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朕同长林交代完话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牢里押着的那两个,一个比一个叫朕头疼。
朕情愿他们都是些乱臣贼子,如此倒更好料理,一并杀了,丢到兽苑喂狼就是。
可偏偏,他俩一个是朕鞠躬尽瘁,险些战死沙场的亲弟弟。
一个是世代忠良,誓死不违皇命的边疆大将。
朕出养心殿时,玉点儿又捧来一件龙纹披风,一脸坚决的看着朕。
“陛下,天牢阴冷异常,您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穿上件外衫,再去看王爷”
朕叹了口气,面无表情接过了披风,松松垮垮往身上一拢,只道。
“走吧”
......
朕今日是没有时间和玉点儿费口舌的,朕还有许多话要交代,朕还有一桩大事没有了。
若想让子戎将朕取而代之,璞王这个人便得死透。
他同朕一般样貌,身形无二,往日他总是比朕略胖些,可如今边关一趟,到底也是消瘦了。
若此刻朕同他都龙袍加身,别说朝臣,就是母妃在世,也未必分得清谁是谁。
自咽下第一颗万寿丹的时候,朕就想好了今日这出“李代桃僵”
朕死前,会将璞王抹杀,等朕入土,也不会有皇帝驾崩,子戎会代替朕,继续守住这江山万里。
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夜半无人之时,朕独坐在养心殿中,常常会想母妃当年诞下双子,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桩事。
天牢之下是阴冷的,冷宫也比不上这里的湿暗。
颜问慈关在头一层,尚有一张小榻,一床薄被可用。
子戎就没这个待遇了,天牢最底一层,是他如今所在。
那一层的守卫,都是楚长林调教出来的死士。
李代桃僵事属绝密,若是走漏了风声,朕免不了又要大开杀戒。
人之将死,朕不想再见血腥。
牢房门开的时候,颜问慈正盘膝坐在小榻上。
他身上原也有一件纯白的披风,可他似乎是怕这披风被牢中的湿水脏污了。
是以只将衣物抱在怀里,自己则穿着单衣,无声无息坐着受冻。
朕进了牢中,颜问慈便起了身。
他将手里的披风搁在小榻上,而后下跪叩首,同朕见礼。
眉目间看不出叛逆,却也看不出恭顺。
朕抬手挥退了玉点儿,只余自己和他说话。
“你若是心里有恨,这会儿便是你唯一能报仇雪恨的时机”
颜问慈跪在地上,往日就端正的一张脸,此刻在阴影之下,更显得骨相硬朗。
“末将不敢有恨”
“不敢有,就是有”
“有”
朕笑了一声,走到牢中的小榻边,伸手提起了榻上的披风。
“合燕绣什么都不好看,唯独这个海棠花绣的传神,她给朕绣过,也给子戎绣过,可那些都不是她自愿的,是她老子娘逼的,你这个不一样,你这个,她是心甘情愿绣的”
颜问慈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牢门长跪,硬朗的脊背微微颤动着。
朕轻抚过那针脚细密的海棠花,想着当年合燕站在花树下的模样。
“颜问慈,你同子戎私交不差,又深知上殿做证后,朕未必会放你平安离去,你此番对他不义,又让自己身陷牢狱,为的什么?”
颜问慈闻言,缓缓回了头,膝头淹没在地上的湿水之中。
“爷爷教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末将殿上佐证,自有陛下的道理,臣是武将,唯有听命而已,无权过问陛下的旨意”
朕颔首而笑。
“颜荀教的好啊......有你这番话,朕若还杀你,只怕要天怒人怨了”
朕将手中披风送回了颜问慈手中,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
“朕对不住你,可朕对得住百姓,也对的住社稷,合燕没有起战火的心,可云南王那些旧部有,你也不是个蠢的,朕知道你心里有数”
说罢,玉点儿站在牢门之外,手中端着一只锦盒。
朕抬脚走出了牢门,玉点儿则将锦盒送到了颜问慈眼前。
“这里头是合燕旧年的钗环,还有她幼时描过的字帖画帖,你若真有心,就等来生吧”
“你也别觉得委屈,朕也......”
朕顿了顿,又笑道。
“朕也等着来生呢”
......
玉点儿赶到底层牢房的时候,身上的穿戴已经有些乱了,气喘吁吁的伏在朕耳边道。
“陛下,颜将军已经回颜府了,奴才给备了银顶轿,颜将军瞧见了也没说什么,只问能不能再去国子监里看看”
朕轻叹:“随他去吧”
底牢的守卫铁甲覆面,见朕之后,只是静默着行礼,朕抬了抬手,叫他们将牢房打开。
这下头比颜问慈所在的那一层,要冷的多, 朕站在牢房外,不住的搓了搓手。
朕进去的时候,子戎一身朝服早被湿水沾的没了样子。
人也跟被霜打了似得,窝在墙根儿底下不抬头。
朕真是看不得他这个样子。
要么就气急败坏的来跟朕闹一场,要么就买通几路兵马保全自己。
现在跟个落水狗似得歪在这里,算什么大丈夫?
“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朕问。
他耷拉着眼角,十分平静道。
“知道,陛下提点过,子戎做事不干不净,经不住陛下随手一查”
“既听进去了,怎不趁早改了?”
他眨了眨眼,苦笑着问。
“却如何改?”
“朕将朱砂搁在宫里,从去年底等到了今年八月十五,都不见你来斩草除根”
“朱砂虚岁才二十一,卸磨杀驴这事儿,怎么好在她身上施展”
朕是真的想给他一嘴巴,可朕也是真的忍住了。
罢了,罢了。
烂泥糊哪儿都能糊,也未必非要站起来。
朕该干的都干了,天要赐澧朝一个仁君。
这是没法子的事。
朕叹了口气:“这就是在怪朕了”
他闻言只是摇头,又在地上挣动了一下,起了身后,便向着朕走来。
朕不知他要做什么,可此刻他若能狠狠心来杀了朕,给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朕或许,还会觉得安慰些。
可他没有。
他只是伸手解了朕的披风,嘴里咕哝着:“这里好冷的......”而后,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了。
接着,他便又歪七扭八的蹲了下去,后来他说了些什么,朕都听的恍惚。
只是当他说,他不想死在宫里,他想死在战场上的时候。
朕就想起了年幼时,他坐在凝香殿门槛上,一只手抓着朕的衣角,一只手抱着朕的腿,笑眯眯的仰起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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