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兆丰年(五)
程垣官拜羽林卫四卫长,再往上便是参将、副将和中郎将,中郎将直接听命于羽林上将军。皇帝再三权衡,给了他副将的职称,命其统领羽林卫四个卫所。
孙盐被点为演武榜眼,擢升羽林卫一卫长。
程垣的俸禄水涨船高,也不再借住秋叶山居,便在秋叶山居附近租了间宅子。他仍旧不敢把他姐姐带出去,程家姐姐便留在秋叶山居做侍女。
官印下来的那天,程垣在新居里请客。
雪夜寂静,绵绵细雪落在枯草上,掩去了荒凉的枯黄。
燕决一身便装,敲开院门。
程垣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给他开门,接过他手里大包小包的贺礼,才看见燕决手上还牵着个木讷的小美人。小姑娘怕生,也不敢叫人,只是躲在燕决身边探出半个头。
“小姝,叫程大哥。”燕决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程大哥。”燕姝嗓音细细地喊。
“不叫我也不碍事,记得叫大小姐就好。”程垣开玩笑道,“快进来吧,小侯爷来迟了,要不要自罚三杯?”
燕姝眼神怯怯的,脖子上挂着一枚白玉平安扣——那是燕决升任羽林卫中郎将时,楚识夏送的贺礼。
屋子里烧得很暖和,雪白的鱼肉浸泡在红色汤汁里,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味。细密的白色水汽升腾起来,锅里的香味越煮越浓,花椒、辣椒和不知道什么香料的味道交缠在一起,香得人想咬舌头。
这是阕北的吃法,用香味浓重的佐料来配一条鱼,把鱼本身的气味全部盖过去。帝都的达官贵人们喜欢江南的吃法,用最少的调料去腥,保留鱼原本的鲜香。
楚识夏支起一条腿,从盘子里又抓了一把辣椒扔下锅,振振有词道:“我们云中都是这么吃的,驱寒又扛饿。裴璋你一个南方人,少跟我指手画脚的。”
“关中不是南方。”裴璋用折扇遮着鼻子,往后退了一点,“你这么个吃法,跟直接煮辣椒吃有什么区别?”
“比云中南的地方,都是南方。”楚识夏强词夺理道。
玉珠把她扔下去的红椒又夹出来,被楚识夏瞪了一眼。玉珠无辜无害地冲她笑笑,下手依旧不惯着她。
“小侯爷,你来评评理。”楚识夏余光瞥见燕决进门,招手道,“冬天吃鱼哪有不放辣椒的?”
裴璋从容不迫地看向燕决。
燕决后退一步,把程垣推了出来,果断祸水东引,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客随主便,我吃什么都行。要不还是看程副将口味吧?”
程垣僵在原地,一脸笑容像是被雪冻住了似的。
最后还是燕姝尝了一口汤,被辣得直掉眼泪,楚识夏才罢休。楚识夏歉疚地给燕姝倒水漱口,一个劲地给小姑娘道歉,反倒把燕姝吓得磕磕绊绊地说没关系。
一群人哄堂大笑,震落屋顶上的积雪。
——
云中。
云中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积雪厚厚的一层,霜花冻住了檐下的铜铃。
楚明彦站在窗前,仰头望着被霜白色覆盖的黄铜铃铛,低头在合起的手掌间呵了一口气。屋子里炭火熏出来的暖意被冷风一吹,所剩无几,楚明彦的倦意也褪去了一些。
“身体不好还老是吹风醒神,你比长乐还不让人省心。”
楚明修抱怨着,把一件厚重的大氅压在他肩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楚明彦头也不抬地问。
“刚刚下马。”楚明修蹲在炭火边上烤干衣衫上的雪水,冻僵的身体缓缓恢复知觉,“我听你的幕僚说你要见我,下马就飞快地跑过来了。”
楚明修扬起一边眉毛,求夸奖似的。
“你什么时候把霸王枪教给长乐的?”楚明彦没什么表情地问。
“什么?”楚明修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楚明彦从桌上抽出一封密信拍在他的胸口上,皱着眉说:“长乐在帝都演武上用了霸王枪,一枪打翻两个人,陈家长房长孙落败,于今年演武无缘。”
楚明彦指着胸口说:“帮陈家孙子挡了一枪的那个人,断了四根肋骨,差点直接捅进肺脏,人好悬才救下来。陈家孙子摔断了腿,至今没能下床。你楚明彦霸王枪的威名算是响彻大周,从军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楚明修真情实感地困惑了,“帝都演武一帮水货,长乐打他们还用得着霸王枪?”
楚明彦冷冷地瞪着他。
楚明修抹了把脸,改口道:“啊不是,我没教过她!我教她霸王枪干什么,她个子都没长完,我教她霸王枪不是找死么?她怎么样,断了几根骨头?”
“扭了手腕,正骨扳回来了,要休养一段时间。”楚明彦撩起袍角坐下,语气微沉。
“那也不是很严重嘛。”楚明修大喇喇地说。
刚刚坐下去的楚明彦差点站起来,撸袖子给他两巴掌。
“我真的没教她,她又不用跟北狄人打仗,我教她这个干什么?”楚明修竖起三根手指,自证清白道,“她从剑圣那里学的本事还不够她惹是生非的吗,我教她霸王枪,好让她打遍云中无敌手,回来把祠堂的地砖跪穿?”
楚明彦觉得也是,但始终放心不下。
“陈家从来没人参加过演武,这次下定决心要把人安插进去,”楚明彦揉着眉心,把一片冰白的皮肤都揉红了,“长乐又挡了他们的路……”
“挡了他们的路又怎么样?”楚明修语气阴冷,狠厉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长乐要是出什么事,他们陈家从祖坟到狗,一个都别想留。”
楚明彦一个头比两个头大,道:“你快闭嘴吧。我这辈子的寿都是为你们两个折的。”
——
楚识夏又被言官骂了。
还是因为演武,言官职责楚识夏不懂得点到为止,重伤他人,性情狠毒暴戾。
言官以骂人为生,自然不可能骂得如此意简言赅、平铺直叙。据燕决转述,骂得那叫一个引经据典、花团锦簇。他这辈子都没见识过骂人还有这么多花样,根本没记住几个词,都听傻了。
皇帝要给楚识夏的赏赐也就这么搁置下来。
“挺好的,要骂就骂吧。”楚识夏用一根细细长长的干草逗弄笼子里的雀儿,无所谓道,“他们也就能骂骂我出气了,正好给陛下不封赏我的借口。”
皇帝赏赐下来的这只雀儿屡次从猫的爪下死里逃生,吃得圆滚滚的,完全看不出当初优雅的体态。
裴璋倒是也不在意言官的口水,哪个当官的没被言官骂过,只能说他还没入言官的眼。
“讲武堂就要开了,陛下想从民间广纳贤才,为皇子授课。”裴璋说,“陛下命我代为探寻,楚大小姐可有人选推荐?”
“我连个伴读都选不出来,你让我选先生。”楚识夏歪着头一笑,“裴公子,你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白子澈的伴读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主,挑走了孙盐和另外两个寒门出身的军官。
“我就是想知道,你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裴璋笑眯眯地提起笔,墨水在纸上落下一个小黑点,“听说三皇子被禁足东宫,太子殿下头一次把陈家的人拒之门外,还清理了一批东宫的官员。太子这是要和他的好外祖决裂啊,楚小姐下得一手好棋。”
“没那么容易。”
楚识夏懒散地说,“血脉亲情,哪里是那么好斩断的。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格外的优柔寡断,又念着他的母亲,要彻底清算陈家,为时尚早。”
但是做到这个地步,为白子澈吸引目光,已经够了。
裴璋只有赞许。
裴璋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如何治理田地、百姓、军政,如何结盟、衡量和纵横捭阖。阴谋诡计、挑拨离间,他听过,却没有亲手做过,如今亲眼看着楚识夏一步步落子,才知道人心幽微,是如何的不堪托付。
“所以,真的没有人推荐给我吗?”裴璋有点为难,“我对兵道当真一窍不通。”
楚识夏想了一会儿,说:“我建议你,找个上过战场的。不论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能活下来的总归有点运气或者本事。”
楚识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那笑容说不出来的惆怅。
“而且,习武之人,杀过人和没杀过人,是不一样的。”
裴璋放下笔,“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楚识夏摆摆手,“想起我二哥了。”
——
楚识夏刚开始学武的时候,楚明修非常缺德地抱了一只小兔子给她养。等楚识夏把兔子养得白白胖胖,几乎抱着不肯撒手的地步时,楚明修便要她亲手把兔子掐死。
楚识夏当然不愿意,指着他的鼻子又哭又骂,哭得鼻涕直吹泡泡,抱着楚明彦的大腿告状。
但是那一次,楚明彦没站在她那一边。
——
“我二哥对我说,剑术、枪术,世上所有的武艺都是杀人术。如果我没有做好见血的准备,就不要再学武了,免得以后见了真刀真枪犹犹豫豫,反倒被人家抓住破绽弄死,丢他的脸。”
裴璋听得直皱眉,“你开始学武的时候才多大,他就对你说这种话?”
楚识夏举起手,笑着比划道:“八岁。”
裴璋不赞同也不好反对,摇头叹气道:“楚将军当真是……”
楚识夏没有再往下说。
最后那只兔子也不是她杀的,沉舟趁着楚明修不注意,捏断兔子的颈椎,替她瞒了过去。一而再再而三,楚明修还是发现了,楚识夏杀死第一只小兔子之后,抱着沉舟嚎啕大哭。
沉舟很不高兴地问楚明修:“她不想杀,我就替她杀,反正都是死,这样也不行吗?”
楚明修冷笑一声,把两个弄虚作假的小崽子在祠堂关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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