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他们的人生日暮西山
悲哀江西小伙
坐在新的学习位置这里,窗户下面可以看到一树枇杷已经成熟,金黄的果实挂满枝头。
坐我边上也不参加大批学习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内蒙老头,一头白发,硬朗的身体看不出什么病却天天吊盐水。还有一个,躺在对面房间里,是个江西小伙,年龄跟我差不多。
“喂,大学生!你是四大队的?”闲着也无聊,内蒙老头跟我说话。
“是啊,你呢?也是本监的吗?”
“本监的,我跟睡在房间里的那个,还有金华的老何,我们都是十号监,一个中队的。”
“啊?一个中队?看你们好像也不怎么讲话嘛?”
“不在一个楼面上,平时不大讲话。我知道他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当时他在茶话会上讲,说要感谢政府帮他拿回了那一百多万,现在就放在大账上,让他死也用不完了。这个老家伙有三个老婆,每人一个孩子,轮流来看他。”
“那可真是大户了,他们说你判十二年,犯了什么法啊?”
“我们不懂法的!我们是到房间里面偷东西变成了抢东西,里面有人,叫他不要叫还要叫,我兄弟上去就是一刀,一条胳膊砍下来了!”
“一条胳膊只值十二年?”
“法庭上他们问我,我说我们少数民族不懂法律,我们那里没有这个。我们要拿东西,他不让拿,就砍他了!”内蒙的话我将信将疑,就凭这点,不像好人。
“你生的也是肺结核吧?这个病蛮讨厌的,不好根治。”
“应该就是肺结核吧!床头卡上写的是胸膜炎。”
“胸膜炎跟肺结核不一样的!”这时候,房间里面那位说话了,有气无力。
“胸膜炎发现的早,运气好,能治好。肺结核不行,像我这样严重了,反复发作,要带一辈子。”
“你是十号监的吧?我四号监,就你们对面。”
“知道,四号监不就做衣服的吗?耀江服装厂就在你们那里吧。”
“是的。”
“哦,你们那里蛮苦的,跟我们十号监不好比。整个奈河桥,一四七最苦,最舒服的是九号监,但那里都是知识分子,还有近期犯!剩下的,就这里八号监和我们十号监了。我们那里都是老弱病残,你看,有肝炎中队,肺结核中队,还有什么你知道吗?癌症康复小组!你说康复得了吗?叫等死小组还差不多。所以,干活,也就做做样子,一天干个半天就不错了,都是手工活。”
“手工活应该好一点,你们做什么?”
“叠纸袋。那是他们,我什么活都不干。想干了,心情好可以干一点,做指标不干。我反正出不去了,不给他们卖命。”
“啊?我看我们差不多吧?怎么会出不去?”
“哎,我怎么能跟你比呢?我判的是死缓,跟那个浙江老头一样,进来快六年了,到现在才刚刚摘帽,二十年,二十年啊!我这个毛病在外面就有,已经快十年了。在外面自己也没感觉到什么,到里面来关的时间一长,没想到复发了,那帮畜生拖着不给看,直到病的满口吐血了,才送过来,晚了。这次是我第三次来了,一次比一次厉害,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管它呢,过一天算一天!”
“这病传染人吗?”
“只要不是开放性的,正在发作的,一般没事的。我这个毛病十年了,也没见传染过谁。以前在外面还担心传染给老婆,传染给小孩,现在看看,也都好好的。没想象的那么恐怖,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这次我姐姐从江西赶过来看我,见我这样子,哭得稀里哗啦。我前面写信叫她给我带块好点的手表给我,我的队长找到我,问我为什么要好一点的?”
“我去找医生,医生跟我说,不给你保外吧?看你怪可怜的。给你保外吧?短期内又死不了。刑期这么大,他也是没办法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听着他早晨用水回来凄凉的歌声,看着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可怜样子,同在一个屋檐下,我竟体会不出他的悲凉。就跟那个浙江老头一样,他们的人生已经日暮西山,只有那渐渐褪去的残阳余晖,才能偶尔照耀他们生命的本来颜色。
死缓诈骗斯兴民
今天要去做全套检查,听说这是出院的象征,心情不错。早上起来抽好血,就要走出对面楼面,眼睛的余光提醒我放慢脚步。监督岗后面第一个房间,灯管明亮,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躺在那里,一身皮包骨头,宽大的眼镜后面,是一双有些黯淡的眼神。床头柜上放着两只大碗,几个苹果、几只香蕉叠放在里面,像是给阎王准备的供品。
“看什么看?快回去!”过来的是殷骏,“兴民啊,侬今朝阿要检查检查,做好准备。”
“不要准备。咯地方我已经熟了,每年都要来一次,不过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大队长跟我说了,八月份去南汇。”
“斯兴民”,“诈骗”,“死缓”,门牌卡上信息量有点大。诈骗没有死刑吧?死缓也是死刑!老狐狸骗了五个多亿,也就无期,这个家伙搞了个死缓,那得多少钱?能跟这样的人见个面,也算有缘。
缘分还没到头,总医院那里胸透完毕正等着B超,又遇到了他,是他们八号监的大队长亲自带过来的。
“斯兴民啊,你过来了啊?”在医院,所到之处,都有问候之声。他轻声点头,也不作声。能让大队长亲自带来,这就是能耐。只是我看他一身皮包骨头,大概挺不过那醒目的“死缓”二字,好像也对不住这两个字背后数不完的钱。
“都什么天气了,还穿着这么多?”最后一次B超,要听医生的话。“好了啊,么啥胸水了,可以出院了!”医生的话让我信心倍增,好了!
纯情小伙子
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今天晚上被我说哭了,我只是讲了些道听途说的真话,他就哭了。
“我跟我姐夫到江海来开车的,判了一年劳教父母都不知道。你说这病要是看不好了,我怎么回去呢?我家里边还有父母嘞!他们还等着我寄钱嘞!”小伙子泪如雨下,越哭越伤心。我看看劝不住,只好走开。
第二天一早,小伙子被安排拖地板,“快一点!傻币!”王姓流盲大声喝道。
“大哥,我一用力胸口就疼,我……,我快点把它拖完还不行吗?”
已经晚了,王姓流盲上来就是两个耳光,左右带响。小伙子不敢还手,流氓也不停手。“叫你踏马的在这里给我捣糨糊!”还是这句话,他已经懒得去找更好的遮羞布了。
上绑
天亮才发现,有个辛姜人被绑在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辛姜人个子高,床一米八力不从心,吱吱直叫。他嘴里不时哇啦哇啦,没人愿意听他的话,也听不懂。
“我有爱滋病,爱滋病!”医生巡诊,才算听懂了他的话。
“你有爱滋病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全世界都看不好的病,我们只能尽力给你医治。”
“他们,他们不给我吃的,不给我水喝!”
“你们不给他喝水?”楼面主任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不是,他昨天半夜里才送过来,我们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上绑,喝水我们也给的。”
“上绑的人,你们一定要特别留心,做好护理。”语气不快,说的殷骏连连点头。
“我叫你踏马的乱讲话!”医生一走,殷骏一个眼色,管事的两个流盲就迫不及待了,噼哩啪啦下起了拳头雨,二王不愧是二王,强身健体好身手。
……
“你也在考试啊?”正在看书,有个小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是的,刚刚考完。”
“我也在考,不过感觉好难啊,听说你们在监狱里考试会有优惠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我们关在这里,时间多点是真的。”
“你们考了有什么用吗?”
“用处肯定没你们大,我听说你们考出来可以加工资。”
“工资倒无所谓,我就想换份工作。我这个工作危险死了!刚才我在楼下给那个爱滋病打针,手都发抖!要是一不小心扎自己手上,那我可完了!”
“这个爱滋病就睡在这里,要是哪个蚊子咬他一口,再咬我一口,那不是也完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倒不会。蚊子不传染爱滋病的,这个我学过。”小护士轻描淡写,扭着一动一动的屁股,推着发药车走了。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把长裤拉到鞋底,不让蚊子有可乘之机。
对面七号监,人影攒动。“封监了,我也回不去了”,汪静心向着今年的劳极,摇了摇头。
“还是编队走了好,待在这个鬼地方,说什么文明官司,感觉一点都不文明,天天有看不惯的事,又没办法!还不如回我们安徽老家去!老老实实干活,活干好了,其它都好说,这样改造才有劲!像这里,活干的好,好!以后都是你的!干死你!好处一点也不多给。”改造了十年的汪静心,对于现状,也很茫然。
大概是劳极不忍辜负了他,没过两天,他竟然出院了。我在这里成了老人,一起来的都走的差不多了,包括那个姓王的流氓,也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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