴森可怖。
“孙虎来之前特意领了十几发空包弹，说是模拟现场用。小于，没吓到你吧？”
朱虬解释，钟寿看向于晓慧。
“我没事，出去吧，发电机修好还要等一段时间。”
三个人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肉，但脚下仍会踩到软滑的物体，这使他们陷入沉默，悲伤而又愤怒。
“什么人？警察！不许动！”
别墅大门外十几支枪指过来，直到看清是谁才讪讪的而又无声的散开。
这个时候，孙虎竟然已不在别墅的院里，从留守在外面的几名警察脸上古怪的神情可以看出，孙虎跑出院外了。
“快撤！别过来！别过来！”
院外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钟寿用刚握枪的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将无奈的叹息扼杀。
“去看看，可能会有新发现。”
朱虬两眼放光，嘴角上翘着，一副嗜血的模样。
钟寿跟在他身后，在于晓慧侧目示意下，两名刑警青着脸色跟了出去。
孙虎果然没让人失望，在别墅外山坡的另一面，阴沟里倒着一具几乎被撕成两半的尸体，警服让血与内脏浊液泡的看不出原样，只有国徽仍旧坚硬，留有金属的冰冷。
“是小张。”
钟寿痛苦的攥紧双拳，案发后这个叫张元海的兄弟就一直没有消息，钟寿一度以为他和女友约会没开手机，不会参与到案件中，但现在什么可能性都不必想了。
阴沟不深，但很黑，几股污水从上游淌下，带起恶臭扑进人的鼻孔，如实质般刺人。
孙虎靠在一棵树后换弹夹，剧烈的喘息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小张，坚持住，我不会放弃你！一定要活下去！”
孙虎的声音竟有了几分杨杰的味道，钟寿一时没忍住，泪水滑落。
“疑点二，杨杰为什么重新回到别墅？”
孙虎镇定的本音突然响起，与刚才强烈情绪波动完全是两种人格。
钟寿抬头看去时，孙虎的身影正在林间徘徊，不时停下侧耳倾听，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困扰着他。
钟寿眉头猛跳，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小张，你再坚持一下，我听到有人呼救，我先给你止血……”
孙虎的话证实了钟寿的猜想，而再次出现在阴沟上方的孙虎也像才发现小张已经死去的事实，愣了片刻，随即转身奔向别墅。
钟寿匆忙跃出阴沟追去，孙虎已经冲进别墅大院，枪声再次响起，杂乱的怒骂和于晓慧的喝止，短暂的骚乱被平息。钟寿气喘吁吁的出现时，孙虎正回身射击，空包弹射出的火焰在黑暗中格外惊心。虽然空包弹一米外无杀伤力，但仍没人愿意挡在枪口前。
枪声停了，孙虎惨叫几声，做出一副手脚被人打折的模样，躺在杨杰的尸体旁，惊恐的盯着前方，那神色让钟寿等人都感到不安，像是真有一个不惧子弹的怪物在一旁伫立。片刻后，孙虎僵直的目光缓缓移动，转向一边，仿佛那个杀星离开了。
可为什么杨杰还是死了呢？钟寿满腹疑问。
这时孙虎用一只看似完好的手费力的摸出手机，打给刑警队，同时拼尽全力爬向别墅里，但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再然后，他的电话还没打完，突然脖子一歪，模拟结束。
孙虎爬起来后，那些看怪物似的目光才有所收敛。
“你的看法是什么？”
钟寿也不废话，直接了当的问。
“我认为杨杰发现了什么，而不是非理性的想为战友们报仇。”
孙虎自信满满的回答。
“理由是什么？”
钟寿皱着眉头问，孙虎没有急于回答，反问钟寿一句。
“杨杰临终最后说的是什么？”
钟寿若有所思，他仰头望向堂皇的别墅骨架，退了一步又一步，脸色苍白没了血色。
“也许……我们真的上当了。”
朱虬点点头，叹了口气，指向别墅门内。
“我来之前听了杨杰的遗言，一开始也认为豆腐王子是凶手，但是到现场勘察后，特别是杨杰的死亡印记，我想他最后说的话大概应该是这个意思：都死了，刘雅是凶手，上当了，他还有同伙。杀害杨杰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呼救引杨杰回到别墅的人。”
“你确信他模拟的没有错误？虽然是他找到小张的，但这也太扯了。”
钟寿可没孙虎那份自信，看去的目光也仍带有怀疑。
“当然，我非常相信他，经他模拟的那些事就像他亲眼所见一样真实，因为那是他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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