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灰心忍事霜鬓论兵
皇帝对这次的赐宴很用心,他也知道,现在他把杭远山玩残了,蓟辽那边得尽快找个靠谱的武将镇守,其实他对李劭卿也并不是十分放心,毕竟李思从和杭远山铁板钉钉的关系在那摆着,不过首辅大人说可靠,那就是他了,反正暂时也找不到别人。
李劭卿给皇帝请安谢恩,又汇报了蓟辽防区的近况,曹德彰在一边使劲帮他说好话,两人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大大夸了他一顿。到四刻的时候,皇帝从龙案后站起身,带着曹德彰和李劭卿一同移步柏梁台,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对孙知良说了一句:“去把九娘也叫来。”
李劭卿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冲上心头:今日这场赐宴的目的,难道是……选婿。
他一瞬间激动起来,九公主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又许过婚,却迟迟不办婚礼,今日皇帝赐宴外臣,又是和九公主背后的杭氏不对付的曹派外臣,还要特意将九公主叫来作陪,皇帝的用意简直不言而喻。
李劭卿咳了咳,用力忍住自己的心花不怒放出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平静地、淡定地、昂首阔步地跟在皇帝后面走了。
九公主正在博望苑,孙知良去请她的时候,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太子微微皱起眉,连手里摇着的扇子都停了下来,问道:“父皇赐宴昭平伯,怎么会叫九娘前去出席?”
孙知良道:“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请殿下移驾,陛下和昭平伯还在柏梁台候着呢。”
“好吧,那就去吧。”九公主站起身,理了理裙子,向太子浅浅欠身:“臣妹告退。”
太子没答话,依然皱着眉,眼光一转,看了那日松一眼,那日松便跟着九公主一同站起身来,对孙知良道:“在下久慕昭平伯的名号,不知是否有幸与公主殿下一同列席呢?”
孙知良滞了一下,犹犹豫豫道:“这……”
太子手里的扇子又摇了起来,刺绣的墨竹影影绰绰,仿佛是真的有风穿堂而过,吹动了那一丛幽竹:“既然如此,那就都去吧,铁勒如今与大央交好,那日松殿下与昭平伯也应该同席共饮。”
太子都发话了,孙知良自然不愿意得罪这个大央未来的皇帝,当下便点头应允,三人一同向太子告辞。到柏梁台的时候,案几与菜肴都已经摆好,皇帝和曹德彰都没料到那日松会跟来,一时间有些仓促,那日松看了看唯一空着的那张桌案,对上殿行礼道:“臣是不速之客,不敢为陛下添忧,臣与文誉殿下为同窗之友,同席即可。”
皇帝不好将人赶走,只能点头答应,孙知良叫人来添了一副餐具,九公主便与那日松一道,在李劭卿阴沉的目光中一同入席了。
李劭卿的席位正对着九公主,一抬脸就能看到,九公主整场都垂着眼睛,刻意避免了与他目光接触的机会,正好能让他肆无忌惮,逮着时机就有意无意的盯着她瞄两眼。
酒过三巡的时候,气氛正好,皇帝浅酌了一口,放下杯子,对九公主道:“九娘,先前你去三屯营的时候,为昭平伯带了不少麻烦,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他道个歉吧。”
李劭卿:“……”
九公主:“……”
原来真实目的是个这……不消说肯定是首辅大人的主意,给钱给人给地位给名利,现在连面子都一手包办了,为了拉拢拉拢个有真本事的武将,也真是辛苦他了。
李劭卿低头抿了口酒,辛辣的液体从口腔一路流进腹部,压住了心头奇异的失望感,他抬头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没动静,忍不住催促:“九娘?愣着做什么?”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抬头,讥诮地笑了一下,将脸转向皇帝,那日松一看她的反应便心知不好,手臂一动,在桌几下一把扣住了九公主的颤抖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连九公主都只能勉强听到:“忍住。”
这么近的距离,以李劭卿的目力,就连九公主脸上施的脂粉都清晰可见,更何况他们之间这样明显的小动作。
他隐在桌下的手猛地收紧,修剪整洁的指甲抵住掌心,眼睛一下瞄住了九公主,想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九公主的嘴唇剧烈抖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气,将手腕从那日松掌中挣出来,执起桌上的酒盏,对李劭卿举了一举,硬邦邦道:“昭平伯,先前得罪了,还请见谅。”
昭平伯瞪着她,眼神狠得好像要吃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曹德彰看了看这两方人马,心中暗道怪不得李劭卿要叛出杭派,果然过节不浅。
半晌,李劭卿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同样硬邦邦地对九公主举了举杯:“殿下严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九公主有点被他先前的目光吓住,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那日松一眼,那日松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才把头扭回来,对李劭卿点了一下头,又饮了口酒,勉强算作回答。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那日松见状站起身,对他一揖,语气诚恳道:“在下于铁勒王庭时便就闻昭平伯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昭平伯这会正不爽得很,对九公主尚还克制着,对他自然不用客气,当即动也不动,只冷笑一声:“是吗?那真是不巧,我们本可以在铁勒王庭相见。”
言外之意,我们本可以在大央彻底踏平特勒的时候相见。
那日松有点尴尬,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道:“幸好如今铁勒已经交好,使得你我有机会在陛下的金殿里,把盏言欢。”
“把盏言欢?”李劭卿冷声道:“质子觉得你我言欢吗?”语毕不等他回答,又道:“你觉得欢,那就欢吧。”
那日松:“……”
那日松感到他明显尖锐的敌意,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他,有点无辜地扭头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对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他多说无益,闭嘴坐下吃饭。
于是那日松也对他举了举杯,饮一口酒算最回答,闭嘴坐下吃饭了。
对于李劭卿来说,这顿宴吃的真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前半场心潮澎湃满怀期待,后半场气得半死食不知味,就连皇帝与曹德彰问他话,他回答的语气都冷硬的狠,更别说那日松这个倒霉孩子,人家明明已经偃旗息鼓,他还时不时过去讽刺一番,几度将现场气氛弄得十分尴尬,到最后连皇帝都看不下去,出面打了个圆场。
那日松很抑郁地跟太子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昭平伯对我的敌意简直显而易见,若非有陛下在场,想必昭平伯能拿刀削了我。”
太子打着扇子哈哈大笑,又去问九公主:“九娘你呢?他难为你了吗?”
九公主不愿意多提他,只撇了撇嘴,道了一句“还好”,便结束了这个对话。
那日松也知道九公主当初曾经对李劭卿很心动,当下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怎么最近不见傅大人?”
太子道:“临近年关,他家中也有不少俗事忙碌,很早便告假了。”
他这么一提,九公主这才想起来,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傅博彦了,上次在东宫见到他,仿佛还正值秋季。
“他好像很少进宫了,”九公主问道:“哥哥给他派了什么差事吗?”
太子歪着头看她,含着莫名笑意:“他这么久没有进宫,你可想念他?”
九公主脸上一红,有些无奈:“太子哥哥没了可以辩论的人,便整日里打趣我。”
太子笑了笑:“他终究是你未婚夫婿。”
九公主轻声笑了一下:“父皇还会愿意将我嫁给他吗?”
太子道:“当初的确是这样,但现在未必了,只要卫国公淡出朝堂,你依然可以是父皇心爱的小女儿。”
九公主苦笑一声:“何苦拖累他。”
太子没再说什么,傅博彦不进宫,他也没机会见他,傅家先前还急得要死,隔三差五上奏催婚,这会反倒偃旗息鼓,十天半个月没动静。
傅博彦终究姓傅,傅氏给予他优越的出身和精良的生活,理应向他收取高昂的代价作为回报,更要命的是九公主对傅博彦并没有什么风月之情,而杭家也无益用她的婚事来换取家族的崛起之机。
他忍不住揉了一下额角,在心里哀叹了一句,有骨气的人都这么难办吗……
九公主在东宫坐了一会就走了,其实她每日前去东宫也没什么事,只不过不去就更没什么事了。赤霄承钧她们陪她在长而寂寥宫道里慢慢地走,九公主一边走一边走神,一直到承钧在身后拉了她一下才回过神,宫道拐角处站了一个人,换掉了她印象里常穿的曳撒,着了深青色的直裾和大氅,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顿了一下脚步,略作犹豫,还是提步向他走过去。
李劭卿看着九公主一步步走进,眉目清雅如画,隐隐带着几分静寂之色,再也没有初相见时,那热烈而浓丽的、飞扬着的神采,她越来越像一个大家闺秀,他先前欣慕的那种女人。
却让他愈发想念那个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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