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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


题记:

小说,是病态社会里,人的本性在最复杂、最顽强、最彻底抗争中的健康呈现。

——阮德胜

一、有只鸟长着猫脸

你不是来投胎的,是来害人的。

你从你姆姆的人道里还算顺溜地生出来不到两个时辰,有三条半性命跟着赔了进去。

接生的八婆婆第一眼看到你,仅瞅了个大概,便吓得直接把你丢进了准备给你洗身子的洗脚盆里,几乎在丢下的同时,她又慌慌张张地将你拎了起来,撂到一块破布里,裹吧裹吧便塞到你姆姆的被子边沿上……这是立秋的第三天,知了在江边的大树上叫得跟死了亲大大似的。

你是个羊毛人!

正如后来电视上播放的大熊猫刚生下来的样子:白毫毫的毛发,眯闭着的小眼,粉红色的肉身……你终究比不得大熊猫,它的毛发长着长着,该白的地方白了起来,该黑的地方黑了下去,你上到头门心下到脚趾头凡是长毛的地方一刷地白,仿佛每个毛囊里都灌满了银水,并且汩汩不绝;你的眼,从小长到大,没有睁圆过,不是你没有力气,也不是你不想睁开,是光,无处不在的光刺是无数根钢针在穿连着两个眼皮,你越死劲地睁,它越死劲地穿,你打小就知道,干不过光刺,也就是太阳。你算不幸中的万幸,像你这样的羊毛人,十有九的是睁眼瞎,而你在晚上或阴天还能看看天地,也算是天王老子没有断你的活路;你的皮子一直那么粉嫩着,晒,能晒出被开水燎过般的大泡;挠,像挠在豆腐上,一碰稀巴烂。你还落不得一片头屑大小的脏,否则痒得钻心……用你跛子伯的话说,你是皇亲国戚的命生在了狗窝里。

你大大最怨,他根本没有看到你,只是听到了八婆婆像旁白一样的话:“生什么……不能生?生个羊毛人!世道要变天啦?”这话跟蚂蟥吸盘似的将你大全身的血液吸向头壳,他的脸紫成实实在在的两片铁猪肝,双眼扔进火炉里肯定分不出彼此。

你奶奶从灶屋端着一盆热水出来,看到你大的样子,吓得哆着嘴,慌慌地问道:“怎么了?富能!”你大大叫赵富能。

“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你大再糊涂也不能在你奶奶面前充“老子”啊,他把这两个字咬碎在牙缝里。

你大大转身到柴屋里拎了把前几天才从铁匠铺聋子手里打的新砍刀——准备秋后过了内江去砍荒烧小炭过冬——从后门出去了。你大是个耿性人,平时很少细话,什么活儿搁在他手里,把脑袋闷在裤裆里直到干完不吭一声是常有的事。他就这么阴着猪肝脸,拎着新砍刀,噗着气,跺着脚,往前冲。那气一口比一口粗,后来粗得只能全张着嘴才行,否则会冲掉了舌头和门牙;那脚,比生产队最膘的水牯还重,下一步弹起一层灰。至于那双眼,里边全是血,眨一下能淌出两条红沟来,他自然看不进去老鸦洲上任何人和所有事。

老鸦洲是皖南秋浦河在长江中下游入江处的一个小岛,有叫河心洲的,有叫江心洲的,有的干脆生怕得罪人似的,河也不要江也不要就叫心洲。它还有一个丑名,叫龟头洲,缘于洲中心有座小石山,山南边靠水塘的光光石壁上好端端地挺出一根柱子,特像男人的器具,梅雨月份,那柱子中间还渗水,便更像了。秋浦方圆几十里,经常有妇人结伴前来跪拜求子,当然也有来当风景看的。叫老鸦洲是政府定下来的——“老鸦洲生产大队”。据说,当年从秋浦河石台方向放排下来的几条汉子在入江口遇到了白水怪咬散了排,幸得一队乌鸦在头顶上引路,将他们指引到洲上,捡回了性命。一年后,放排人在小石山上修起一座老鸦庙,每年三月三来洲上栽树种竹接鸦神、八月八也前来撒谷烧纸祭鸦神,老鸦洲也因此而得名。老鸦洲从哪年开始有人落脚,说不大准,有的说是明仁宗洪熙年,赵姓江北的一支老谱略有记载;有的说在湖北被北伐军打散的清军登洲而居。

你大大拎着砍刀穿过洲子的时候,老鸦洲依然是锚在江上的一艘大船,有山有塘,有树有林,有田有地,那时硬生生地养活着二百来户人家,船上是一个生产大队下辖的两个小队,上洲村生产队在东南、下洲村在西北,均属江岸里边的秋浦县江边公社。

人的日子,过下了就没有回头的天。平时,在老鸦洲磨个屋拐都能撞倒三个人。这天,你大大仅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同门隔代的伢子,起不了事。他个筐子跟着自家的老母猪后等着接粪。伢子的眼在猪屁股上,确实也专门抽一眼看了你大大,可他个十来岁的伢子看了也是白看;另一个是位妇女,她丈夫讨你奶做了干娘,平时你大大喊她嫂子。她正背着一捆掰了青苞的玉米杆回家垫栏圈——能喂猪还能糟粪——与你大大同向走着,你大大超她前的时候,她正好往家拐。可能你大大看见了她,她没有看见你大大,只感到一阵风似的从身边呼过去。要是她看见了,会撂下玉米捆问个三六九,兴许能拦回两条命。你大大那么视若无人地从上洲村冲到下洲村,一直冲进钱大发家,准确地讲是冲进钱大发家连着茅房的畜圈里。钱大发在江边上扳罾,他的两个儿子在秋浦城里读书,靠的全是这点鱼虾补贴。他老婆周九月在菜地里摘辣椒,钱大发最喜欢入了秋的辣椒屌儿炒黄鳝下酒,前天扳罾时扳了两条,凑凑能有一盘美味。家里只有他大大钱好儿,钱好儿搭着梯子趴在屋顶上搅和正在摊新露的一钵子黄豆酱,这是两个孙子每周回家带菜时必不可少的辅料。

你大大进去的时候,钱好儿听到了动静,他在梯子上不敢大意,也没回头,等他搅好了酱,你大大已把事犯下了。

你大大“噔”地弹进畜圈,一只手拎起吃了半饱带露水攀根草的山羊的头,一只手甩起砍刀,“呼滋”地那么一下,山羊的嘴仍在嚼着草,脖子已经不沾毛不接皮地离开了身子。你大大几乎在抬腿蹬倒山羊仍站立着的身躯同时,扔出了山羊的头颅。山羊颈脖里的血水从你大胸口划起、掠过他的鼻头,弧弧地画到钱大发家的正门前上。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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