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良宵引(一)
车轮碾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犹然在耳。
鼻尖处似乎还可以闻见陈年的酒香,沈梨响起了那晚的月色——
真的很美。
南宅便在前方。
灯笼悬在檐角下,无风,静静地垂在那,在石阶上投射出一片青白的光影。
沈梨踩着小凳子慢慢的走了下来,裙摆逶迤在冰凌的地砖上。高大的身影便站在她的身后,阴影从头顶上笼罩下来,沈梨垂眼瞧着,两相静谧。
却也格外的渗人。
“你不回去吗?”沈梨的身影稍稍一动,从君硕风的影子中走了出来,“如今可已是夜深了,若是让那群只会玩玩笔杆子的言官知道,明儿早朝你可就不得安生了。”
“放心吧,宫中孤全都安排好了。”君硕风几步上前,走到了沈梨的身侧去。
南宅的大门正被人从里面开着,无人相守。
沈梨也知君硕风在这些事上一向谨慎,也并未多言,只略微颔首之后,就抬脚朝着宅子中走去,君硕风整个人都笼罩在黑袍之中,瞧上去不像什么一国之主,倒像是她的随从一般。
可在那些远去的青葱年月中,他也的的确确当过她的随从。
那时候,沽酒站得位置,便是他原先跟在她身旁的位置。
那时候,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位置会被另一人给取代了去。
后来,他才慢慢的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原来这世间并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君硕风抬眼看着身前那道纤弱的身影时,无声的抿了抿嘴角,笑了。
沈梨一个人在前面走了有一会儿,才发现君硕风那厮竟然跟在了自己的身后,她眉头一拧,停住了脚步转身去看他,眼中明晃晃的全是不赞同:“你如今是大楚的君上,你这般是在做什么?”
君硕风笑着耸肩,几步追上前,同她肩并肩的站着:“想一些事。”
“有什么事能令你失神这般久?”沈梨又问。
此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九曲桥上,桥底是碧水粼粼,偶有红鲤在桥底中游过,鳞片在月光下显得越发醒目。
君硕风说道:“还不是朝堂上一些老臣闹起来的,你说孤是应了他们了,还是不应他们,真叫人头疼。”
“到底是个什么事,能让你这般烦闷。”沈梨倒是被他这模样引来了几分兴致,“如今也算得上是四海升平,天底下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各自休养,这不挺好的吗?你能被什么事给闹得头疼?”
“就是因为现在天下太平,所以他们才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给折腾孤。”君硕风背着手叹气,这次倒是同沈梨并肩走在了一块,两人步伐十分统一的往前走去,“你也知,孤年少时的境遇是什么?如今他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成日正经事不想,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将这个府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姑娘塞进宫。”
“原是这事。”沈梨恍然大悟,“不过我倒能理解几分,且不说你如今后位空悬,你后宫之中,就连个知冷知热的可人儿都没有,你那些大臣能不担心吗?”
“万一要是,你日后出了事,连个子嗣都不曾留下,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君硕风一愣,随即便笑:“你现在怎么同那些人一个德性?就连说出的话,都是八九不离十的。”
“大概是因为能感同身受吧。”沈梨开口又道。
这话倒是叫他愣神了片刻,他明智的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的纠缠,他抬眼瞧着他们走过的九曲桥,捏着指节处,微微一笑:“快到了。”
虽是一早便知道南宵引如今已快不久于人世,可沈梨也万万没有想到,南宵引竟然会变成这般的模样。
纵是眉眼如昔,可那一头散在床面上的白发却宛若一根针般,直接就戳进了她的心窝子中。
她撩开帐幔的手指一顿,随即便在半空之中慢慢的捏紧,然后又放开,权当没有瞧见一般,坐到了南宵引的身侧去。他如今正闭眼睡着,褪去了白日故作的冷戾,如今他的眉眼是完全柔和下来,多了几分叫人怜惜的颜色。
沈梨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南幽,你们主子这般模样已经有多久了?”
南幽拱手道:“自打上次见了郡主回来之后,便是如此。”
南宵引平日是个很警惕的人,只要别人稍微挨近他几分,他便会立马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更别说如今他们都在这儿说了这般久的话,可是那人却还是半分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明显的不太正常。
“你们是喂他吃了什么药吗?”沈梨又问。
南幽道:“是从一位大夫手中得到的偏方,若非如此主子也不可能坚持这般久。”
沈梨了然的点点头,她起身从床边离开:“既如此,那我今儿算是来早了,等明儿他醒来,再来同我说吧。”
“你不留下来照顾他吗?”君硕风倚在屏风前的一根柱子上。
沈梨摇摇头:“君上,这于理不合。”
“若是他换成了另一人,想来不必孤多言,你也会衣不解带的照顾吧。”君硕风说完,脚步有几分踉跄的转身,他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庭院外那一轮弯弯的上弦月,“走吧,孤带你去厢房歇息。”
沈梨应承,几步便走了上来:“南家的人知道南少主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吗?”
“只有几人知晓。”君硕风道,“你也知南家可没你们沈家那般兄友弟恭的。”
“沈梨。”君硕风倏然正了脸色。
沈梨面不改色的应着,却不曾说上一句话。
君硕风动了动嘴角,可真当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见着沈梨脸上的最后一点耐心褪去时,他低声一笑:“你说孤立个皇后如何?”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君上。”
第二日,春光煌煌。
快到午膳之际,南幽这便冲了进来,双膝跪在了沈梨的面前:“郡主,主子醒了。”
沈梨将腰带最后的一个结给系上,裙袂翩翩的便从南幽的身侧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跨过门槛,日光直逼人眼,刺眼的厉害。
她抬起手中的团扇,遮了遮,等着勉强能视物之后,这才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当她进去的时候,南宵引正被人扶着,靠在迎枕上一口一口的喂着汤药。
他的脸呈现出一种青白之色,那是濒死之人的才有的脸色。
听见她伸手掀竹帘的声音,他仔细凝神听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迟缓的转头看了过来。
见着她,有不可置信,还有满满的欢喜,那种灿若星辰的明亮,是从心底盛放出来的,沈梨毫不避讳的迎上了南宵引的目光,却依旧冷冷淡淡的,没有任何的表示。
可南宵引如今已经不怎么在乎了,他嘴角咧开一笑:“宜姜,你来了。”
在稀疏平常不过的问话,可却听得屋内的下属泪花直冲上眼眶,就连南幽,眼角也隐隐约的有泪光闪烁的光泽。
沈梨走过去,将他的药碗给接了过去:“你生病了,怎么不同我说?”
“我就算说了如何,恐怕我说了之后,你心中的想的便是,你又不是大夫,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南宵引自嘲,“其实有时候,想求得也不过是一个慰藉罢了,可惜无人能给。”
他如今伤不得什么心神,刚说完这么长的一段之后,整个人便低头开始拼命地咳嗽。
他用手捂着嘴角,隐隐的可从指缝间渗透出血丝来。
沈梨盯得目不转睛。
南宵引倒也大大方方的将手摊开在了她的面前:“我咳血已经好久了,上次见你时,便有些咳血了,可你从不曾注意过我。”
对于他的说法,沈梨没办法否认,只能干巴巴的说道:“抱歉。”
“不必。”南宵引了然的笑了下,“其实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本以为那次之后,便是永别,如今瞧来苍天终究是厚爱我的。”
见着沈梨神色冷淡没有说话,南宵引又叹了一声,“宜姜,你是在恨我吗?”
“说不上恨。”沈梨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也是,对一个人要有恨有怨,首先得有感情呀。”南宵引想要拉住沈梨的细细嫩嫩的手指,可他的手才伸到一般,便搁置住了,“你我相缠半生,作为南宵引,我欢喜的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你的面前来,可作为南家的少主,我却又不得不防着你,甚至是同傅燕然联手,在暗中给你使绊子,每一次答应别人,同他们一起对付你,我心中便分外的不好受,我有时候在想,既然是上天让我同你遇见,让你成为我的救赎,可为什么却偏偏给了我们这样的一个身份?”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连上门求亲都做不到,只能在背后玩一些上不台面的鬼蜮伎俩。”南宵引说着说着,便闭了眼,“如今我快要去了,宜姜你是不是终于松了口气。”
“因为这样,再也不会有人缠着你,每年你的生辰,非要给你送东西。”
“如今日躺在这儿的傅燕然,我想我才会真的松上一口气。”沈梨搅了搅手中的还冒着热气的药,“你别再说了,先将药喝了吧,免得一会儿凉了,药性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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