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这是赝品
溪心阁是江城的一处雅居膳房,历史悠久,古典风韵十足。以曲折灵巧的廊桥连接,拼凑出半圆弧的建筑群,再架设起一道道泼墨写意的画屏,相隔出独立的包间。
屋外清风飒飒,屋内听曲用餐,既有私密性,又不乏别致的审美。
秦修文以为沈渡是约了人在这里吃饭,很是知趣地退出去避嫌,保险起见,他又守在门外等了会儿。
没想到一晃二十多分钟过去了,除了进出送菜的服务员,再也没有其他人过来,这让秦修文有些惊讶。
沈渡向来没有等人的耐心,看这情况,居然真是一个人孤零零来这边吃饭。
还挺……意外的。
他在沈渡身边待了四年,也见证了这位爷风流肆意的生活日常,不说家世背景,光是这张脸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即便是经济相对落后的江城,因为有沈氏的分公司在,也绝不会缺少慕名而来的拥趸。
那些最懂阿谀奉承的一群人一定早早得了消息,他们惯会布置排面,烘托气氛,知道沈渡是爱热闹的,不可能毫无动作。
然而,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任何动静。
这类和工作无关的吃喝玩乐都由生活助理接手,但从早上到现在,生活助理并没有向秦修文请示过行程,可见沈渡这趟过来,是真的要速战速决的。
这么一想,好像也能勉强算是一个显著的进步了。
和秦修文的满腹思忖不同,沈渡倒没有多少形单影只的窘迫,他只管懒洋洋地坐着,兀自把酒杯斟满。
修长白皙的手指贴着玉质杯壁,竟比那暖白的光泽还要漂亮几分。
淡粉色的桃花米酒流泻在杯底,击打出颇为清脆的响声。
沈渡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回味甘甜,带着一点清醇干净的花香,更适合年轻小姑娘的口味,以后可以带周瓷过来尝尝。
想到周瓷这会儿应该又在捯饬她那一亩三分地的工作室,沈渡原本湿闷的心情莫名晴朗了不少,又闲闲适适地尝了一口,这才放下杯盏,拿起桌上的餐巾,动作优雅地擦拭沾了酒水的唇角。
他朝秦修文的方向看来一眼。
见这人站得笔直笔直的,沈渡好看的眉头皱了皱:“准备改行当门神了?”
“给您当门神,自然是乐意的。”
要是章淮也在这里,一定会拿出小本子记下秦修文的升职之道。
谁会不爱听好话呢?关键是该以什么样的形式在什么样的时机输出好话。
秦修文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说出来的好话不油腻,配上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冷笑话都像是有了学术论文的调调。
沈渡听笑了,耐人寻味的笑意落在眉梢眼角,他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不忘夸赞道:“你这张嘴,可真值钱。”
这边的菜系偏酸甜口,沈渡记得有人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不错,那块造型精美的甜品就被他吃掉了大半。
秦修文其实不饿,就算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也没有急着吃饭的想法,可沈渡这会儿既不赶他走,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显然是等着他进一步询问,也意味着他站在这里,还有别的用处。
过去的四年里,秦修文在工作上的主动性更强,沈渡反而是懒得发号施令的那个。
从来都是秦修文按部就班地把沈渡的一切打点好,沈渡照本宣科地去做而已。
一旦脱离了工作范畴,两人极少有私底下的交集。
这还是第一次,沈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谈不上受宠若惊,却也真的再度令秦修文感到诧异。
“二少,”秦修文定了定神,转过身来,主动打破沉默,“您介意再添双筷子吗?”
沈渡眼尾上翘,勾勒出稍显愉悦的笑意,神态比刚才更认真了一些,意味深长道:“看来你的脑子更值钱。”
-
“这个瓶子不值钱,是个赝品。”
这是周瓷看到酒店发来的照片后,说的第一句话。
如果是真品,一亿元的索赔还算合理,毕竟私人藏品的意义远大于艺术作品本身的价值。
可对方咬紧了说这是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古希腊文物,在三年前的拍卖会上以六千八百万的价格购入,周瓷便知道,这瓶子的主人要么是说谎,要么是被人家骗,当了冤大头。
周瓷语声淡淡,却让叶晓大为振作,立刻破涕为笑,可怜兮兮地追问:“那我可以不用赔那么多钱了?”
“赝品是毋庸置疑的,就看对方这么不依不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了。”
周瓷拍拍她吓得颤抖的肩膀,心里也是恨铁不成钢的,但事到如今,总要先解决索赔的问题。
“如果是指鹿为马,纯粹讹钱,那么我们的胜算就很大。”
她顿了几秒,长睫在眼下垂落暗影,迅速思索的同时,提出另一种不大乐观的可能:“但要是一直以来,他们真拿这个瓶子当真品,又拿得出白纸黑字的购入证明,不说一个亿,六千八百万,我们该付就得付。
“至于如何把最终的损失降到最低,我们也只能找到当时的拍卖机构解决,前提是瓶子的主人当年是真金白银地花了六千八百万买回这个赝品。”
据说,瓶子的主人对它十分爱惜,将它置放在自己长期订购的VIP套间内,可见被骗的可能性更大。
按理说,那个房间是不对外开放的,巧的是,那天前台电脑出了点问题,工作人员一时疏忽,竟让财大气粗的叶晓入住了那个房间。
恋爱中的女孩子闹死闹活博关注,屋里东西无一幸免,这个瓶子也在其列,不仅瓶身溅了血迹,瓶口还碎了裂缝,这么一折腾,再好的艺品毁之一旦了。
周瓷的分析很理智,也很全面,唯独她判断瓶子是赝品这件事,似乎说得格外笃定。
顾文彬的目光闪了闪:“你有把握吗?”
他的询问带着点轻快的尾音,好像并不急于确定自己女朋友是否要赔偿,反而更好奇她如何判断这是一个赝品。
周瓷微怔,扬眸看他一眼。
顾文彬像挑衅似的,不避不让,直勾勾地同她对视。
那眼神分外炽热,却不是男女间的暧昧,更像是某种惺惺相惜的热烈。
周瓷忽然觉得,顾文彬此刻是真心实意地,想听听她对“这瓶子是个赝品”这句话的论证过程。
这种额外的任务,像极了很多年前,父亲对她提出的课业要求。
父亲总说,作为一名艺术批评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有依据,不能空口泛谈,更不能拿点钱财就信口胡诌,那将会给整个艺术界带去不可磨灭的冲击。
除非是天才,普通人能拥有艺术造诣的契机很少,或是长期磨炼,或是误打误撞,极少是一蹴而就的,因而,有的人穷极一生才能做出一两件满意的作品,但批评家的三言两语往往会掀起惊涛骇浪,轻易就能葬送这些人宝贵的梦想。
父亲这一生,就是在批评别人中度过的。
死后,便也受到了无数人的批评。
周瓷半天不说话,顾文彬眼底的热烈慢慢褪下,语气也不大好友好起来:“没有证据,就算是赝品,你也拿他们没办法,他们讹钱也好,拿着赝品当真品也罢,东西毁了就是毁了,主动权可都在他们那边,我们除了被动掏钱,还能做什么?上法庭不过就是拉锯战而已,到时候只会比现在更烦心。”
叶晓很不高兴,用力掐他的手臂:“文彬!你不要对学姐凶!”
“是她先大言不惭的。”顾文彬最看不惯周瓷气定神闲的样子,难得逮着机会,赶紧挖苦几句,但也不敢说太重,毕竟周瓷揍他的时候从不会手软。
“学姐很厉害的!她说是赝品就一定是赝品!”
顾文彬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对着叶晓都语气不善:“小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人家六千八百万买回来的东西,你说赝品就是赝品?信不信人家反手再告我们诽谤?”
“你……”叶晓眼睛里蓄起泪水,表情满是受伤,“文彬你变了,你都对我凶了!你这个大渣男!”
顾大渣男:“……”
周瓷没有闲情逸致看小情侣吵嘴,转头吩咐小刘:“你先和对方约好时间和地点,过两天,我们和瓶子的主人当面谈谈。”
在小刘的认知里,周瓷是无所不能的,她的话就是定心丸,面谈,说明老板心里有谱了。
以往每一次出去谈生意,老板都是舌战群儒的。
小刘放下心来,开始幸灾乐祸:“叶大小姐不是很有钱吗?管它是一个亿还是六千八百万,少养几个小白脸,不就都省下来了嘛。”
顾小白脸:“……”
一顿饭的时间,只有顾文彬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四人在门口分开,周瓷和小刘回工作室继续忙碌,顾文彬费了好大劲,总算把闹别扭的叶晓哄好了,一前一后搂搂抱抱地上了车。
回程由顾文彬开车,叶晓坐在副驾上。
顾文彬注意着路况,将车开向她的住处,等红灯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路叶晓都异常安静。
可能还在担心赔偿的事情吧。
说到底,一个亿,叶家未必拿不出来,但叶家或许真会以此为由,逼着叶晓尽快收心回去联姻。
他知道,当初叶晓会这么叛逆“为爱出走”,还闹自杀,很大原因就是为了反抗商业联姻。
而他,不过是在她最需要一个“小白脸”当挡箭牌的时候,恰好出现而已。
正是知道这一点,他才能如此坦然地接受叶晓的“包养”。
扮演一个合格的男朋友,可比做其他事情容易多了,至少叶晓没什么心眼,半点心事都藏不住,他早已熟练地掌握哄她的技巧。
顾文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变幻数字的红灯,嗓音格外温柔:“乖,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只是法院传票而已,开庭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私下慢慢解决。”
叶晓摇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
“文彬,阿瓷学姐出生艺术世家,从小见过无数真品,她说那个瓶子是赝品,绝对是有把握的。”她茫然地抓着衣角,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很遗憾。”
如果周瓷那时候有条件继续走下去,现在一定在艺术界大有作为,她说的话也一定更有分量。
才不会像在餐厅里那样,被顾文彬连声质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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