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二回 闻旧事才知今朝谋
太子在晨朝下后,借着内阁奏事的时间前去拜访长清子,他推开三清殿旁的丹炉房门时,只觉得房内一阵浓郁药香混着檀香扑鼻而来,一瞬间似乎有身处仙境的飘然之感,太子急忙停住脚步,在手臂内侧的皮肤上狠狠掐了一把,稳住心神。
长清子正坐在炉旁盘腿打坐,低低的念诵声回荡在室内,似乎能激起回声。
太子轻声笑了一下,放缓了步子,走到丹炉旁:“本宫打扰到真人了吗?”
长清子睁开眼睛,站起身向太子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伸手在丹炉上弹了一下,那声音入耳沉重:“父皇近几日身体大有起色。”
长清子道:“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太子一挑眉:“哦?”
这两个代表极盛的词,向来都是衰败的前奏曲。
长清子问道:“陛下身体康泰,这难道不是太子的愿望?”
太子点了点头:“是我的愿望。”
长清子道:“太子近几日祥云罩顶,运势极好。”
太子笑了一下,索性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道:“父皇还不准许我参与议政,故而一直在阅读过往奏折。”
长清子道:“不着急,厚积才能薄发。”
太子点了一下头,又道:“但是我在阅览那些奏折的时候,看到了一桩二十一年前的旧事,这件事在当年轰动一时,最后却草草收场。”
长清子没有做声,能被太子拿到他面前说的,必然不是寻常小事。
“二十一年前长安有家酒肆,名叫天家酒,酒楼老板和专门负责各地贡品的官员相熟,总是能弄到贡品,然后仿出一个同样的滋味放在店里售卖,因此而声名远扬,据说地方官来京述职,都会特意去天家酒坐一坐,”太子慢慢地说着,一双眼睛紧紧盯在长清子脸上,连他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但是在万世十二年上元节的时候,这家酒肆却因为烟火爆炸而不慎走水,虽然有九城兵马司的人勉力灭火,却依然将酒肆烧了个精光。”
“长安城中每年上元都会有住户因为烟火而走水,但是从来没有像天家酒这样,烧的如此彻底。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天家酒的老板一家六口,竟然全部被烧死在店中,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长清子默默无言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十分平稳:“这件事,不是查出结果了吗?”
太子从鼻孔中发出一声代表轻蔑嘲讽的哼笑:“京兆尹上奏的折子上,的确是找了个合情合理却又漏洞百出的理由结了案,但有件事情,我却特别地想不明白。”
长清子又没有说话。
太子兀自道:“我前去京兆衙门查看这件案子的卷宗时,卷宗记得特别潦草,明明是桩命案,却没有任何对尸体的记载,如果这还不够让人好奇的话,那有关天家酒的一些传言,却让人不得不想去深究一番。”
长清子低低叹了口气:“你的关子买得太多了。”
太子又笑了一声:“有人说曾经见过天家酒老板六口人,一对老翁老媪,一对年轻夫妇,还有一儿一女,他们的尸体从火场中被拖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口中都被灌了铁水,所以民间有传言,说是天家酒压根就不是寻常的走水,而是因为老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被灭口,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长清子道:“所以呢?”
太子的眼睛在他身上走了一圈,又道:“京兆尹中主办这个案子的刑名师爷祝梁,在结案不到两个月的时候犯了错,被发配到庐陵去,做了一个小小的驿丞,而十六年前,因昭宪皇后安葬礼仪一事触怒曹德彰的翰林蔺茂行,也被贬到了庐陵去做知县,万世二十九年,庐陵县令蔺既明因政绩突出,被调回了长安,入六部为官,然后他投靠了曹德彰,从此平步青云。同样是万世二十九年,蔺既明奉皇命前往延绥调查哗变一事,带回了隐居山林的世外散仙长清子,因此被封成了礼部侍郎,专职道事。”
长清子皱起眉,第一次露出除平静之外的神色,然而太子却摆手阻止他,又继续道:“在此之前,我刚刚授意傅博彦去千里传讯给你,请你出山相助。”
“这是巧合吗,长清真人?”
长清真人长长叹了口气,苦笑一声:“你怀疑我?”
太子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罢了,我很不喜欢有什么事情被瞒着。”
长清真人问道:“我说我和蔺既明都是为帮你而来,你相信吗?”
太子毫不犹豫地点头:“相信,我也从未怀疑你们会有二心。”
长清真人又道:“蔺既明……他只是因为背负了一些人的嘱托,所以想代替他们,向曹德彰讨一个罢了。”
太子道:“他是想用这些命案和罪名推翻曹德彰吗?”
长清真人默默无言地点了下头。
太子冷笑一声:“他想要的公道,本宫自然会给他,但他若想仅仅通过这些罪名便将曹德彰置于死地,那绝对是在痴人说梦。”
“能决定曹德彰生死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父皇。”
然而长清子却抬起头,目光盯在他身上,一双长目里寒气四溢,声音压的低沉而残忍,丝毫没有平日的飘然出尘之态:“可是,如果你父皇死了呢?”
“如果陛下御驾归西,那么皇位上那个人便成了你,届时能决定曹德彰生死的,不就是你了吗?”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罪名都能成立,所有的公道都能讨回,致珩,这就是蔺既明一心要拥护你的原因,他希望能用这些罪名来致死曹德彰,而能满足他希望的,只有你。”
太子心中大骇,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微发抖:“那……那你答应出山,进入宫廷的原因……”他一边说一边后退,不及防在炼丹炉上绊了一下,险些跌倒,然而这一下,却让他的神色愈发惊恐:“你呈给我父皇的仙药……”
长清子垂下眼睛,又变成了那个世外散仙:“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如果你不能同意,就去你父亲那里告发我吧。”
太子伸手扶住炼丹炉,却又被灼热的温度弹开,他踉跄了一下,又在蒲团上慢慢坐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殿中只剩下一片能让人窒息的静谧,太子不断地做深呼吸,逐渐又觉得大脑开始混沌,身体飘了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又在自己手臂内侧狠狠掐了一下。
长清子沉声道:“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整日在这样的熏香中,却并无异状。”
太子抬起头,目光已经镇静下来。
长清子道:“这香已经在我房中燃了将近二十年,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曾熄灭,为的就是这一日,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踏进皇宫,但这个场景,我已经梦想了二十年。”
他语气平静而飘渺,就像是素日给皇帝讲解经书:“他必须要死在我手上,就像……”
太子抬了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你的想法,母后知道吗?”
长清真人点了一下头。
太子也点了一下头。
短暂的静谧之后,门外传来了吴卫唱诺的声音:“陛下驾——到——”
长清子立刻站起身,疾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对皇帝和吴卫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太子殿下刚刚感悟到玄音,正在静心参悟,还请陛下不要打扰他。”
皇帝露出欣喜的神色:“哦?致珩也感悟到玄音了吗?”
长清子拜道:“贫道与您说过,您仙缘深厚,会福泽子女。”
皇帝欣慰地舒了口气:“甚好,甚好。”
长清子便引着皇帝进殿,轻手轻脚地在太子身边坐下,太子闭着眼睛,感觉到皇帝来到他身边,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长清子在他耳边敲响了一个铃铛,叮叮咚咚,节奏舒缓,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太子顺着铜铃的节奏顺平了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长清子依然是那幅和缓的表情,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看透,他将铜铃收了起来,解释道:“殿下并没有陛下那样深的根基,悟道的时间太长了,恐怕会失了魂。”
他配合着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皇帝在他肩上拍了拍,缓言安慰道:“你还年轻,不必心急。”
太子看着皇帝的脸,上面布满了衰老的纹路,眼睛里却偏偏投射出贪婪和野心的光。
长清子又道:“殿下请回吧,陛下要修道了。”
太子依言站了起来,恭敬告退,掩上殿门的那一刻,他看到长清子又取了一枚丹药,与一个小瓷瓶一起交给了皇帝,忽然之间,那药匣变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皇帝的心脏。
他急忙眨了眨眼睛,看到皇帝已经从小匣子取出了丹药,放进嘴里,又执起那个瓷壶,将里面的液体尽数饮尽。
长清子站在皇帝面前,看向皇帝的目光平和,方才在他面前露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怨毒仇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真是一个修道的高人,正在指导后辈修习长生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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