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你大大的死,赵姓老人起初想暂不告诉在做月子的你姆姆。当你奶奶进到家时,瞒什么也没有用了。你姆姆的半条性命就是从听到你大大和你奶奶一前一后死去的消息开始丢掉的,也有人说是见到钱大发家尸首分离的山羊开始的。反正你姆姆在听到这个噩耗之后,立马放开嘴,就着粘有口水的被角擦干眼泪,扭过身子,伸手将早冷了的一碗三个的糖打蛋端过来吃进了肚子,放下碗便将你抱进怀里,样子绝对是“生猫生狗都是我的儿”的做母亲的样子。
你奶奶埋进了你爷爷的坟里,你大大被摆渡的木板船运到江北赵家的坟山。
六年前,“土墩子”开大队会议定过,除赵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百年后可埋进老鸦洲不大的山林外,任何人死后都得运到洲外安葬,否则不出十年,老鸦洲成坟山了,子孙喝江风都没有立脚的地方。那年他五十,哪个听了也不敢作声。至于你奶奶和你大大的后事,赵姓出人料理得还算周全,你姆姆的月子好歹还能在床上歪着。
你姆姆说到天边上也没有证明她与山羊没有染,还是你在不到十五岁的时候,钱大发内心有愧地告诉了你一个天大的真相。可那已经晚得不能再晚了,你开始恨钱大发,还有周九月和早死了的钱好儿。当时为什么不说,要是说了,起码你奶奶不会死,你姆姆的半条性命还可能救得回来。最不能原谅的一件事,是钱大发还由着周九月从老鼠洞里掏着法子折腾你姆姆。
你姆姆没有给你奶奶烧纸摔老盆,却给钱大发家的山羊披了麻戴了孝。知事的都晓得这全是周九月在中间的搅和——后来,周九月在娘家周团说的话传到洲上,大家才明白她的算盘——“他家一老一壮死了,要是赵姓一耙子反打过来,光赔两副棺材也要我家的人命啦!”
周九月来到你家,人情礼到地给你奶奶磕了个头,瞅准了个空,揪住“土墩子”,“你是大队长,讲话还算数不?我家山羊不能青红皂白不分地就被砍了啊!?”
“土墩子”蹲下来,卷了一根烟,火还没点就顶起了身,“像老人一样地葬,葬到竹林里!”
周九月听不出真假,但看了“土墩子”的态度,心里踏实多了,原本想着回家将山羊埋了算了,可她前脚踢着门槛,“土墩子”派了下洲村四个办老事的后脚进了门。周九月这才知道,“土墩子”来真的。
真戏只得真唱,钱大发请木匠来给山羊做了副四块板的棺,周九月穿了一根麻线将山羊尸首缝在了一起,上了香摆了案,仿佛老人过世。
“赵家那个羊儿子得来给山羊披麻戴孝!”“土墩子”听到传来的周九月这句话,好长时间才从喉咙底里挤出两个字:“在理”。原打算是叫你姆姆抱着你去给山羊当孝子的,你姆姆说得跟刻钢板一样,“我儿子还要给我送老呢?要去我去!”就这样,你姆姆去了。
你姆姆这一去,钱大发和周九月彻底失策了,洲上开始有人的话风向着你姆姆了,实在是没有人相信上洲村的与你大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你姆姆和下洲村钱大发家的山羊有什么不干不净。
你姆姆在月子里将孝布当头巾扎了,从跪到装着山羊的四块板面前到送它进到竹林里,她口口声声哭“羊大爷你前生害得我不够,今生么事还来害我全家呢?”这声哭,哭得很聪明,既哭出了“晚辈”的悲戚,又道明了山羊与你家变故的联系,最重要的是否定了人们认为她与山羊的龌龊事。
你姆姆在将你搂进怀里那一刻,咬着牙相信:孩子不是生大的,是养大的。她要把你养大成人,养得与你大大一模一样。然而,她的心慢慢地变凉了,从秋日里掉进冬夜里,很快结上冰,厚厚的,比内江一九四三年结冻能跑马车的还要结实。她的凉,不是来自于你不能很快地长得上床生响、下地生根,而是因为老鸦洲上的人,他们的好奇和无耻害得你姆姆在洲上没有了日子。
你姆姆在披麻戴孝将山羊人五人六地送走之后,压根没有打算再回到床上坐月子,但她很快又被人拉到床上,洲上的“好心”女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你家,有的拿来一颗包心菜,有送来半碗米粑,有的还上灶点火做饭……有上洲村的,也有下洲村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老妇女,也有新媳妇。后来,跑船歇脚的,也有人来。你姆姆清楚记得,有个被江风吹得大脸跟锅底分不出彼此的、头顶有块癞子皮的搞船女人送来一把红毛线,你姆姆说她没有订这个货。那时候,洲上的人经常让去下江的船捎货。癞子皮女人“呵呵”一笑,“没有啊?!那是我记错了,”她扯下一截红毛线,塞进你的摇床里,又顺势猛地扒开你的小被,“这个给大侄子扎辫子了!”癞子皮女人又“呵呵”地笑着,走了。她丝毫没有当心,昨天下着厚霜的天能冻住的你的身子,难道她没有生养过?看岁数,不像。
你姆姆不是傻子,这些女人哪是来帮她的忙呀?全是来看你的,说白了就是看看羊毛人倒底长个什么样子。你姆姆想过要关门闭户,可一转念,伢子在屋里是长不大的,你迟早要出门,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你的眼长大了还见不得光。后来,她干脆大开门户,别人不好意思看,她还抱着过来,“他婶娘,你看吧,我儿子白不?”这样,反倒让设着法子来看你的人没了趣。
你得记住一个人,他远比钱大发家的人恶毒,尽管他也到阎王殿里报到了,但还得要在心根上记住,恨人就得这么恨,他死了也不要放过他。他叫吕舟根,背后人都叫他“六叶子”——洲上的人以为像驴这样的畜生都长有六片肺叶。他大大死得早,她姆姆第四次改嫁给一个叫化子时,他爬上太湖的一条驳子船,在船上才几天就不得船夫喜爱,被丢在了老鸦洲。他不会犁田不会打耙,倒是能写一笔像样的大字,红白喜事还能用得上,便在下洲村落下了根。他很快成了洲上的臭鱼烂虾,几次趴女人家的墙头,有回被打得差点丢进外江里喂鱼。
那天,你姆姆在捡棉花。她想冬天里给你褥一身棉衣,便在小石山南脚下自开了一块乘凉竹床那么大的地块种了棉花。这年天好,自棉桃挂果起,天天太阳仿佛抹了油的大饼从东贴到西,每朵棉花开得肥白肥白的。也是为了摘到上好的籽棉,你姆一般都在天黑边上生凉气的时候去地里,这样枯死的棉叶软下来,很少粘到花上。统共也就二十来棵,你姆姆的手脚不慢,三抓两不抓便能完活。哪想,你姆姆刚拐过山嘴来到地角边上,看到“六叶子”吕舟根嘴里咬着根草——他本是个吃草的畜生——手夹着下体的物件写大字式地对着两棵棉花左一摆右一摆地在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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