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
我们爬过一山,走一段谷底,又去爬另一座山,再去走另一段谷底……行走时,看不出与外边的什么两样,可一歇下来,山里透着一种凉。我们终于在老山里老山里的山夹缝里找到了石头村和石头村似乎只有一户的袁家。
袁家哪叫家?依着山边一块几丈高的大石板,用石头垒的三间屋,顶上盖的也是石板瓦,屋里除了锅灶和几个树桩的凳子,似乎看不到什么家当。里边只住着要说给我的瞎子女子和她长着有葫芦大气泡颈子的姆姆、长着一双大脚的大大和两个小一点的男伢,至于她的叔伯和其他兄弟住在哪里,直到晚上我才知道。
“扁头”姆姆才将表姑说出口,袁家女人双手接住了她,并一直将眼盯着我。我穿着“大卵子”送我的军装、戴着闻敏送的我的墨镜,这也是我仅有的做人的行头,样子还能过得去吧?“扁头”姆姆将一条方片糕、一斤红糖和两个裹子包,递给袁家女人时,她像刚偷到东西的贼一样飞快地将礼品罩到衣服下边,又跑到另一屋。一会儿,她出来时咧着嘴笑。
“换换!大表姑来了,快去烧点水。”袁家女人不知朝哪里在喊。
很快一个大板脸的女子扶着后门进来,她的名字叫“换换”,大概是希望生完她再换个儿子的意思。
“扁头”姆姆对我噜噜嘴,我明白她的意图,两眼便随着她取瓢、舀水、掀锅盖、倒水……再到灶下点火、塞柴,甚至后来将热水舀到两个碗里,一路看下来,她纹丝不差,若不是看到她两只陷进去的眼睛,怎么也不相信她是个瞎子。我莫名地害怕起来,她要是哪天像我一样获得类似于墨镜一样的东西突然能看见人了,而见到的人又是我,她肯定会被吓死。
在我观察袁换换的同时,“扁头”姆姆和袁家女人有说有笑地将我们的事作了叙述,我清楚地听到袁家女人说:“都听大表姑的,你望伢有好日子过呢。差就差在一对眼看不见一丝光,照料家还行,出不得门、做不了点事。我讲句不该讲的话,他俩都不全,要伢的事就不要想了,这事大表姑得替他俩作主。”“扁头”姆姆完全同意了袁家女人的建议。后来就吃晚饭,是山薯和山薯藤子加几把玉米粉一锅煮的糊糊,这时我才看清袁家所有的人,呼啦啦上来八九个人,与吃大锅饭一样,一人拿一只碗,舀完糊用嘴舔着碗沿出门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并且人人如此、大小如此,仿佛“大卵子”部队训练出来的。
我也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与袁换换大大有了面对面,他让我将墨镜启下来,又问了我大大姆姆的情况,“扁头”姆姆插进嘴说都不在世了,伢子进门就当家。袁换换大大一口气将碗里的糊糊全吸光,之后对“扁头”姆姆说:“全和不全都是娘老子身上的肉,好不好也是饭食养大的伢。有大表姑保媒,我放心。我也不瞎讲,两副棺材板钱,给了,领人出山。往后日子过好了,我们不去蹭一粒米;日子过倒了,也不要指望我们去扶。”说完,没有等“扁头”姆姆回话,他也出门了。
“扁头”姆姆没有及时接话,是想与我商量商量再说。还有,她也说不上两副棺材板值多少钱。
“我们不是把伢子卖钱。这个家,你们也看到了,只有吃饭的嘴、没有干活的腿。她大大怕就怕在死了连副板子都没有,哎!这叫什么日子?”袁家女人掀起衣角拭着眼。
“在理,在理!伢养这么大,不能为老的养老送终,做两副‘大房子’也是应当应份的。”“扁头”姆姆把棺材说成“大房子”是老鸦洲的话,她看了看我,问道:“两副得多少钱啦?”
“二十块吧!”袁家女人用手捂住脸。
“山里也不便宜。”“扁头”姆姆还是看着我说。
我低下了头。
袁家女人扬起脸,“要不少两块?十八!她表姑,我只能当这么大的家了。”
“扁头”姆姆拍了拍袁家女人肩膀,“听妹子的,我与亮堂再商量商量!”
“那就困吧?”袁家女人说,“爬一天的路了,累得很。”
袁家女人带着我和“扁头”姆姆到大石壁后的水沟里洗了洗,水有些刺骨,远比江水凉。回来的路上,“扁头”姆姆踢了踢我,我说明后天回到洲上再说,她说要是缺钱,她让“土墩子”帮我借。
袁家女人送回“扁头”姆姆,又领着我到大石壁前排两尺宽的石路上,喊了“老袁”,又指我进去。我进去,方才看到那里是个大山洞,洞里还有洞,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挖掘的?我没有问。洞里边的草铺上都睡着袁家两代人。我跟袁换换的大弟弟袁一来睡在一起,那些弟弟分别叫二来、三来、四来和五来。他和四来算个全乎人。我的腿脚又酸又胀,很快睡着了,记得还梦见了桂弹匠家的小丫头……就在这时,我被袁一来蹬醒,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是敢欺负我姐姐,我就去杀了你!”之后他睡去,我睁眼到了天光。
我决定:不娶袁换换!
不是因为两副棺材板十八块钱的彩礼,不是因为袁一来对我说的狠话,而是从某个石缝里照进的一束晨光开了我的脑壳:袁换换是瞎子,我又眼神不好,我不能给她明道。根本不是两个不全的人合起来可能成个全乎人。她应该嫁个眼神好的,牵着她过小桥、走大道。但这些思考,我不能对“扁头”姆姆说,她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要不是真的想我好,怎么会脚跑五六个血泡地到这老山里来?等回到洲上,我向她扯了个谎,说晚上袁一来给我传了袁换换的话:她大要是将她“卖”了,我讨回的肯定不是个人,是具尸体。“扁头”姆姆怪罪袁换换一家人讲八样的话,本想让她从糠箩里跳到米箩,他们却看不出好歹。我还是感激“扁头”姆姆,尽管没有讨到人,可我看了桂弹匠家的小丫头,原来除了大上海,秋浦的水土也能养出这么漂亮的女子——有机会我得给“扁头”说说。
严格意义上讲,是我没有看上或者叫不敢看上人家袁换换,但程晓爱我是看上的——这话我只对小椒说过,不说不行,她顶着鼻子问上了,因为程晓爱是她姆姆将人领到我家的。
那天很冷,太阳出来半天了,光线还是软绵绵的。早上洗脸水泼到屋外,一层热气才离地,便结了一层冰。听说渡船都冰在了内江上,下洲村有人拾了一只冻死的鳖,三斤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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