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怎么不能?”小椒说,“我们上洲村伢子长大了都得干大事。强子哥讲他长大要搞大船,搞外江上最大的船,之后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我呢,长大了跟强子哥搞大船,也跟强子哥到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你想干什么大事?”
“我,我……”你长到十来岁,压根儿就没有想着长大还干什么。从记事那年开始,跛子伯整天带着你围着灶台转,稀的多稠的少,你多次想着你这生可能会被饿死,可每每有这个想法时,跛子伯总会变戏法似的给你做顿硬饭,他始终喝的都是稀的。跛子伯过去说过能学个吃饭的手艺最好,于是你说,“我想当篾匠。往后给你们一人打一只鸟笼子。”
“篾匠,篾匠也行。不过不是大事,你得往大事上想。”“扁头”说,“你要是喜欢鸟,我晚上上树窝里给你逮。”
“我想要一只猫头鹰。”你不假思索地说。
“猫头鹰。”“扁头”现出了难色,可他很快英雄起来,“不就是猫头鹰吗,你等着。”
你和“扁头”都没有想着抓一只猫头鹰有多难,为此“扁头”差点送掉了小命。
“扁头”很够意思地钻了两三个刺丛,折了三大把刺薹,你和小椒的都比他的粗。吃完刺薹,小椒领着你到小石山下的水塘里,洗了脸,洗了手,前后又细细地拍了你身上的灰,但怎么看还是在外弄了事的样子。
你回到家时,跛子伯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他没有好气地说:“做么事去了?”
“到小石山上去折刺薹吃。”你不会撒谎。
“你是饿死鬼投胎的?折刺薹能折成这鬼样子,是不是又被哪个小害鬼欺负啦?”跛子伯眼好着呢,“你一个人去的?”
你说:“就我。”
“就你?你当我眼也跛了呢?”跛子伯斜站在草屋的门口,腾出走路时当腿用的柳树棍子,说一句敲打一下墙壁,灰土“沙沙”地落。墙缝里的一只蜜蜂闻到了花味,几次伸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吓得出不来。他有时用力大点还会在土墙上起一团小小的尘雾,跟炸了爆竹似的。“我明明看到还有‘土墩子’家的那个小屄屎,他是什么人?你长点耳性好不好?我跟着你讲了多少回?你跟他们不一样。别看他的名号方方正正的能当砖砌墙,赵永强,要我讲啦,他上到城那边的太朴山上当土匪不用化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老古话一点没错。我要是讲错了,下辈还是个跛子。”
“‘大卵子’他们抢我折的刺薹,还是‘扁头’和小椒过来帮我的呢。”你蹲在墙根上,两手不停地揉着衣拐上还没有干透的泥渍。头心里有两道刺拉的伤在火辣辣的痛。你不怕痛,怕痒。你的头上、身上,甚至脚板心里的草屑呀、泥渣呀、汗盐呀都成了一只只蚂蚁在爬动,这时候后悔来不及了,你只指望跛子伯快点把话讲完,好生洗洗。“他们长大要搞大船。”
“你别跟我打岔!大船,他想搞就搞。他大‘土墩子’是让人白叫的呀,当个大队长才给洲上做了两只渡船。他搞大船,小狗含大屎……”跛子伯住门框边上挪了一脚,柳树棍子落到了门槛的青石条上,棍子要是再长一根筷子,就会打到你了。那只蜜蜂终于得了空,慌张地冲了出去,翅膀将墙缝又挤宽了一圈,它的身子比你硬实,不会伤皮的。跛子伯从来不打你,洲上的老少都晓得。跛子伯只是骂,什么屄话屌话甚至往人家八代老祖宗根上的话都能骂得出来。“你还有脸讲那个小椒,真是她娘老子操坏了时辰,有点丫头的样子没有?长大了不变也是个操人精的货。头毛刚刚长出脑壳能揪个鸦鹊屁股,好的不学一点点,整天趴地钓钩虫、上树捅鸟窝,钩虫能塞嘴、鸟窝能盖屋子也算事。你看看,她身上什么时候有一块干净地儿?哎,你还真别讲,她长大了要是跟‘扁头’搭伙上太朴山,讲不定还能扛一片天下呢……可惜了,新社会不兴土匪、‘大刀会’……他们要是从我门前过一回,我非得夯他们一棍子。”
你还真怕跛子伯去打“扁头”和小椒,因为跛子伯的拐棍打过很多人,听说最牛的一次是打了公社社长,至于为什么,你没有听说,“扁头”和小椒他们也都不知道。你很想跟“扁头”和小椒玩,事实上在老鸦洲主动要求带你玩的也只有他俩,其他人,哪个不是把你当猴耍?尽管“扁头”也可能会欺负你,但绝不会是“大卵子”他们那样的欺负。你抬起死劲睁着才有一条缝的眯眯眼,“他们答应带我耍,让我和他们一伙呢。”
“你要找死你就去。他们是找不到蹲缸拉屎屙尿,你就等着低头去接着吧。”跛子伯气上加气,又捡起拐棍,“还有下洲村那个杀猪佬儿子,裆里那东西还不晓得是真好假好,看把他慌的,一个这么大的洲子都呆不下他了。猪下水吃多了,能精到哪里?你拉屎跟他要隔三条田埂,好不好?你那点耳性都跟屁一起放掉了是不是?二回我碰见他,非得好好问问,做么子残废人还欺负残废人?”
“你不如让我饿死在老屋里好多了!”你背痒,在土墙上蹭了蹭。
跛子伯头一回听到你说到死,她的心猛地拧了一下,但他不能就这么让你把死挂在嘴上,他气恨恨地说:“要死是吧,吃饱了我把草绳子和你捆在一起跳到外江里去!你个没良心的,我还指望你给我摔老盆呢。”说完,他拐到灶屋,从灶上的夹罐里舀了半盆水,用手试了试温度还合适,语气中明显带着心疼地喊道,“还不来洗洗你那皮子。你要是皮子老钢也行,你要是能吃得往太阳也行……”
你洗完身子,换好了跛子伯给你钉好一粒扣子的蓝衬衫。饿饿地扒下跛子伯给你做的半碗棉籽油炒饭。生产队去年,一个人头才分一斤菜籽油、半斤棉籽油。平时过日子,跛子伯将油倒点在半碗水的瓦盆里,每次炒菜都是用裹着棉头的筷子蘸一下之后在锅里划一圈。也只有给你炒饭,才舍得直接往锅里倒点油。
很快,你家门前“起了蛟”——“歪歪嘴”他老婆拉着儿子“大卵子”前来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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