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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雪如浪(三)


宣德元年,正月初九。

沉舟站在灵堂外,远远地看着楚识夏的背影。

楚明彦的丧仪、拥雪关的军防、云中的政务,诸多事宜一件也耽搁不得,楚明修是穿着丧服出门料理公务的。灵堂中吊唁的宾客来了又去,唯有楚识夏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块顽石,纹丝不动。

一个小小的影子蹿进灵堂,弓起身子谨慎地和楚识夏对视。白猫向来害怕楚识夏,一看见她就慌不择路地逃窜,今天却出奇地平静。楚识夏滞缓的目光有一瞬间偏移,没什么情绪地对上白猫碧色的双瞳。

白猫一点点地往前挪动,仿佛楚识夏只有一点风吹草动,它马上就要逃之夭夭。

楚识夏没有动。

白猫磨磨蹭蹭地挪到她面前,温顺讨好地叫了一声。

“这里没有吃的。”楚识夏说,“玉珠没有把你喂饱么?”

白猫却没有离开,甚至一反常态地用温暖的脊背蹭着楚识夏的膝头,将脑袋送到她手底下。楚识夏的手微微颤抖,摸了白猫的脑袋一把。白猫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楚识夏的指节——像是大猫安慰小猫。

楚识夏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

沉舟再也无法忍受,大步走进灵堂。白猫如梦初醒似的,对着沉舟叫了一声,翻上窗台逃走。

“你在这里跪了好久,回去休息一下吧。”沉舟说,“我替你守着大哥。”

楚识夏摇摇头,说:“今天是大哥离开的第七天。”

沉舟没听懂。

“他们说,心有执念的人会在死亡的第七天回到熟悉的地方,化作风霜雨雪,再见亲人一面。”楚识夏喃喃地说,“沉舟,外面下雪了吗?”

“没有。”

楚识夏扶着沉舟的手站起来,久跪令她膝盖发酸,小腿发麻。楚识夏跌跌撞撞地走到灵堂外,看着澄澈如水洗的月光与晴朗得没有一丝流云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长大以后,除了帝都的那六年,我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久。”楚识夏喃喃着自言自语,“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姨娘对我不好。所以大哥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他最怕的就是失去我。可是每一次先离开的人都是他。”

楚识夏仿佛回到前世,那场整个阕北为之哀默的葬礼。她急匆匆地从拥雪关赶回来,却只看见痰盂中干涸的污血和飘扬在云中城天空中的灵幡。那是楚明彦一个人的葬礼,死去的却是两个人。

第一次,楚明彦没有等她;第二次,楚明彦至死都觉得妹妹回到家是幻觉。

“可就算每次都是这样,我也不怪你。”楚识夏轻声说,“大哥,你在看着我吗?”

庭中忽然起了风,吹得灵前的烛火一阵跳动。

楚识夏猛地转头,看着震颤的烛火,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

一粒微凉的沙落在她的眼下。

楚识夏抬手抹到一点融化的湿意。

下雪了。

——

云中,福顺客栈。

福顺客栈上上下下都被封锁起来,全副武装的士兵令路人不敢多看一眼。一队银白色的马队从街头疾驰而来,像是一丈高的雪幕。楚识夏从马背上翻下来,守候在客栈门口的士兵恭敬地让开路。

“大小姐。”虎豹骑副将叶谦按着刀柄,微微躬身向楚识夏示意。

叶谦只见过楚识夏几次,印象里楚识夏是个飞扬跳脱的女孩,顽劣任性不输楚明修。一别经年,楚识夏穿着纯白的丧服,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了。

“人呢?”楚识夏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在里面。”叶谦紧跟在她身后,说,“按照沉舟公子的情报,我们找到了符合描述的人。但云中毕竟山高路远,我们谁也不能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白煜,只好请大小姐来。”

行至一扇门前,叶谦忽然伸手拦住了楚识夏。

“王爷病故,大小姐节哀顺变。但将军嘱托,白煜始终是玉碟上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弟,逮捕后必须交由帝都发落。”叶谦似乎是不忍,说,“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姐不要冲动。”

“你怕我杀了他?”楚识夏冷淡道,“即便是帝都的阉狗,我尚能忍受其狂吠多年。白煜比之不足。”

叶谦称是,为她推开大门。

训练有素的虎豹骑按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跪在地面上,双手被死死的绑在身后,连抬头都困难。楚识夏用剑柄顶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那张脸夹杂着稚气和狰狞,深深浅浅的伤疤几乎将整张脸撕碎,圆睁的眼睛映出楚识夏面无表情的脸。

“他不是白煜,”楚识夏收回手,少年狼狈地往前扑倒在地,“他是个替死鬼。”

叶谦皱着眉,转而吩咐其他人继续搜索。

“杀了他。”楚识夏又说。

叶谦委婉道:“是不是应该提回去审问?”

“白煜留他在这里等死,怎么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他没用了。”

楚识夏的话语中透着血淋淋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他必定是东宫守备军之一,在帝都尚有父母亲人,妻子儿女。将他的尸身送回帝都,认尸定罪,男子流放充军,女子罚为官妓。”

那坚硬倔强的少年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冲着楚识夏大吼道:“楚识夏,你戕害大周储君,罪该万死!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云中楚氏都不得好死!”

叶谦脸色一变。虎豹骑眼疾手快地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咳嗽着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你就等着看,是我先死,还是白煜先死吧。”楚识夏头也不回道,“不过你大概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楚识夏大步离开客栈,那替死鬼从破口大骂到痛哭流涕地哀求只用了一瞬间。虎豹骑将人捆得像只螃蟹,拎着他塞进囚车。楚识夏站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这个冬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云中的密探和九幽司的刺客在明里暗里寻找白煜的下落,但这个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半点踪迹。快开春时,密探传来消息,白煜混在一队流浪的乞丐当中离开了云中。最后一次暴露踪迹后,白煜在一伙北狄人的掩护下逃进了千峰嶂。

“千峰嶂绵延八百里,寸草不生,是数条冰雪覆盖的山脉组成,也是拥雪关的倚仗。即便是千峰嶂下的居民,也不敢说自己进了千峰嶂能活着出来。”

楚明修和楚识夏在书房中对坐,中间摆着一局棋。楚明修是个臭棋篓子,下棋从没赢过,偶尔小胜也是乱拳打死老师父。这局棋明显是两个技艺极高的人在对弈,黑棋将白棋逼到了绝处,白棋挺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是大哥和谁下的?”楚识夏没头没脑地问。

“这是大哥自己下的。”楚明修说,“谁赢得了他?也就你不知死活。”

“尔丹和以前的北狄人不一样,不是脑子一根筋的莽夫。”楚识夏又扯远了话题,“他需要白煜,或者说,需要白煜手下的陈氏旧部和东宫残党。扰乱视听也好,刺探大周情报也罢,大周与北狄互不通商,北狄人很难潜入中原。但有白煜在,情况就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白煜不会死,北狄人有后手?”楚明修轻易地领悟了她的意思。

“三七开吧。”楚识夏随口说。

事实上,楚识夏觉得白煜一定没有死。失去楚明彦似乎只是神明对楚识夏的小小告诫。楚识夏有一种预感,归乡不是她与既定命运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

“那就向陛下请旨,清算陈氏余党。”楚明修冷笑一声,说,“摄政王活着的时候都没能把手伸到阕北,没想到我们终日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让这个小子混进来了。”

“杀人放火,你是熟练工。”楚识夏托着下巴,没精打采地说,“陈氏的人怎么杀,杀多少,随你高兴。但那几具北狄人的尸体要给我。”

“你要他们的尸体干什么,鞭尸么?”

“送到帝都,上奏陛下。”楚识夏起身离去,淡淡道,“北狄派刺客谋杀镇北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诛。两国合约就此破裂,阕北全境进入备战。拥雪关从今夜起枕戈待旦,厉兵秣马。”

“你不下一手吗?”

楚明修在她身后问。

“这局棋,大哥下了半年,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你不想试试看吗?”

楚识夏停下了脚步。

守孝这些日子,楚识夏瘦了很多。她并不是瘦削的身材,十五六岁时脸上还有婴儿肥,却在这段时间的煎熬中不可控制地单薄下去,眉眼显出一种骨感的锋利。

她站在书房外的竹林中,衣摆随风而动。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从来没有离开我们一样。”楚识夏看着风中起落的竹叶,轻声说。

“你说什么?”楚明修没听清。

“我说,等我从拥雪关活着回来,再下这一手棋。”

楚识夏背对着楚明修挥了挥手,大步走出盈满长风的庭院。

——

拥雪关。

“将军承袭王位之后,阕北大小事务都由他掌管,拥雪关主帅依然挂着他的名字,不过具体军务都交由属下处理。”叶谦领着楚识夏走过幽暗的长廊,向她解释,“按照将军的意思,属下先将您安排在天策军。”

拥雪关的城墙、营帐、库房全部由黑色的巨石搭砌,伏在雪白的山脊间,像是黑色巨龙骨骼。拥雪关的城墙分外中内三层,城墙高而厚,由于常年严寒,窗户都开得很小,只有一点很微弱的阳光照进来。

“这位是天策军主将,辛翦将军。”

楚识夏对着面前肌肉健硕、容貌清秀的男人抱拳。

拥雪关有七支军队,除去楚明修嫡系的虎豹骑之外,便是天策军、关山军、荒川军、奔雷军、鹰眼卫、羿骑。天策军是阵亡最多、晋升最快的军队,天策军主将辛翦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阕北的军武世家一方面对辛翦鄙夷,一方面又以在辛翦麾下为荣。

“这位就是大小姐?”辛翦不似传闻中可怖,说话温声细语的,像是怕吓着谁。

“辛将军不必如此称呼我,战场上刀剑无眼,所以在军营中没有身份之别,叫我的名字就好。”楚识夏道。

“既然如此,那辛某就有话直说了。”辛翦道,“随你入关的人全部编为你的亲卫,你亲自训练。你就跟在我身边,我让你前进你就前进,我让你撤退你就撤退。没问题吧?”

“没问题。”

“我喜欢说话干脆的人。”辛翦拍拍楚识夏的肩膀,笑着说,“让晋王身边那些来历不明的‘影子’滚出去,七大营容不下除了鹰眼以外鬼鬼祟祟的人。这是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我就把他们的头挂在城墙上。”

——

入夜。

楚识夏解下贴身的小衣,将药酒在掌心搓开,去揉肋骨上的淤青。她被埋在雪堆下短短的时间里,险些被挤断肋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药酒辛辣的气味刺激得楚识夏清醒了一点。

有人一声不吭地掀开帘子走进来。

“洛霜衣走了?”

“走了。”沉舟边走边说,“九幽司会撤到关外,查探消息,我会定时出去和他们接头。”

沉舟接过药酒,替楚识夏揉着她背后的淤青。他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意,冻得楚识夏一哆嗦。沉舟僵住片刻,快速上完药,用一件大氅把她裹了起来。

“辛将军说话难听,但是人不坏,他只是不信任关外的人。”楚识夏拍着沉舟的手,安慰道。

“我只记得他以前老是给你脸色看。”沉舟靠在楚识夏的后颈上,闷声闷气地说。

“以前”是指前世。

“那是因为我一来就是主将啊。”楚识夏笑笑,说,“他不服我而已,后来他不就……”

楚识夏猛地打住了。

后来楚识夏在一场战役中大败北狄人,辛翦从此对她心悦诚服。但楚明彦病逝以后,新帝给云中施加重重压力,战局逐渐恶化。辛翦是第一个战死的拥雪关将领,连同天策军一起埋葬在战场上。

沉舟知道她想起不好的事,连忙改口说:“我刚刚看到程垣了。”

楚识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问:“他怎么样?”

楚识夏把他们全部扔给辛翦手下的教头训练,程垣想必生不如死。

“不太好。”沉舟委婉地说,“他饭都吃不下去。”

“明天就能吃下去了。”楚识夏轻飘飘地说,“否则他后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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