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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浩走进迎宾街居民小区,坐在花坛旁那把椅子上的人,向他的背影投来恶狠狠的目光。他并未发觉,迈向三楼的脚步灌铅般的沉重。他不知怎样面对妹妹、力伟和外甥。妹妹电话另一端哭泣,使他动摇了一段时间不去妹妹家的决心,现在是谁安慰谁?
敲门,来开门的竟是外甥珂。他是即将出现的最窘迫场面唯一不知情者。他扑到大浩怀里,嘴仍然很甜:“大舅,珂想你。”
“大舅也想你!”杜大浩抱外甥走进客厅,空荡没人。他问:“你爸你妈呢?”
“妈给你买好吃的去啦,爸让程阿姨叫走。”珂从杜大浩怀里下来,悄声问:“大舅,你带枪了吗,珂想看看。”
杜大浩抓住外甥小手在自己佩枪的地方摸了摸,以示没带枪。他关心另一件事:“哪位程阿姨?”
珂说就是大舅上次带回家那位。
杜大浩知道是程影,她叫力伟去干什么?看样子事情急迫或者重要,他说在家等自己,忽然又出去……程影在哪里?该不该给她打电话,一起吃顿饭。希望她看透自己,察觉出自己不便言明的东西,度过这段特殊时期。
假若失去了,还能挽回吗?有时他奢望他能握住她的手,彼此不说话,默默走过一段黑夜,东方一抹黛色就在眼前……阴雨弥漫的非常季节,两心相拥,多些快乐。他实在需要她在细雨迷濛中抬起头来,给自己鼓励。他深切体味到被亲朋故友误解的滋味,像一只羊离开群体索居,在充满危险的荒原上,踽踽独行。他不敢想像他与程影的结局,不敢。这时,他那为救战友的伤口丝丝地隐痛。他抚摸一下伤疤,仿佛感到那种真枪实弹的战斗并不难,无非不是受伤,就是“光荣”了!而现在,他,一个品行端正、严于律己的人,却要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男欢女爱的下流之事,去干那种万人唾骂的龌龊勾当,去干……他深感这些事太难太难了,难得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了,不敢。“这也许就是考验吧,”他语意双关自言自语地说。他攥了一下拳,反正我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党和人民了。
“哥,”杜芳提着菜回来,她的目光只在兄长脸上停留片刻,旋即离开,他觉出一道陌生目光一闪便飞走。
杜大浩坐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他清楚是什么阻隔他和妹妹亲热,厨房切苦瓜娴熟声音使她重温兄妹相依为命的许多傍晚,她一边做着兄长爱吃的蛋炒苦瓜,哼唱歌儿,歌声同香味一起涌出……切苦瓜声时断时续,一声轻轻的叹息在锋刃与苦瓜间穿过。
“哥,苦瓜老了点。”杜芳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杜大浩对面的沙发上,仍说苦瓜:“老了就不苦,发甜。”
杜大浩望着妹妹,自己在她眼睛里犹如一棵凋谢的花正在枯萎。
“你一直爱吃苦瓜。”妹妹似乎再也找不到其他话题。
内疚的潮水像羊肠小道一样在他内心蔓延,他知道伤害了妹妹,肆无忌惮地伤害,亲情像老树一样死亡,某处芽叶只是假活,他见妹妹突然变成片大树叶,在秋寒里瑟瑟发抖。
“电视看了吧。”他问了这句不用回答的话,妹妹眼角发红,他说,“哥知道你为哥伤心。从小到大,你了解哥,希望你别改变对哥的原有看法。”
“没什么。”杜芳心里哥哥就是哥哥,不管他做什么如何做。今天找他回来,商量他被开除后的生计。她与丈夫一致认为,让他开出租车,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她说:“和力伟合伙开出租车吧。”
“我还是愿干老本行,当保安。”杜大浩说出自己的打算,理由充分,警校毕业,擒拿散打,他有些功夫。他说,“感谢你和力伟为我着想,哥的确想当名保安,眼下一个朋友正给我联系,很快就要去上班。”
“不愿开车,也不勉强你。”杜芳眼睛朝哥哥望去,“婷嫂子没了一年多,你是不是考虑结婚?程影人不错啊。”
这是个让杜大浩难回答的问题,也是触捅疼处的问题。凭心而论,他记着李婷,对她的爱并没因为程影而冲淡,他爱着两个女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那天他和程影在那棵老榆树荫下,就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结婚对杜大浩和程影来说,终有一天要进行。正是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接受一项特殊使命,田丰局长说得直白:执行这个任务,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一个人被抛到荒岛上一般,孤独无援,寂寞吞噬,生命受到极度危险的挑战,甚至最亲最亲的人,因不明真相而恨你,恋人可能离你而去。当鲜花簇拥你的时候,你可能成为满身伤痕的孤家寡人。
面对亲人隐忍不言,杜大浩心里十分痛苦。他和马爽在红蜘蛛夜总会相思豆包厢被发现之后,与程影在地上天茶馆谈话情景,影子般地跟着他。当她眼里透出失望的目光时,他差点没暴露自己。李婷被从脑后枪击,面部全炸飞的惨相突然出现,他以极大的毅力冷冻自己,使所有情感都结冰。他清楚把爱自己的女孩抛在喜玛拉雅山顶寸草不生的绝地命运如何,即使不冻死,也难逃冻伤的结局。残酷,实在太残酷。
“至少目前还没打算结婚。”杜大浩说。这样回答显然不能让妹妹接受,她想通过结婚,让程影拴住哥哥的心。扯断与风尘小姐的来往,女人是个木桩,男人是匹马吗?她问:“还差什么?”
这场家庭式的兄妹间的谈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两名刑警出现在门口,他们因熟悉,先与杜大浩说起话来:“‘8.11劫案’破了,犯罪嫌疑人被擒获,请王力伟到刑警支队去指认一下罪犯。”
“出去了,不在家。”杜芳如实相告。刑警说待他回来就去一趟,同杜大浩告别一下,便走了。
“真是个好消息,可惜高露雨没看到这一天。”杜芳记着她的患者,那个遭强暴后自杀的女孩,她说,“该枪毙他。”
珂嚷着饿了要吃方便面,杜芳才发觉到了中午。她说:“得做饭啦,等力伟回来,锅包肉他做,我老是弄不好汁儿。”
王力伟在家人念叨他的时候,他正从文化广场的长凳子上站起身:“我的意思,还是你亲自还他好。”
“我不想再见到他,交给他吧。”程影拽起背带很长的包——灰色的一只鸽子,拖到身边,朝喷泉走去。
王力伟将一只红色精制小盒子揣进衣袋,里边是只戒指。他说:“回学校吗,我顺路送你。”
“回学校?”程影转过身,凄苦地一笑,“我辞职了。”她将拖拽的包甩到肩上,背部便落只灰色的鸽子。
王力伟抬头见一群鸽子在不锈钢雕塑边缘行走,随时都有掉下的危险,他心一沉……
王力伟赶到家,妻子在饭桌旁等他,炒好的菜扣在沙布罩下。他问:“他没来?”
“来了,走了。吃饭吧!”杜芳掀开沙布罩,将菜往他面前挪了挪,说,“我和珂都吃过了,你吃吧。力伟,见到她没?”
王力伟掏出那只精制红盒子:“程影退回戒指,断啦。”
“没希望?”
他摇了摇头。问:“哥怎么没在家吃饭?”
“马爽叫他去,说有急事。”
“恶心!”王力伟冒出一句,往下饭吃得钝锯拉朽木般的滞涩。
“刑警队让你去一趟,强暴高露雨的案犯抓住了。”杜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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