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白璧案(八)
一个读书人,想要入朝为官,要走过什么样的路?
首先,要苦读多年,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乡试榜首称为“解元”;在秋闱中厮杀博弈胜出后,再通过三年一次的春闱会试,会试榜首称“会元”。通过会试者,均为“贡士”,已经是天下乌泱泱的读书人中佼佼者。
贡士参加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若在秋闱、春闱、殿试中均夺得第一名,便称“连中三元”。在大周历史上,连中三元者寥寥,即便官场仕途不显,也是史书留名的人物。
霍文松和霍文柏,便曾连中三元。
“但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裴璋翻过一页名录,摇头道:“即便有连中三元这样的荣誉,不拜访帝都名流,不择良木而栖,也难以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遭排挤,遇诘难,最后黯然退场,是很多读书人最后的下场。”
“哪来的良木?不过是狼穴、虎窝两者择一而已。”楚识夏拨弄着茶盏,漫不经心地说,“像张圭这样的,少之又少。若不是他先前支持白焕,早就被人弄死了。”
“十年寒窗苦读,却不知许多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裴璋叹息道,“长此以往,帝朝百年基业岌岌可危。”
“你能说点有用的吗?”楚识夏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把玩白瓷茶盏,有气无力地说,“昨天都察院又编什么新文章骂首辅了,首辅的狗腿子又是怎么和他们互相咬得一嘴毛的?”
“说出来你别不信。”裴璋忍不住笑出声,“你猜昨天打先锋骂首辅的是谁?”
楚识夏看他神色微妙,便猜测道:“张圭?”
裴璋冲她竖起大拇指。
“最后因为骂得太狠,首辅年纪大了,差点直接在宣政殿厥过去。裴次辅愣是架着首辅,没让他倒下去,硬生生听完了。”裴璋摊开双手,无奈道,“张圭是真不怕死,最后陛下都听不下去了,险些把他拖下去。”
楚识夏表示敬佩。
沈明死了,但科考舞弊案还是得查。
大理寺抓了负责将殿试题目送到礼部的小宦官,严刑逼供,小宦官就是不松口。大理寺刑罚严苛,到这个地步都不供认罪魁祸首,可想而知幕后黑手地位之高、心计之毒,此人身份几何,仿佛已经水落石出。
楚识夏和裴璋正在唏嘘之时,程垣急匆匆地从外面闯进来,面色青白。
“大小姐,不好了。”程垣心急如焚道,“都察院弹劾楚大将军擅闯露和殿,视君臣之别为无物,包藏祸心。”
楚识夏脸色微沉。
楚明修闯露和殿,是几年前楚识夏中青眼蛇胆之毒的事了。
事隔经年,皇帝又有意替楚明修遮掩,无论是都察院还是首辅都不该知道这件事。唯一对事情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的,除了耳目遍及宫廷的许得禄,就是将楚识夏幽禁露和殿的太后及太后背后的陈家。
“然后呢?”
“有御史上书,弹劾大小姐在江南劫掠商会、私自用刑,林林总总许多罪状。陛下扛不住言官口诛笔伐,要将大小姐下狱。羽林卫已经在来的路上,请大小姐暂避。”
楚识夏起身整理衣衫,对程垣道:“还是你和裴公子暂避吧,别又给我加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裴璋从善如流地起身,还妥帖地把自己那杯茶水倒了,杯子扣在桌上。裴璋仔细地收起自己的东西,往后院躲去,还不忘问楚识夏:“有什么要叮嘱的?”
“不必轻举妄动,陛下不会动我。”楚识夏一顿,说,“照顾好二公子。”
——
入夜。
白子澈掩藏面目敲开裴宅的侧门,侧门飞快地拉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拎着白子澈的领子把他拖了进去。沉舟小臂横在白子澈脖颈间,把他整个人压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呼吸窘迫。
“是你。”
“什么?”白子澈莫名其妙。
“你去找沈侍郎的事被首辅知道了,他料定你们是一伙的。动不了你,他才从墨雪下手。”沉舟的眼睛逼得很紧,瞳孔黑而深,“大理寺会动刑吗?”
白子澈艰难地摇头。
“她少一根头发,我就把牵扯进这件事的人全都杀了。”沉舟平静地说,“首辅、摄政王、许得禄、沈侍郎……还有你。”
“墨雪不会有事。”白子澈呼吸困难,道,“陛下只是权宜之计,他知道这是首辅逼着墨雪松口,不是真的怀疑墨雪有罪。”
沉舟撤了手,白子澈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咳嗽不止。沉舟头也不回地朝草木扶疏的亭子中走去,裴璋、徐砚已经等候多时。白子澈揉着喉咙走过去,喝了一大杯水。
徐砚惊魂未定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沉舟,震惊地问裴璋,“他一直这么对齐王殿下么?”
裴璋已经习惯,“他这么对所有人。”
“殿下没受伤吧?”裴璋又问白子澈。
白子澈摇摇头,说:“首辅想逼我们收手。他私下找到我,说有能置楚家于死地的证据。一旦公之于众,不仅墨雪、楚家,连我也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程度的威胁,听上去更像是危言耸听。
但裴璋的眼皮不安地一跳,“什么证据?”
“不知道,他没说。”白子澈犹豫着,说,“但他说,事关灵帝。”
“听他的。”
沉舟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望着墙头流淌的月光,像是在出神,却没有少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沉舟没戴面具,鸦羽般的睫毛遮去大半眼瞳,浓密的影子落在素白的皮肤上,像是黑白分明的工笔画。
“墨雪平安无事,我取首辅人头。”沉舟说,“再大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他也得是个活人。死人有什么用?人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他还能从棺材里爬起来发号施令么?”
三人哑口无言。
裴璋委婉地说:“沉舟,你还记得王贤福么?死了一个王贤福,又来了一个许得禄。重要的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重要的是改变眼下的局势,否则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沉舟转头看着裴璋,眼神清冽寒凉,“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在这里,谁也别想把墨雪当成弃子。墨雪不是沈明,我也不是沈侍郎。”
沉舟像是一只刺猬,悄无声息地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
大理寺监狱。
楚识夏手脚拷着镣铐,坐在还算干燥的墙角,掰碎了馒头打对面战战兢兢的老鼠。老鼠对她龇牙咧嘴的,慢慢地不再怕她,循着馒头碎一路蹭过来。楚识夏拎着老鼠的尾巴,用稻草编的细绳将它吊在铁栏上。
一双干净的皂靴停在牢房前。
“楚大小姐还真是……心灵手巧。”
楚识夏转头看着他,男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斑白,却不见身形臃肿、精神萎靡,反而清瘦挺拔。连日以来的蹉跎并没有摧折他的气质,他一如他的名字,松柏般傲然。
这是楚识夏第一次和内阁首辅庄松柏正面接触。
“首辅身体安康。”楚识夏冲他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镣铐,说,“我就不跟您见礼了。”
“我很好奇,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和齐王这般针对我?”庄松柏真情实感地疑惑道,“往远了说,你进帝都一事,也是摄政王跟你仇怨更深吧!”
“我和你确实无怨无仇,首辅不必困惑。”楚识夏说,“但世间公理道义,和个人仇怨无关。首辅大人,你不会真的对你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吧?”
“我做什么了?”
庄松柏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昂首挺胸道:“多少门第贫寒的学生,因为我,他们得以入朝为官;因为我,他们得到了他们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前途。如果不是我,这宣政殿上尽是名门世族,何来贫苦子弟立锥之地?”
“你扶持那些学生,究竟是因为爱惜他们的才华,还是为了培养你的势力,与摄政王分庭抗礼,只有你自己知道。”
楚识夏波澜不惊地笑笑,说:“谎言重复一千次也不会成真,首辅大人,别再自欺欺人了。那些真正有才华而不愿意卑躬屈膝、同流合污的人,他们又去了哪里?”
在翰林院中过他们藉藉无名的一生,在纸笔中寄托他们无处施展的才华,还是在返回家乡的路上郁郁而终?太祖皇帝开科考,是为广纳天下大才,无关门第、家世,唯才华而已。
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黑白分明。
人说的和做的,从来就不一致。
“孩子气的话。”庄松柏不屑地驳斥。
“您尽管高高在上地旁观我们这群孩子胡闹吧。”楚识夏还是笑,“您可以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庄松柏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楚识夏,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以为我今夜前来,只是跟你探讨谁对谁错的么?”
“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本事杀我。”
庄松柏双手拢在袖中,带着怜悯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父亲镇北王,没有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们吗?这个秘密,足以让你们楚氏万劫不复。”
楚识夏神色不变地与他对视。
“你知道灵帝是怎么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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