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画中仙(二)
中秋宫宴上,皇帝要赐宴给新科士子。
大周并没有驸马不能参朝议政的规矩,所以也颇有几位状元探花在宫宴上与公主情投意合,留下不少的佳话。但今朝皇帝没有特别偏爱的公主,对挑选女婿一事兴趣寥寥,放任公主和贵女们在屏风后窃窃私语,点评新科士子的才华与容貌。
皇帝反而打趣楚识夏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不知道镇北王有没有为她订婚。
“臣的兄长常说,臣在家中已经被惯坏,非得找一位能像家人一般包容、骄纵臣的人才好。这样的人也许还没有出生吧,所以臣和兄长都不着急。”
楚识夏穿着绯色曳地长裙,耳边缀着金色流苏耳坠,衬得她肌肤明净如雪。她已经不再是刚刚来帝都时稚嫩生涩的模样,出落出几分少女的风流婉约,稍以粉黛修饰,眉眼便淬出明丽妩媚来。
世家公子们借着向皇帝和皇子敬酒,时不时地偷偷看她。楚识夏说话时眼角眉梢带着笑,仿佛金色的阳光跳荡,勾得人心驰神荡。若不是她的身份过于尊贵敏感,或许还会有人上前搭话。
裴璋坐在不远处,听得连连点头——沉舟有没有包容、骄纵楚识夏,他不知道,但楚识夏确实挺惯着沉舟的。
皇帝也只是随口一说,楚识夏嫁给谁他都不太放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留在秋叶山居,直到大局安定最好。反正镇北王也没有要给她指婚的意思,能拖就拖。
“你兄长疼爱你,一定为你选最好的。”皇帝笑笑,说。
皇帝对楚识夏的爱重显而易见。楚识夏没有同后妃公主们坐在一起,也没有同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坐在一起,而是和皇子们同席,离帝后都很近,能直接看见新科士子们。
楚识夏就这么看见了徐砚。
今年的状元郎正是徐砚。
霍建安扶灵南下时,徐砚没有随其一同返回江南,而是继续留在了帝都。楚识夏能看得出徐砚的颓丧和咬牙切齿,尽管收拾出了个人样,但徐砚的少年意气像是一夜之间散尽了似的。
“岐国长公主今年依旧称病没有进宫。”皇帝忽然指着徐砚说,“此人是长公主引荐给朕的,墨雪觉得如何?”
“新科状元郎?”楚识夏装模作样,“听说是个大才。”
“霍氏从不缺大才,”皇帝叹息,“霍文柏可惜。”
楚识夏心里一阵抽痛,没有接话。
“朕听说了一些关于你和霍文柏的传闻。”皇帝看着楚识夏,眼睛里带着寒凉的笑意,“有人说,霍文柏是你藏起来的。”
“世人都知道,霍二公子是刺客从秦王殿下的马车里劫走的。陛下,臣可担不起行刺皇嗣这样的罪名。”楚识夏不咸不淡地说。
“你不怕朕听信谗言?”
“陛下都说是谗言了。”楚识夏无辜地看着他。
皇帝眼底的寒意慢慢散去,笑着拍拍楚识夏的肩膀,说:“许得禄对你成见很深。”
“臣也不是很喜欢他。”楚识夏坦诚道。
“为何?”
“不敢虚言诓骗陛下,”楚识夏笑得阳光灿烂,“臣命中与小人不和。”
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略带满意地赐了楚识夏一杯栀子酒。锣鼓喧天的过场走完,皇帝便带着容妃离开了宫宴。皇后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等待时机合适也离席了。
楚识夏找了个借口,到大殿外透气。
廊下月色明朗。
白焕坐在假山石下,身侧流水淙淙。他像是醉意浓重,一只手支着额头,抬眼看向楚识夏。楚识夏远远地冲他行礼,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片月光对峙。
“你刚来帝都的时候,可不如现在谨慎。”白焕嗤笑。
“那一定是殿下记错了。”楚识夏面不改色道。
“你和父皇说什么了?他笑得很开心。”白焕若无其事地问。
“一些闲话而已。”楚识夏耸耸肩,浑不在意道。
“父皇那么多子女,都不能让他开怀大笑。我们绞尽脑汁都做不到的事,你却易如反掌。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楚识夏,你真的很讨人喜欢。”白焕冲她举起酒杯,真情实感地说。
楚识夏知道在醉鬼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她在心里冷笑,嘴上却恭顺地说:“殿下喝多了,我去叫宫人来。”
“你就站在这里。”白焕罕见强硬地说。
楚识夏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就站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直到宫宴结束。”
白焕晃着酒杯,威胁道:“你也不想你那个小护卫打伤阿煜的事被父皇知道吧?就算他再喜欢你,也不会放任有损皇室颜面的闹剧。你或许不会有事,你那个小护卫呢?”
楚识夏反应过来这人根本没有烂醉如泥,干脆靠着柱子,面朝他说:“那我更好奇了。秦王殿下,三殿下脑门哗哗流血、铁证如山的时候,你缄口不言。现在才来警告我,会不会有点晚?”
白焕一僵。
楚识夏得寸进尺道:“还是说,你比我更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件事?”
白焕沉默而阴沉地盯着楚识夏。
楚识夏丝毫不畏惧地剖析他的心,说:“三殿下行事一向如此,陛下想必习以为常,所以你肯定不是害怕陛下责怪三殿下。陛下也不会为了我诘难皇子,那么,你恐惧的其实是……”
沉舟。
“闭嘴。”
楚识夏从善如流地闭嘴,并且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大殿里忽然有人尖叫出声。
“走水了!”
——
宫墙深深的阴影下,沉舟忽然抬起了头。
他仰头看向天边亮起来的一线火光,听见宣德门前马车攒动,有人议论着举行宫宴的大殿失火了。沉舟转头看了一眼秋叶山居的马车,安安静静的。等候在原地的亲卫们也有些着急,不住地往宫门处张望。
楚识夏还没有出宫。
宫城的墙极高,自从二皇子白熠兵乱后又加固了一次,想要潜入有些困难。如果是洛霜衣在这里,凭借精巧的器械就能将钩子射到城墙上,顺着丝线灵巧地攀爬上去。但沉舟没有随身携带器械的习惯,他身上除了剑,只有楚识夏临走前塞给他的几块糖。
洛释说得没错,这样的生活确实会让他的剑变钝。
沉舟在舌下含了一块糖,走到秋叶山居的马车前,拍了一下马车壁。
“沉舟公子。”亲卫认出了他,紧张道,“大小姐还在宫里,不会有事吧?”
“去羽林卫,找程垣。”沉舟说,“让他带两身羽林卫的盔甲过来。”
“是!”
就在这时,沉舟脑海中的某根弦猛地绷紧。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一柄细长的刀正正贴着他的鼻尖斩落,落空之后又妖异地在半空中一绷,飞快地往黑暗中的某处掠去。沉舟当机立断,从瞬间暴起的亲卫手上抢过火折子,顺着刀飞去的方向扔去。微弱的火光转瞬即逝,沉舟近妖的目力看见一线蛛丝般的痕迹闪过。
就是那根丝线操纵着刀。
是山鬼氏的刺客。
沉舟无暇思考这些人是怎么发现他的踪迹的,却在这一刻放下心来。
“不用去找羽林卫了。”沉舟按着剑柄,道,“他们不是要杀墨雪,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公子?!”
“赶紧走。”沉舟五指拂过剑柄,拔出剑,冷冰冰地说。
——
大殿的火烧得很诡异。
那盏烛火不偏不倚落在门边,点燃了装饰用的纱幔,正好阻隔了楚识夏离开的路。楚识夏听着门外惊慌失措的人们急着扑灭大火,白焕却泰然自若地自饮自酌。
“别告诉我这是巧合。”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道。
“小火而已。”白焕丝毫不在意。
“你拉着我聊闲天,就是为了把我困在这里?”楚识夏一瞟宫墙,“你不会觉得这火能烧死我吧?”
“我不想杀你,我说过,你很讨人喜欢。如果你不姓楚,也许我就能更加顺理成章地多喜欢你一点。”白焕苍白秀气的脸上映着火光,隐隐地有些疯狂,“或许我会向镇北王求娶你,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新鲜的笑话吗?不是很幽默。”楚识夏说。
白焕还要再说什么,楚识夏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我的那个护卫,你究竟怕他什么?你认识他?”
白焕的眼角微微抽搐。
“还是说,你认识某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楚识夏心情愉悦地欣赏白焕渐渐灰败的脸色,叹惋道,“老实说,要长得像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到底是谁,让我们尊贵的秦王殿下怕成这样?”
“胡说八道!”白焕驳斥她。
一道影子从长廊顶坠落,楚识夏猛地后撤一步。楚识夏在那人行云流水的落地、拧身、直刺的动作中易如反掌地抓住他的空隙,单手反拧过他的小臂,肘尖发力将人抛进身后的大火中。
这身精致到每一条裙褶的贴身衣物并没有限制楚识夏的行动,她行动间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下。
楚识夏指间勾着顺手从刺客怀里掏出的金色骷髅头,红绳摇摇晃晃,说:“找人刺杀我也打听一下我师父的名号。沧流剑法专克九幽司暗杀术,虽然我学艺不精,但一对一的情况下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白焕神色惨淡地后退一步,带翻了手边的酒水,青瓷酒具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把金色骷髅头扔进火中。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杀我的护卫吧?”
“墨雪,你在里面吗?!”
火场外传来裴璋的喊声。
“在。”楚识夏盯着白焕,回应道。
——
沉舟跃起一个惊人的高度,轻巧地翻到马车顶上,像是田野里从一片草叶跳到另一片草叶上的螳螂。行径诡异的妖刀没有笨拙地撞在马车轮子上,而是灵活地往回退去。
沉舟不知道山鬼氏派了多少个人来,但他知道这样不完全黑暗的夜色是这种刀最好的掩护。宫门前禁制颇多,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大量明火燃烧,否则这种刀无所遁形。
周围赴宴宾客的家仆都被这架势吓到了,溜滚带爬地去找羽林卫。四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沉舟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然后斩下一片衣角蒙住了眼睛。
眼前彻底黑下来的刹那,沉舟的听觉、嗅觉、触觉都达到了巅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心跳声骤然鲜明起来,沉舟忽地腾空翻身,妖刀贴着他的腰身走空。沉舟左手的剑鞘一挽,死死地缠住了往回收的妖刀丝线。那种特制的丝线绷紧后犹如钢铁,死死地绞在剑鞘上。
模糊而微弱的心跳声有一瞬间的清晰,沉舟来不及往那个方向进宫,又三发弩箭几乎贴着他的咽喉擦过。妖刀抓准空隙往回抽,沉舟翻滚下马车,三发弩箭钉死在马车顶上。
“沉舟闪开!”
沉舟毫不犹豫地扯下蒙眼布,就地翻滚闪避。
一发羽箭落在他原本半跪的地方。
紧接着,一根火把凌空飞来,直砸在马车顶上。马车顶装饰用的锦绣熊熊燃烧起来,骤然炽烈明亮起来的火光逼得沉舟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
藏身在黑暗中的刺客也同样条件反射地回避强烈的光线。
忽然迸溅的光明照亮了妖刀撤退的路线,以及刺进地面的箭羽的方向。
受惊的马匹拉着燃烧的马车横冲直撞,楚识夏飞身踩在马车上借力,转身拉弓射向箭羽指向的方向。箭矢没入人体的声音沉闷,墙边枝繁叶茂的古树、墙根下寂静的影子、城楼篝火间隙的阴影簌簌而动。
连珠箭流利而迅猛,接二连三地射向如蛇般撤退的妖刀。但放弃借助光影遮掩身形以后,那些游移起来的影子快得惊人,敏捷轻灵地避开羽林卫的围追堵截,奔逃离开宣德门。
沉舟抬头看向楚识夏,楚识夏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猛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颈窝间。楚识夏的发髻散乱,柔柔地垂落下来,带着皂荚的清香和火场中的烟尘气味。
沉舟乖乖地被她按住,像是被主人捏住后脖颈的小猫,没有问为什么。
楚识夏看向宣德门前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人,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沉舟的背影上,窃窃地议论刚刚发生的刺杀。灰头土脸的白焕被宫人簇拥着,灼热的眼神几乎要在沉舟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别抬头,别转身。”楚识夏捏着沉舟细瘦的颈骨,沉声说,“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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