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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春婉娩(七)


望月楼。

望月楼倚着洗镜湖而建,仿若通透翡翠上的小小一点红痕。飞檐斗拱的高楼悬挂满了八角灯笼,每一面灯笼上都用极漂亮的字写着婉约的小诗,掺了金粉的墨水一笔一划都透出旖旎靡丽。

“在帝都做这样的生意,这位江长公子真是艺高人胆大。”楚识夏挽起车帘,淡淡地评价。

江南富庶之地,云集天下奇珍异宝,以江家的财力要笼络什么珍玩都不成问题。但在帝都,太过于招摇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越是绝世无双的宝物越是会被按上“僭越”的名头。

而望月楼能够落成,至今平安无事,江氏背后少不得打点。若是给得少了,定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多了,又会叫人生出多余的贪念。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也是一种学问。

“他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邓勉窘迫地捂住了自己的钱包,说,“但我知道我没那么多钱。老大你别逗我了,我们还是去绯玉馆找乔姑娘推牌九吧——你要是嫌麻烦,我可以直接把钱放你兜里。”

“你知道这里今天卖的是什么?”楚识夏反问。

“我知道啊,不就是西北新出的一块血玉,几个前朝大家的旷古之作,还有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吗?”邓勉抓抓头发,有点为难,“今天来了好多显贵,要是被我爹同僚看到我,他还不打死我。”

“今天望月楼最值钱的不是这个。”

楚识夏笑笑,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背挺直,拿出你纨绔的款儿来。”

邓勉下意识地抬头挺胸,板正得像个呆子。楚识夏率先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抬起手臂供他扶着走下来。邓勉被她反常的举动震得两股战战,恨不得直接给她跪下来。

“老老老老大……”

“下来,”楚识夏微笑着轻声威胁他,“怎么嚣张怎么来。”

楚识夏穿着男装,窄袖高领,身姿修长,引人注目。她没有做多余的修饰,眉眼间带着盈盈的笑意,少女的容光不容错认,明媚得叫人眼前一晃,邓勉迟疑地咽了口唾沫,用扇子拨开她的手,自己笨手笨脚地跳了下来。

前头披挂银铠、骑跨枣红色烈马的程垣也被人群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标新立异的愣货。他站定在楚识夏身边,按着刀、冷着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识夏上前一步,站在程垣身侧,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邓勉。

望月楼的小厮、客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邓勉不知道楚识夏肚子里又在转什么坏水,但他知道要是坏了楚识夏的事,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二楼用水墨屏风隔断出一排排的雅座来。三楼的包间微微用帘子掩着窗户,没有点灯,只有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的情景,外面的人却无法窥探里面分毫。雅座和包间都对着一楼水池中间的高台,高台周围点着树枝状的灯,一盏盏灯火闪烁如渐次开放的花。

进了不甚宽敞的雅座,邓勉习惯性地要给楚识夏让出最好的位置,却被楚识夏按着肩膀坐在了椅子上。

“老大你……”邓勉哭丧着脸,讨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楚识夏“嘘”了一声。

“听见了?”楚识夏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问程垣。

程垣一脸茫然。

“刀鞘打在甲片上的声音。”楚识夏轻声说,“那个台子周围都是披甲带刀的人,至少有五十个。”

程垣脸色猛地变了,“甲胄金刀是军队配置,平民怎可私豢兵士?”

楚识夏见怪不怪地笑笑,“你怎么知道他是私豢?”

只要摄政王默许,江氏就不是蓄养私兵。摄政王虽然看不上江长公子,却不介意从他身上捞点油水、占点便宜,借他的脑袋干一些会丢命的买卖。

程垣却是忧心忡忡,“若是冲突起来……我现在就回秋叶山居调亲卫!”

“不会打起来的,我今日来不为打架。”楚识夏摊开空空如也的两手,“你没看我连剑都没带吗?”

邓勉听得云里雾里,隐约猜到楚识夏是看上了望月楼的什么东西,越发坐立不安,急得热汗直流。

楚识夏瞥他一眼,给他倒了杯茶,安慰他,“别着急,听我的就好。”

她眼角一斜,有个脚步轻盈的影子飞快而无声地从雅座外掠过。

——

流水般的宝贝被轮流奉到台上,雅座里多是看热闹的,叫出天价数字的多半是三楼那些没点灯的包间。

莹润得没有一丝瑕疵、仿佛传说中鲛人落泪而成的珍珠;用红布盖着的人参,每一根根须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一丝断裂;轻薄柔软得像是一叠垂落流动的烟雾般的纱衣,对着烛光折射出繁复美丽的花纹。

邓勉坐立不安地等着,楚识夏却在掰花生米,把白白胖胖的花生米从红色的胞衣里剥出来。

“邓勉,你知道买这个雅座花了多少钱吗?”楚识夏忽然神神秘秘地问。

邓勉猜测:“五十两?”

望月楼它以江氏名声担保,倒手处理这些珍稀但扎手的货物,来这里的人都不缺钱,自然也不在意那点三瓜两枣的茶水钱。但凡事都需有门槛,若是望月楼的座位买个贱价,拉低江氏名声不说,也让出不起货物价格的人挤占了贵客的空间。

楚识夏伸出一根手指头。

邓勉咂舌,“一百两啊?”

花一百两来剥花生,什么情趣。

“十两。”楚识夏说。

邓勉瞠目结舌,“江氏现在真是什么钱都赚了。”

“非也非也,只是今天有一件江氏不想让人拍走的东西罢了。”楚识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江长公子是个商人,商人惯会以最低的代价赚取最高的利润。他既要讨好摄政王,又不愿意强取豪夺赔了自己在江南的名声,更拿不出青眼蛇胆主人心中期许的银两来。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动手脚的机会,就是今夜的拍卖。

他不需要做调换货物这种愚蠢浅薄的手段,只要巧妙地遮掩一些关键信息就好。

比如今日开场和压轴的货物,一个是久负盛名的传世佳作,一个是世间罕见的奇珍异玩,青眼蛇胆夹杂其中便显得灰头土脸。三楼包间的客人是为了维持流水,二楼的雅间贱卖则是滥竽充数、混淆视听。

须知帝都这些大人物都是朝堂或世家里说得上话的人,经历过灵帝当朝二十余年的浩劫,最忌讳的就是鬼神之说、巫蛊之术,更别说苗疆来的污秽之物了。

青眼蛇胆一旦流拍,江长公子便可顺水推舟地以“行情不好”的理由将蛇胆截在手中,再假惺惺地低价将蛇胆收下,卖蛇胆主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下一件珍宝,是产自苗疆之地的青眼蛇胆,百年未有一遇。”鳌头清冽的嗓音道,“据传此物可通阴阳,乃不传世之秘宝。十万两起拍!”

“现在,叫价吧。”楚识夏无视隔壁雅座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用眼神示意察觉异样动静的程垣坐下。他们左右的雅座从拍卖开始就换了人,而且都是习武之人,呼吸绵长。

邓勉犹豫着问:“叫多少?”

“翻倍叫。”

——

三楼包间。

从二楼折返的侍卫悄声通报了雅座里的情况,几个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叫价的孩子是谁?十万两买一条畜牲的胆,倒是大手笔。”男人声音粗粝,带着大漠风沙般的沧桑。

“是大理寺邓家的独子。”有人道。

“我倒是觉得那个女孩子更有趣,虽然三个人里看起来邓小公子地位最高,但那个羽林卫和邓小公子,明显都听她的。他们从一下马车就开始装模作样,是想让人以为想要这枚蛇胆的,是邓家?”

横插进来的女声曼妙婉转,像是这片黑暗里开出来的一朵芍药,几欲滴落的艳。她指尖的蔻丹轻轻扫过白皙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雅间里按着邓勉肩膀的楚识夏。

“这蛇胆究竟是什么东西?价格已经抬到六十万两白银了!”最先开口的男人皱起眉,“他们真的有那么多钱吗,还是孩子气单纯来搅局的?”

“江家没说,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下人答道。

“要想知道是什么东西,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买它不就行了。”女人轻飘飘地开口,“那个女孩是什么人?”

“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她旁边那个披甲的是羽林卫,今年去年帝都演武的状元。”

女人笑出声来,轻轻地抚掌,“我知道了。”

男人一滞,毕恭毕敬地问:“贵客有何高见?”

男人也隐约琢磨出来不对劲,六十万两白银对他们来说虽然不是个天文数字,但要知道,大周一年的税收也不过两千多万两白银。若是几个孩子拿这么一笔钱出来打闹,也太过了。

“你可知道镇北王?”女人问。

“云中楚氏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北王楚明彦能谋善断,我虽不识,心向往之。”男人有片刻踌躇,“难道是镇北王指使他妹妹来买这枚蛇胆?”

“云中要是有那个钱,那小姑娘何必拉着邓家的公子来。”女人轻描淡写道,“苗疆素有能人异士,传闻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术,而镇北王素来身体羸弱,每隔几年帝都便有传闻他要不久于人世。”

“这枚青眼蛇胆,想必有什么奇效,能救他的命,才引得这在帝都举步维艰的小姑娘孤注一掷。”

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这蛇胆真有延年益寿之伟力,六十万两白银又算什么?要知道,楚明彦的病药石无医,只是一日拖着一日罢了。”

说话间,邓勉又将价格翻上了一番,青眼蛇胆的价格攀升至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男人沉吟片刻,叫来下人,“与邓家公子叫价的是什么人?”

“是江氏自己的门客。”

男人识破了这出诡计,冷笑一声道:“江长公子倒是慧眼识珠,打得一手好算盘,把我们都骗了!”他摘下窗前悬挂的朱红色牌子,猛地掷到台上。

——

雅座里,邓勉出了一身的冷汗,怔怔地看着那块朱红色木牌落地才松了一口气。

“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我爹会宰了我的……”邓勉喃喃自语道。

“醒神。”楚识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有人‘买断’了。”

邓勉恨不能给那个丢牌子买断的恩人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买断”的意思是,无论今天谁出了什么价格,掷牌子的主人都会翻倍出价。

二百四十万两白银,江长公子这一次算是踢掉铁板了。

楚识夏满意地吹了声口哨,通知邓勉:“你不用再叫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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