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尘且归尘 (段二)
我藏在衣袖里的手刚开始抖,就被沈初握上,他没有看我,手却极用力。
车外男子继续道:“若在下猜得不错,十四殿下身边的人应该是礼部沈大人。卑职斗胆请十四殿下移驾卑职准备的马车。”
沈初神色如常,也不否认他的话,只隔着帘子幽声道:“本官的马车未必不如阁下准备的马车舒服,殿下在本官的身边也很安全,阁下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车外声音一凉:“圣上将殿下的安危托付给了宋将军,殿下贪玩,才跑来这里给沈大人添麻烦。如今既被卑职找到,便不劳沈大人照看了。”
沈初失声一笑,道:“殿下又不是小孩子。她想留在本官的身边,还是想跟你去见你家主子,也不必别人替她做这个决定。你却是问问她,她到底想不想跟你走?”
我淡淡开口:“杨大人,请回吧。我在沈大人身边很好,不愿意跟你走。”
车外默了默,才道:“卑职受命寻找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让卑职为难。”又道,“望沈大人行个方便。”
沈初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不必想,也知道他的心思,只听他轻声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长梨,你若想反悔,还来得及。”我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听他问我,“你是想陪我回京,还是想回他的身边?”
我表面维持着镇定,心中早乱成一团,有股强烈的感情化为巨流,想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而我知道放任自己的后果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对着车帘道:“杨大人,对我来说,是随沈大人回京,还是随宋将军回京,其实都没什么分别。你既已确认了我的安危,便可以回去复命,宋将军大概也不会过于为难大人。”说完决绝道,“沈初,我们走。”
车轮滚动,缓缓压过石板路,车外的男子似未料到是这个结果,隔了一会儿才策马追过来,对着车内急道:“殿下何故离开将军,卑职不知,卑职只知,在殿下失踪的这些天,将军一日都没有合过眼。”声音在烈烈的风中显得有些凄切,只听他痛声道,“若非连日来不眠不休,又怎会在河渡之战中……”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沉默片刻,才又道,“卑职不信,殿下是这样绝情的人。”
我仍旧闭着眼睛,凉凉开口:“哦,那我这次大约要让你失望了。”吩咐车夫,“车外有些聒噪,我们快一点。”
也不知是我们行得快甩开了他,还是他没再追上来,耳边立刻清净下来,车内一时只能听到我和沈初交错的呼吸。
气氛安静得有些骇人。
就在这安静的气氛中,左手忽然被执了起来,落到一只宽大的手掌中。沈初将我的左手在他的掌心摊平,轻轻抚了抚,淡声问我:“你觉得,一个人究竟忍得多辛苦,才能硬生生把掌心掐出血来?”
我把手缩回去收好,对他表示:“也没什么,是我指甲该修了。”
他没立刻回答,想要开口说什么,我忙道:“我算了算,我们这个时候出发回京,刚好能赶上端午。你喜不喜欢过端午?”不等他回答又道,“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皇兄偷偷带我出宫去看龙舟,结果岸边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个没站稳就落进了水里,可把皇兄急坏了,也不顾自己是旱鸭子,便下水去捞我,最后反而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给拖出了水面。”
理着衣袖接着道:“这么说来,婳婳的水性也不怎么样,有次我在重庐殿后钓鱼,让婳婳为我送鱼饵,结果捧着装鱼饵的罐子朝我奔来,没有刹住脚,冒冒失失地就进了水,从那以后再也不愿陪我钓鱼。”
说完以后问沈初:“你别光顾着看我,也说点儿什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道:“不想说话的时候,其实便可以不必说。”淡淡揭穿我,“这样努力地转移话题,更是不必。”又似叹息一般道,“长梨,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强作欢颜。”
我默了一会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道:“嗯。”
隔了一会儿,听沈初忽然道:“药王谷晚月山庄。”
我眼睛一跳:“什么?”
他的语气似在说一桩同他无干的事:“我知道你不能下定决心,是因为我在这里,既然你无法下决心,便由我来替你下决心。”说完吩咐车夫,“去我刚刚说的地方。”
我盯紧了他,见他眸子微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他的声音愈加轻描淡写:“附近的药王谷有一位避世的名医,重伤不治之人,定会去他那里。”
我突然觉得心中一痛,失声问他:“为什么?”
面前的人发若流泉,目如朗星,一身白袍如仙君下凡。
那一刻我想,如果我错过了这个人,日后可能再也无法遇上另外一个人,可以如他这般读懂我的心思,全心全意为我考虑。
我听到他温声道:“因为我知道,你若不去,日后会多添一桩遗憾,而那个人,也将成为你心上的一颗朱砂,抹不去,忘不掉。我怎能让他就这样留在你的心里?这对我来说,是太大的威胁。”
我不由自主地捂上胸口,问他:“你便不怕我……”
他道:“怕?怕你从此留在他身边?”眸色深沉,如江南的烟雨,却突然一笑,眉宇间一派山明水秀,“我还不至于这样不自信。”
半日后,来到药王谷入口。
谷外遍地荒芜,谷中却生机盎然。桃花海棠竞相盛放,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条花木掩映的木板路,通往晚月山庄。
到了山庄,不待说明来意,便被引到晚月山庄的药阁。
听说宋诀被暗箭刺穿胸口,只偏离心脏半寸,箭上喂有剧毒,虽然有解,但因伤处刁钻,免不了九死一生。
引我们过去的小丫头路上道:“我家先生虽被封为妙手神医,近些年却因为沉迷制药,极少亲自为病人处理伤口,故而手艺生疏了许多,病人本来半日就可转醒,可是,这都不知几个半日了,也不知还会再有几个半日。”说完又正经地回过头,道,“嘘,这话千万不要让我家先生知道。”
我恍神回来,问她:“你家先生可有把握把他医好?”
小丫头道:“这你大可放心,我家先生虽然为人糊涂,却还没医死过人。”跨入房门,在一个垂帐处停下,里面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床,还有床上躺着的人。
我不等小丫头开口,就掀起帘子迈了进去,听到身后小丫头对沈初道:“先生吩咐了,宋公子属重患,一次只能允许一人探望,公子在这里喝杯茶,等上一等。”
沈初道:“好。”
我已三两步走过去,在距离那张花梨木大床还有三两步的地方,却又有些不敢上前。
我不知他竟伤得这样重,就像沈初说的那样,若我日后知道他伤得这么重,而我又没来看他,这件事一定会成为我此生的遗憾。
我就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床上的男子,屋内药香清苦,让人一阵阵晕眩,从前的我难以想象,宋诀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我就那样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脚走到床边,床很大,挂着玉色的帐子。男子就安静地躺在那顶玉色帐子悬挂的大床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神情寂静如同落雪。
我跪坐于床前,探手将他额上的乱发拨开,漆黑凌乱的头发下方,是熟悉的如画眉目,只是那如画的眉目,如今却不再有生气。
我在被窝中找到他的手,握紧后哑声问他:“宋诀,你怎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你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的吗。对方欠你什么,你不是一定要他百倍奉还吗。”将他的手放在嘴边,哽咽道,“可是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躺在这里,是在做什么。”
他仍安静地躺着,没有回答我。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抬手抹一把眼睛,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头也埋进被子里。
纵然有一日我要同他别离,可是此刻,我便只想陪着他,他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也不知在他的床边趴了多久,哭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回过头去,见方才引我进来的小丫头端着药汤进来,她行到我身边,道:“姐姐可要亲自喂药给宋公子?”
我定了定神,向她伸出手:“便交给我吧。”
她将药碗递到我的手边,却没有退出去,而是随意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了下来,边看着我将热气吹散,边托腮道:“虽说先生从来不让我们问病人的身份和私事,可是这位宋公子刚刚被送到这里的时候,我见他穿的是战甲,可威风了。”
小丫头换了个姿势又道:“我虽然见过很多病人,可是没有哪个病人像宋公子这样好看。闲着无事的时候我就想,宋公子这样的人,究竟要什么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啊。今天见了姐姐,总算明白什么叫天造地设。”说到这里,又有些迷惑似的,“可是,又觉得那位与姐姐同来的沈公子跟姐姐才是一对……”
我执汤匙的手一顿,见她抠了抠脸,从凳子上跳下来,吐了吐舌头道:“我胡说的,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又道,“我去找沈公子聊天,姐姐好生照看宋公子。”
她走后,我目光才重新落回床上挺尸的宋诀身上,将盛药汁的汤匙递到他嘴边,他却并不张嘴。
我苦涩一笑:“你听没听到,方才有个小姑娘夸你生得好看,你听到了,高不高兴?”
他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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