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
“扁头”一家人将手头上的事全部放下在找他,甚至老鸦洲沾点亲带点故的也加入到寻找队伍。“扁头”姐夫要报案,被“土墩子”拉住了。待我能爬起来下地的一天,见到了“扁头”姆姆的头发花了很多,眼睛跟我差不多看不见人似的,我喊了她“大娘”,她才扭头看了看我,“‘扁头’到哪没有跟你讲啦?”我不会对“大娘”撒谎,他是真的没有对我说,我摇摇头。
一个人藏东西,十人难寻。何况一个人?“土墩子”在说完这话之后,宣布不再寻找“扁头”,权当掉江里喂鱼了。“扁头”姆姆只得哭自己这是什么命?有命生养,无命送终。
最不死心的恰恰是“土墩子”,他到我家转了好几趟,明摆着是想打听点“扁头”什么,却一点一滴地说他打听到的情况,最具体的莫过:下洲村的渡船明明锚在洲上,第二天却到了内江对面,估猜是“扁头”干的,要是洲上人即使夜里过渡,叫一声摆渡也不会误事。最让他们家人摸不清的是,人走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无缘无故一个有父有母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到哪里找抓捞的去?我太理解一家人苦的,他们只能怪他儿子孬塞了心,与我讲与不讲是两回事。
老鸦洲上的小黄花急急地开起来的时候,天开始回暖,闻敏终于在公社拿到了回城的通知,她把什么都准备好之后,到心洲小学与老教师、与教的学生们作了告别,之后来到我家告诉了我。我抢慌慌地将家里仅有的不到半斤花生用砂子炒好,在渡口赶上了送她,我陪她过了渡,什么话也说不上,甚至连有空回洲上再来看看也没法说。到了对岸,她说谢谢我的花生,我说还谢谢她送我的墨镜呢,她的眼泪滚下一串,一粒一粒的可清晰了,因为她的脸还是那么干净。
我回到船上,小椒后大说上海佬还真看得起“小老”啊?什么人不让送偏偏让我“小老”送,我没有答理他,心里堵得慌。很奇怪,下了船,我的五脏六肺仿佛被捣空了,于是跑将起来,跑到家一脸眼泪,我大声地哭起来……
如果“土墩子”再来我家,我决定告诉他“扁头”做下的恶事,但忙完了春耕到收割早稻“六十天黄”时,再也没有见到他人。
“土墩子”病重在家,我连影子都不知道,十分不应该!
十、天有多长,地未必就有多久
我相了两回亲。老鸦洲的人不笑,我自己想想都能笑自己好几天,我还去相亲?幸好参与其事的人,嘴巴都有闸门,没有把话柄落给人接。尽管我的年岁是跨进了谈婚论嫁的门槛,可我哪是那里边的人哟?
“扁头”姆姆之初提及此事时,我全以为是玩笑,直到她当真地来到我家说得人是人、地是地的,我才相信这事是个事了,我连声说:“谢谢大娘,我‘小老’要人形没人形、要家当没家当,做梦也没有想过讨人呢。人家要是听到这事,还不把门牙笑掉一排呀?存情大娘了!”
“哪有自个把自个往脚板底下踩的伢子呢?”“扁头”姆姆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别怪大娘左耳不对右耳,给你找的又不是当家理事的全人,只是想给你找个伴儿。这么大个屋子,里里外外不能总是一辈子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吧?”
“要是跛子伯在世,找个人来一起帮我孝敬孝敬他还差不多。”我说了大实话,“如今,挣点工分糊嘴饿不死,就是老天爷长眼了。再差的女子也比我强百辈,我不能害了人家,你讲呢?大娘。”
“你的情况我也对人家讲了,你不就是皮子上有点病么?其他不比哪个少,也不比哪个差?”“扁头”姆姆在向我交底,“还有,不算老跛子的三间破屋,你这还有带披厦的这四间大屋呢?洲上小是小,靠水吃水,可是什么荒年也没有听讲饿死个人吧?人家伢子要是能来洲上,也是谋条活路。”
我把头摇成了拨郎鼓,“大娘嘞,哪里都是活路,进我家就是个死!”
“你这伢子平时开窍得很,咋这时糊涂?你以为大娘是那没有谱的人呢?来前我与你叔合计了好几次,他也点了头。”“扁头”姆姆故意将脸毛起来,一会儿又亲热地对我说,“听我的,成不成看缘份。她是我表姑的外侄女的伢子,比你大月份,生下来是青光眼。要是你看她在家做事,比明眼人还顺手……”
我着实抵不过“扁头”姆姆的好意,还有她在“扁头”走后一下老去十多岁的神情,硬着头皮应下了明知是有功夫还不如在家歇着的白搭事。有十天半个月,我远远地见到“扁头”姆姆都躲开,十分希望她能将这事给忘掉。哪晓得生产队收完晚稻在烧火粪等着天下雨种五季的空档,“扁头”姆姆把什么事都准备好了,拉着我过了内江,绕着江边往西一直走,走到天乌黑的时候,在一个叫阳棚子的地方住了脚。
“扁头”姆姆开口借宿的是一桂姓人家,主人是个吃百家饭的弹匠,人也开朗,二话不说答应了。我们用他家热水泡了带的锅巴,桂家婶子还端来一碗萝卜干,黄橙橙的,咬在嘴里嘣嘣脆,好下饭哟。由此可见,这个婶子是个当家理事的好手。
吃过之后,桂弹匠主动与我们拉家常。听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处,他撇嘴说,“那哪是人能住的地方呀?别的山上要什么长什么,那儿全是能吃人的石头。石缝里流下的水看着清亮亮的,可是吃了生下的伢子十个挑不出一个全人。 这么讲都有七年了,我在那里给一户做了一床喜被,到现在也讨不到工钱。” “扁头”姆姆便问是哪一户,这次顺便替他再讨一下。桂弹匠摇摇头,意思是不要了,搭不起那工夫钱。他家有四个女儿,见到我这个稀罕人,都用手捂着嘴在笑。她们个个水灵灵的,尤其是那个小丫头,哪一处都长得周正,小头梳得光玉玉的,几根不听话的头毛都被头油贴得紧紧的,身子正往外鼓着长,出了条。她一点不比大上海来的闻敏长得差,甚至有些地方还比闻敏胜一点,但我一时半会说不出来。“扁头”要是来了,我相信他会因那个小丫头而改变自己,可惜他不知何处?
当晚“扁头”姆姆与桂家婶子挤在一起,我独自在去灶屋过道的凉榻上搭了铺,至于桂弹匠和他四个女儿怎么睡的,我不知道。第二天,天麻亮,“扁头”姆姆把我叫醒了,他还麻利地将我睡的被褥叠好。这时,我听到桂弹匠在堂屋说:“小丫头啊,你去将这婶子俩人从沿河的南边送到祭滩,指清了路,再回。”桂家婶子将的我们送出她家接路的地方,边走边要我们回程还在她家歇脚,“扁头”姆姆喊一声“大姐”谢一句。我很高兴,桂弹匠小女儿为我们带路。路上雾很大,她的一对大辫子和上身碎花衬衣时隐时现,待日头全出来了,她才开口说:“婶子,你们沿着这路往前走,就行了!”“扁头”姆姆拉了拉她的手说了客气话,我看她的头发和眉毛都打了雾水,湿漉漉的,我好像也说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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