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糊涂姻缘 (段五)
我听出他是在夸我,回过头重新打量他一眼,好奇地问他:“你是谁?”
身畔无颜道:“长梨,不得无礼。”
那男子却道:“无妨。”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本王唤作慕容璟,你说本王是谁?”
我听后一惊,慕容是晋的国姓,这一位恐怕还是个王爷,只是王爷的辈分要在长公主之上,就算不与她平起平坐,也不该坐在这里。
无颜道:“没想到七王爷也来凑热闹。”道出我的疑问,“王爷如何不上座?”
慕容璟漫声道:“你也知道本王不拘那些虚礼,今日又是专为瞧热闹而来,自然让他们帮本王安排了最方便的席位。”又道,“前几日本王琐事缠身,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声‘恭喜’。”说完执起酒盏,“本王自罚一杯。”
无颜听后,只是沉默着回饮了一杯,没有说什么。
我判断不出这个七王爷是什么路子,却知道无颜一点都不开心。见他不开心,我的情绪也有些恹恹。
慕容璟开口问我:“你唤作长梨,是哪两个字?”
我在案子上比划给他,又听他问我:“这两个字何解?”
我心道这个人的问题倒是多,口上耐心告诉他:“师父捡我的时候是个深冬,一出门,便误将大雪压枝当成了满树梨花,那一年的雪期比梨花的花期还长,便唤作‘长梨’。”
他听后,好奇心愈发旺盛:“哦?你还是个孤儿?”
我点了一下头:“我与师父相依为命。”
他沉吟道:“原来你的身世这样可怜。”又问我,“那你又是缘何流落到此地的?听你口音,似是南地之人。”
晋国在六国之中最是偏北,其他地方便都是南地。
我心道,这是在查我户籍了,对他道:“我从陈国来,本预备玩几日便回去。”迅速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无颜,见他无甚表情,才小声问慕容璟,“我现在是不是回不去了?”
慕容璟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才初初嫁人,便想回娘家了?”揶揄无颜道,“看来你的御妻之术,不怎么样啊。”
我好奇地请教:“什么叫御妻之术?”
无颜仍然是一张极为淡漠的脸:“王爷玩笑。”
慕容璟笑笑,仍然亲切地同我聊天,问过我的年纪之后,又将我家中的情况过问了一遍,他的这些问题在我嫁给无颜以后,还没有人关心过,我回答他的过程中,屡屡偷瞄无颜,他却一次也没有看过我。
我宽慰自己,我与他本就是陌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如今硬是被凑在一起,他不关心我实属正常。
宴会过了大半,差不多也酒足饭饱,席间开始说起一些风雅的话题,谈诗说赋,品古论今。我一开始还抱着求学的心态,兑着双耳朵仔细地听,听到后来,发现他们说的都是一些屁话,心思便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可是样子还是要做,否则便又要给无颜丢脸。于是每听一句,我便点点头,尤其是长公主开口的时候,为表现我对她的恭敬,一般都会点两下。
却突听长公主问我:“方才本宫说到古文和诗词,你似乎有什么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满屋子的眼光都汇聚到我这里,让我体会到了万众瞩目是什么感觉。
身侧无颜的手一抖,慕容璟则换了个更方便看笑话的姿势。
沉默了片刻,听到无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她不过习了几个字,怎好在长公主面前谈论见解,无颜倒是粗通古文,方才长公主说到《国策》和《南华》……”
我不由得看他一眼。
他这是,在为我解围?
却听长公主打断他:“谁不知公子除琴以外,最擅作文,若是平日,本宫倒极想听一听公子如何品评《南华》,可是今日,本宫却想听点别的。”说着将脸转向我,“方才你夫君说你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在本宫说话的时候……你却表现得挺明白的么。”
无颜还要再说什么,我忙在他身下按住他的手,他侧头看我,神色自然不大好看。
我端正了一下坐姿,垂首道:“古文这种东西深邃高雅,长梨才疏学浅,自然没有那个慧心领会。”又道,“诗之一道,也不过稍有一些感悟。”
长公主凤眸一眯,道了声:“哦?”
有人替她问我:“自古而今,若论起诗来,必推李、杜,却不知你偏爱哪一位?”
我垂眉敛目:“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若以格律谨严、用词老道为准,自然是杜诗更胜一筹。可是,李诗中有种落花流水之趣,还有种快意恩仇的洒脱。”微微抬眸,“故而,我自小爱杜心浅,爱李心笃。”
话说完,席间蔓延开一片寂静。
有人窥探了一下长公主的脸色,嗤笑道:“诗坛向来以杜风为准,你却大赞李诗,还真是标新立异。”又居高临下问我,“你既对诗有如此理解,对词赋想必也有自己的取弃,不妨说来听听。”
我知道这一位是刻意找我麻烦,也不生气,应道:“《楚辞》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我学浅费解,不敢妄论。如果只谈论我读过的,觉得相如为最。汉赋能够成为一代鸿文,也是相如君的功劳。”
对方对我这番话不以为然,轻蔑道:“长卿君是公认的词赋大家,稍有见识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声,你这样推崇长卿君,却是诵过他的几篇文章?”
我仍然垂眉敛目:“倒也读的不多,二十九篇里能想起来的不过半数。”
对方眼中利光一闪,不怀好意道:“既然如此,我便问问你,‘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都未想:“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
对方顿了一下,又道:“夫使诸候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
我接道:“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
对方不死心:“遍览八紘而观四荒兮,朅渡九江而越五河。”
我仍然对答如流:“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我揣摩了一下,此人大约是想当众令我出丑,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独记性好,看过的东西,三两遍之内便可记下。在家的时候,师父喜欢安静,不大爱说话,我若无聊了,便去翻他的藏书。师父的藏书有一大半是佛经,另外一大半便是各类诗词歌赋,我每日翻一本,倒也记了一肚子的有的没的。
这般一来二去,但见对方频频拭汗,还是长公主出口打断:“可以了。”
回家的马车经过闹市,我掀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如今天色将晚,却还不到宵禁的时候,经行之处,还留有热闹过后的余韵。
待我看累了风景,将身子撤回来,就见到无颜正坐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兴许是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神色也显得有些冷然。
我撞到他的神情,身子不禁抖了抖,想起今日他嘱咐我,叫我不要多说话,我却一不小心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这个生气。
我试着反省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却没有反省出哪一句是有失体面的,遂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只道:“名高引谤,树大招风。”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马车在淮安巷中的府门前停下,他下车以后,等在门前的老仆立刻上前解了他的披风,小心询问他今日状况,又问他夫人——也就是我——有没有给他惹祸添乱。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无事。”
老仆脸上的忧色这才褪去一些,问他可要再吃些东西,他道:“不必了。热水备好了么?”
老仆道:“知道公子回府有入浴的习惯,早备下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抬脚前去,我忙跟在他身后。
进门折东,过一座石桥,来到内院。遇到迎上来的绿蓉,听他淡淡吩咐:“绿蓉,带她回房休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我。
绿蓉道了声是,看我一眼之后,又问他:“公子今日归府,是宿在夫人那里,还是……”
他淡淡道:“我睡书斋。”
绿蓉的脸上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语气比方才多出些欢快来:“奴婢这就差人把书斋的隔间整理出来。”说完还挑衅似地看我一眼。
我打了个哈哈,装作没有看见。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我半夜被热醒,行到窗边把窗打开,一边望着天上月,一边等凉风过来。
望着一轮圆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也许便是话本中所谓的独守空房吧。
读话本时,我顶讨厌那些因独守空房而自怨自艾的女子,仿佛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事,便是等她们的夫君回来,我曾轻蔑地想,她们该是多闲啊。可是当自己也闲下来的时候,便有了一些跟从前不同的体会。
人在没别的事情做的时候,的确比较想有个人陪着。
虽然无颜这个人稍嫌冷淡了一点,可是那张脸还是可以多看看的。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书斋前,手中执一把小凉扇,一边扇一边敲门。
敲到了第五下,门从里面打开,男子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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