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柔软的往事
老宅里马上就要开饭了,周瓷现在其实并没有喝茶的想法,但对上沈渡隐含期待的眼睛,她喉间一堵,竟有点难以拒绝。
她安静地点点头,顺势扫了一眼暗灰色的石桌台面,圆弧的设计,桌子中央立着一个十来厘米高的架子,茶具用品就摆在上头。
蓦地,周瓷的视线被案上的茶具吸引住。
这套茶具不算特别名贵,但胜在别致小巧,且市面上少有流通。
浑圆的赭红色壶身,只在壶口位置留出一点白色的底,托着一朵笔触流畅的祥云,顺着纤长的壶嘴萦绕而上,简单勾勒,却栩栩如生,恍若云烟缥缈。
配套的同色系茶杯更是玲珑可爱,圆乎乎的一团捧在手里,有质感,但却不会感觉太笨重,杯子内壁雪白,釉色光滑,此时衬着莹亮的茶水,别有一番滋味。
周瓷记得,这是久负盛名的制陶大师檀悠先生生前的作品,虽然他的几个徒弟后来继承了师业,还结合时下流行的网络媒体,做起了文旅、影视、当红明星的联名款,却因为商业性质远大于陶制品本身的工艺价值,口碑正每况愈下。
因而,眼前的这套由檀悠先生亲手打造的茶具便尤显得珍贵,有市无价。
让周瓷意外的是,沈渡煮的茶,居然很配得上檀悠先生的这套茶具。
她的父亲周晔鸿业也喜欢喝茶品茶,却并不擅长烹茶煮茶。在周瓷的记忆里,父亲作为评论家,天生有一张出了名的毒嘴,人人都尊他敬他又怕他,大多数时候,对着她这个女儿也是板板正正的严肃模样。
唯有在口腹之欲上,周晔鸿是很有些孩子气的。
想吃什么喝什么,总要被满足了才行,否则便会闹起别扭来,只不过,周晔鸿只会在家里闹别扭,比如,会进进出出地在周瓷面前故作走动,亦或者抱着个枕头躺在藤椅里长吁短叹,总归是哪里觉得不畅快,弄出点动静,想叫周瓷这个当女儿的多关怀关怀。
好歹是相依为命的亲父女,为了这位贪嘴的父亲,周瓷幼年别的本领不算精通,厨艺上倒是出类拔萃,后来还在闲暇里跟着几位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茶艺。
茶艺讲究形神兼具,煮出来的茶水好坏与煮茶者的心性情绪也是息息相关的。
那段时间的周瓷就力求煮出好茶来,下了课就往师父那儿跑,每个步骤都反反复复地学,在那间小小的茶室里,周瓷泡了一壶又壶,也尝了一壶又一壶,苦涩的,回甘的,醇厚的,绵软的……反正是喝了个够。
遗憾的是,等终于能煮出她和师父都认为的好茶时,父亲已经不在了。
尽管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好歹记忆深刻,周瓷觉得就算是现在,自己在喝茶上还是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点的。
沈渡这杯茶尝起来的口感,就真和他这个人煮茶时的状态一样,无杂事牵神,闲趣自在,那翻腾涌动的茶叶就也肆意地舒展、游走、渗透、浮沉,茶色随之均匀地晕染开去,先从底部慢慢回旋,又从顶部徐徐降落,几个来回,便成就满壶的莹碧翠色。
这样的茶,味道更是清透得很,像壶身上的那道流云一般,顺滑而动,从舌尖到舌面再到舌根,一层层递进着,味道也由浓转淡,回味无穷。
周瓷垂眸细品过后,放下茶杯,迎上沈渡凝来的眸光,弯了弯唇角,认真赞了一句:“好茶。”
“哟,”大好的气氛,沈渡却不合时宜地吹了记流氓哨,“突然这么配合,做亏心事了?”
往她空了的杯子里重新添满茶水,轻薄的烟雾缭绕在沈渡俊美的眼眉之间,看得出他被夸得心情不错。
周瓷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沈渡这人哪儿哪儿都漂亮,手指也生得非常好。修长劲瘦,骨节清晰却并不显得突兀,玉质一般泛着白皙的柔光,赭红色的茶壶被他轻巧地提溜着,停在杯口上方,稳稳当当地倾倒出茶水来,大有让周瓷喝到饱的架势。
“别倒了,”周瓷回过神,抬手稍稍挡了一下,“快吃晚饭了。”
沈渡放下茶壶,盯着她看。
“怎么了?”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周瓷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
“傻。”沈渡越过桌面,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力道,在茶香四溢的秋夜里,多了些许旖旎暧昧。
不等周瓷皱眉抗拒,沈渡已经适时收了手,他将剩下的茶具逐一放回托盘摆架上,嗓音透着懒怠,不留情面地嘲弄道:“真以为是让你过来吃晚饭的?老宅这几年就没几顿饭是好吃的,都是鸿门宴。”
虽然语气很不着调,但毕竟话里话外却都是在为她着想。
周瓷领了情,没有反驳,小脸却随之微微绷紧。
尽管今天的展览试行参观很顺利,但后续还有更多需要跟进的地方,随时可能出现不可控的情况,又是工作室打开策展市场的第一笔生意,她既要关注舆论走向,又要把握整体质量,整个过程当然不可能允许有资本操作的介入。
然而,以徐慧为代表的一批贵妇太太们,近期就为了争夺南城慈善大使的称号,把眼光放在了公益展览上,试图直接出高价全额购买展览中的画作,再大大营销一番,以便做出一个好名声,从而能获得更多的选票。
从盈利角度来说,大多数的策展人并不会排斥这样互利互惠的交易方式,但周瓷目前除了缺钱,也缺名气,她再着急也要保持清醒,知道比起前者,后者才是更长久的。
古往今来,有钱者不少,能留下其名者却比金钱本身更难得。
关于这场展览,她当然可以不做,但要做就要做最好的那一个,是能深入人心,让更多人记住她的那种“最好”。
少女时期,家道中落,周瓷的人生经历过许多波折,从她在那些人虎视眈眈之下逃出生天,到穷途末路时偶然遇到沈渡,两人一拍即合有了这段意料之外又莫名和谐的婚姻关系,借沈家之势被庇护了一年多,再到复出重新涉猎策展工作,她每一步都是从绝境里艰难挣扎出来,再用尽力气走到柳暗花明。
这期间,但凡有点心思动摇,就不会活到现在。
而如今的她,已经养足了精气神,下一步就是要一举拿回主动权。
她要高傲地站在明处。
而那些曾让她痛苦至极,流离失所的人,就只配藏在阴暗处,看她发光,看她成名,看她将父亲被夺走的一切,一点一点重新收回来。
基于这样的打算,周瓷只能冒着得罪徐慧的风险,将那些打着慈善的名义实则功利心极强的贵妇太太们一律拒绝,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最有希望赢得选票的徐慧。
原以为徐慧怎么也要等展览正式开始,地面广告铺上了才会知道策展人的身份,没想到今天就被逮了个正着。
不过,周瓷之前已经隐晦地报备过了,不能全然算她的问题,大不了等会质问起来的时候,她再装一回傻。
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沈溯和沈渡之间的矛盾,似乎已经蔓延到她身上了,这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她需要更加小心应对。
像此刻这样喝着清闲的茶,想着柔软的往事的机会,可能仅此一次了。
一阵怅然袭来,久违的,让她情绪低落。
大约是周瓷太过沉默,沈渡有所察觉,将洗过的一个茶杯倒扣着支在架上,手指沾了垂落的水珠,伸到周瓷面前,晃了晃,然后在石桌上慢悠悠地作画。
周瓷好奇,定睛看去,见他速度很快地画出一连串的火柴人,齐刷刷地排在一起,居然是成套的……八段锦招式?
最后潇洒地收了个尾,对着她做了个“请欣赏”的动作。
“……”不愧是这个家里最离经叛道的存在,好端端的,净整这死出。
“送你一套独门秘籍,”沈渡对自己的作品还挺满意,老神在在道,“年纪轻轻,忧思重重,以后早上起来照着这套功夫练练,包治百病。”
“我又没生病。”周瓷感到好笑。
“每天想方设法哄着我妈,人家还油盐不进,我看你不病也得病。”沈渡看了眼明亮的前厅方向,不加掩饰的嫌弃,“现在又多了个更神经的。”
茶壶还没撤下,炉下的炭火仍在烧,映出影影绰绰的微红的光。
有那么一瞬,周瓷感到心尖儿好似也被烘热,她轻轻笑了起来:“你能平安长大,真是运气好。”
嘴毒,一旦开始讽刺谁,就人前人后都不带掩饰的,连吐槽自己的亲人都这么狠,居然也没见他挨揍。
“揍是没挨过几回,但平不平安还得另说。”双手枕在脑后,沈渡仰头看着茶亭顶,忽地冒出这样一句低语。
周瓷正帮着收拾茶桌,闻言,微怔,迅速抬眼望来。
乳白色的月光倾斜在他身后的栏杆上,像打翻了一盆牛奶。
沈渡面色很淡,一时也看不出他是真的在感怀,还是随口一说。
亭外的风倏尔大了一些,衔进来一缕类似柚子的清香,周瓷这才注意到,茶亭边上原来还真种了两棵柚子树。
“那是我和沈溯小时候一起种的,左边那棵是我的,右边那棵是他的。”
周瓷愣了一下,听起来,这对兄弟俩以前的感情好像还可以。
或许,即便是沈渡这样放荡不羁的人,也会有柔软的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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