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
“拉瓜”前年八月结的婚,十月闹着分了家,上个月生了个女伢。
“犁别耳”看上去比过去乖多了,其实内子里还有坏水,“别怪当长辈的讲你,就是外江洪水里淌得有票子,你个姑娘家也甭想捞得着?”
“捞着捞不着,那是我的事,我只要到时一分不少地交上工分钱就行了?”
“你要是交不上呢?”
“交不上,扣我一家的人口粮!”
“你讲的?!”
“我讲的!”
“一个工分八毛,一年不能少于一百个工分。”
“八毛?下洲村男劳力出去才六毛五,你,你……”
“里也好,外也好。这是上洲村,不是下洲村。我们水田多,要的就是女劳力,都出去吃轻巧饭,秧哪个插?草哪个耘?没有工分粮,哪来的人头粮?”
“你这是抬高门槛拦我!”
“愿意,你就摁手锣;不愿意,明天早上接着听安排上工。”
小椒心中一盘算,她在队里最很的一年挣到了二百八十四个满工,按“犁别耳”的账算,得是二百二十七块二毛钱,可生产队分的粮呀油呀卖到北京也值不到一百五。她气得泪水在眶里打漩,强忍着绝不让它滚出来。她还清楚,这里有道梁子,前两年“犁别耳”动了“老鬼子”来做媒,想让她与“拉瓜”结亲,小椒从里屋里听到出来指着“老鬼子”鼻子骂他眼里生了蛆,她说别讲嫁那个门 ,就是让她去上吊也不会选那不正的上梁。“老鬼子”肯定将这话传给了“犁别耳”,打人打脸了!
“我愿意!”小椒咬着牙。
“你再想想,要不回去与大人再商量商量?”“犁别耳”一脸正相的样子,“上下嘴唇搭一下容易,指头粘印摁一下也简单,一年交队里二百多块钱是一个子儿少不了的,否则我也不讲全扣你家的口粮,加一倍扣,总在理吧?”
“我听清了!我愿意!!”小椒内子里有那么一根筋骨,这点比“扁头”强。
小椒在“犁别耳”那里摁完手印回家,事说到一半,与她姆姆大吵一架,后大毕竟是后大,话没有说却一脚踢碎了门口的喂鸡食的瓦盆。她来对我说,我也吓了一大跳,“歪歪嘴”在城里猪行里一年才四百多块钱工资,有“知了花”挖也挖不出这么钱啦?小椒说她问过了,她心里有数,不过想余钱是余不了多少。
小椒是到东风砖瓦厂给厂里做饭,“大卵子”是厂长,明里不照顾暗里也少不了,况且不是他,打踢脚捡块玉的事也落不到她头上。要是“扁头”在,肯定一百个不同意,如今不是“扁头”跑得影子都没有了么?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提“扁头”的,我说:“好事!你哪天走?东西多,我去送你!”小椒答应了。
第二天,我煮了三个鸭蛋——怪事,这年鸭子特别能放蛋,隔天有双黄蛋不说,好几个晚上,六只鸭放有七个蛋——去她家时,她已经将担子捆好了,一头是被褥,一头是稻箩装的衣服和用品,我俩一起出门像生伢回娘家一样。
小椒姆姆黑着个脸坐在门边上,瞅着眼不作声,我喊了声“小娘”也才用手恶狠狠地点了点小椒的背。
“小娘!”我轻轻地说,“她去立德的厂子做事,都是一个洲上的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
“我哪指望她给我挣金山银山啦?”小椒姆姆气鼓鼓地说,“她要嫁人啦!要不是下边的弟弟与她岁数隔大些,她还耽误兄弟的婚姻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说,“小椒心里有数着呢。”
做娘的还是做娘。小椒姆姆低声让我劝小椒,在外要担待自己,不要苦做。我答应了。小椒出门时,说了声“姆姆,我走了!”小椒姆姆扭过头没有吭声。
我挑着小椒的担子,一直到了上洲村的渡船口。小椒后大从我肩上接过担子,说“麻烦”我了。我这时将鸭蛋放到稻箩里,小椒看见咬了咬嘴唇。我看着小椒后大将船划到对岸,挑着担子将小椒送过大堤。不是自己生养的,但也是个长辈的样子。
“土墩子”死了,死在老鸦洲的四月二十九的中午。
“土墩子”被“大卵子”从牛栏圈放出之后,很少出闲门,头两年主要跑公社“讨说法”,他在公社大叫大嚷:“凭什么关老子?凭什么放老子?总有个王法出来讲讲吧?!”公社一批当年“风云”的干部都成了泥巴和尚自身难保了,如今上台的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至多泡杯茶,陪着小心说些安慰的话。我也劝过他好多次,本来就没有的事,你让人家怎么说出个有无,就是说了又怎么样?船过浪无痕!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去公社了,心思全扑在家里三分地的菜园里,把萝卜种得像山薯,把山薯种得像南瓜,把南瓜种得像磨盘,把什么都种得大个两三号,他家的菜园子成了洲上人看稀罕的地方了。
天变得晴是晴、阴是阴之后,革委会的牌子被“犁别耳”拿回去当了床前的踏板不久,他也灰溜溜地回到生产队。洲上的社员一致主张“土墩子”继续来当老鸦洲的家,但他始终不点头,甚至有人动用了“叶经理”,他仍然不答应。我问过他,他说:“当家理事是要心力,我哪还有啊?”我不太懂,可我知道他不是在拿翘而是真的不想甚至觉得力不从心。之后,“老鬼子”捡了个皮匣子当了大队长,但他还算有点人情味保住“犁别耳”到上洲村生产小队当了小队长。“犁别耳”在位的时候,“老鬼子”说掌事就掌事;“老鬼子”上了台,“犁别耳”一律靠边站,声音大点都会挨熊。全洲人都看在眼里,我把这事说给“土墩子”,他抖抖嘴,面无表情,之后我再也不说了。
队里分了五十斤六十天黄的早稻,稻打包时少了风,半粒饱的占大多数,已经摊晒两个日头了,我咬了咬还有些滋,便想再晒一个日头,可以去绞成米了,要是太碎,做水粑吃也好。新米有新味,透着日头的香。我拿根竹杆坐在阴地里看着禽畜别来糟粮食时,“扁头”姐夫一头撞进我屋里,话没说一个字,拉着我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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