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拈花笑(二)
“你问错人了。”白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青玄大师年少成名,十来岁便入宫讲经。但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有意避着他,私下从不与他交谈。”
皇后热衷于吃斋念佛,白焕却避之如蛇蝎。
“只是因为,父皇不喜怪力乱神之事罢了。”白焕垂下眼睛,自嘲道。
皇家只有君臣,没有父子。白焕处处小心,温顺恭谨,却还是不得皇帝青眼。甚至皇帝在病中,只愿见楚识夏,不愿见自己任何一个儿子。
“我只知道,青玄是个灵慧但沉默的人。”白焕思考了很久,说,“你可以去问问四弟,他对青玄比我熟悉得多。”
“四殿下,这又是从何说起?”楚识夏有些意外。
“四弟从小就很懂得……如何讨母后欢心,”白焕斟酌着言辞,“他小时候研读佛经就比别人用功,应该很熟悉青玄大师才对。”
楚识夏心中顿觉不妙。
——
翌日,朝会之上。
刑部给事中攻讦四皇子白子澈同青玄大师熟识,又曾因画院侍诏一案,擅闯大理寺,难免怀恨在心,有同谋逆党、诬蔑兄长之嫌,言之凿凿、用词激烈,几乎当场就要给白子澈定罪。
内阁次辅暴跳如雷,痛骂刑部给事中“人未老,眼先花,为博前程,攀诬皇子,有此书生,误我帝朝也”。内阁次辅年过半百,不顾同僚阻拦,就要撸袖子用玉笏砸他。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情况有多危急。”程垣后怕地吞着口水,“内阁次辅冲我吼,叫我赶紧滚,不然连我一起打;刑部给事中一个劲往我背后钻,把我裤腰带都要扯下来了。”
楚识夏握着的瓜子笑得抖落一膝盖。
“陛下也不叫人拉一拉,就知道问我:‘程卿,你怎么看’。”程垣一拍手掌,无奈道,“刑部给事中从四品,内阁次辅从一品,我小小一个羽林卫,我能怎么看,敢怎么看?”
楚识夏笑得停不下来,扶着沉舟的肩膀才能坐稳,“你肯定是恨不得自己瞎了。”
“最恐怖的是,摄政王就坐在前面看着我,”程垣指着不说话的沉舟,说,“对,就是沉舟那个德行。光看,一个字也不说,看得我浑身冒冷汗。”
沉舟:“?”
程垣叹了一口气,“我只好说,‘臣无能,还未查到刺客踪迹’。”
楚识夏笑够了,想起正事来,“内阁有三位次辅,为四皇子说话的是哪一位?”
程垣讳莫如深道:“姓裴。”
楚识夏挑眉。
——
画院。
夏日渐深,庭院里浓荫苍翠。
白子澈挽着袖子洗笔,背后的画师和内侍窃窃私语。
今日小裴妃入宫,六皇子被宫人先行抱走,画院里没了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反而显得冷清寂静不少。白子澈并未流露出半分不适,只是自顾自地洗去手上的颜料。
“殿下,”小内侍飞白按捺不住,率先悄声问他,“今日小裴妃入宫,您为什么不陪着六殿下一起去见见呢?”
“裴小姐是阿琰姨母,若入了宫封妃,才是阿琰庶母。”白子澈淡淡地说,“于情于理,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去做什么?”
飞白心里唾弃这个四皇子烂泥扶不上墙,嘴上却还不肯放弃,“殿下孤身一人在宫里,独木难支,若能得小裴妃甚至裴家照料,岂不是两全其美?奴婢前几天听说,裴次辅还在朝堂上为您说话呢!”
“你这句话,我权当没听见。日后再说,让人抓住把柄,别说我没提醒过你。”白子澈斜他一眼,“今日天气好,把阁楼里的画拿出来吹一吹。”
飞白在心里把白子澈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画院里珍藏的许多佳作所用是白缯,前段时间大雨连绵,难免受潮变色。
画院里架起木架,几十幅泼洒了墨色或青蓝色的丝绢搭在架子上,随着穿堂风起伏。白子澈搬了把椅子坐在其间,微微闭着眼,仿佛身处云霄,身侧万千白色羽翼迎风展开。
“四殿下好雅兴。”
白子澈倏地睁眼,看着广袖长袍的年轻人站在身前。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关中裴氏,裴璋。”裴璋笑起来平易近人,“今日前来,是为送我四妹妹入宫。裴某并无官职在身,唯独钟情丹青笔墨,特来画院一观。”
“裴公子想看什么画?”白子澈起身,抚平衣上褶皱。
裴璋站在他身后,意有所指道:“裴某此番前来,不是为观赏,是为求一佳作。听闻四殿下得化神手真传,裴某厚着脸皮,恳求四殿下为草民画一幅画。”
“什么画?”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殿下知道这个典故吗?”裴璋笑着问。
白子澈站在台阶上回头,午后斜斜的阳光被屋檐切碎,最后一线阴影不偏不倚地落在裴璋脚下。裴璋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浅棕色的瞳仁像是盈满光的琥珀。
“我知道。”
“那就有劳殿下了。”裴璋微微欠身,道谢。
——
白子澈走进屋里,警告地盯了飞白一眼。飞白悻悻地抱着画卷离开了,白子澈这才推开自己的房门。
皇帝任命了新的画院侍诏,也同意白子澈继续留在这里。这些日子以来,白子澈把自己关在画院里,寸步不出。但凡出现在人前,便是一无所知、波澜不惊的模样。
白子澈合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吐出一口气:“你说的没错,裴家人来找我了。”
楚识夏从房梁上翻下来,轻盈盈地落在地上,“关中裴氏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裴璋是这一代的裴家少主,颇负家族期望,身无官职并非不能,只是不想而已。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楚识夏一张脸冰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昨夜潜进宫里便没有走,窝在白子澈的房间里将就了一夜。
“因为摄政王?”白子澈猜测。
楚识夏摇头,“因为陛下。”
“裴妃已经入宫,且诞有皇子。以裴璋才干,若是入朝为官,多年之后难免又是一个摄政王。裴璋为全姐姐性命、外甥前程,不惜久居关中,避免陛下猜忌,不能说是不聪明。”
留在云中最后的十几天里,楚识夏被迫背下了很长的一串名单,其中一个名字就是裴璋。那份名单是楚明彦亲手所写,背后跟着家世背景,和一行小小的批注。
楚明彦给裴璋的批注是:“假君子,真谋士。”
“那他来找我干什么?”白子澈不解。
“聪明人是不好猜的,”楚识夏叹气,“臣有很多猜测,但眼下还不能确定。他不是向殿下求画吗?殿下就画一幅给他好了。”
白子澈一顿,思忖道:“‘佛祖拈花,迦叶一笑’出自禅宗传说。说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不语,众弟子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大笑出声。裴公子以此语求画,倒是有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裴璋想让白子澈会的“意”是什么。
“看起来裴公子倒是对殿下你心怀期待。”楚识夏拍拍白子澈的肩,不见外道,“臣今日要查缘觉寺一案,关于青玄大师,殿下可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白子澈深思熟虑后才说:“我与青玄大师只有几句话的交情。他是个看似冷淡,但实则心怀慈悲之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刺杀陛下,又怎么会与刺客有牵扯。”
在白子澈的记忆里,青玄和只知道念经诵佛的僧人不同。
青玄真正地渡每一个身在苦难的世人,他曾为被乱棍打死的小宦官超度,也曾对卖身葬父的女子慷慨解囊。青玄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楚识夏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忽然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示意白子澈噤声。白子澈皱眉,楚识夏手下毫不容情地抄起花瓶砸在门窗上,门外立刻响起一阵仓促慌乱的脚步声。
“他刚靠近我就发现了,殿下不必忧心。”楚识夏安抚他,“这内侍叫飞白是么?倒是挺不老实的,要不要臣替您收拾了?”
“算了。”白子澈拒绝了。
——
大理寺。
被各路官员推来推去的程垣忍无可忍,向皇帝请了羽林上将军金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大理寺停尸房。
停尸房里恶臭熏天,骤然踏入,脑子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程垣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走。
仵作低眉顺眼的,不住地拿轻蔑的眼光悄悄打量程垣和他身后斗笠遮面的随从。仵作来之前就收到了指示,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程垣这样外强中干的世家子弟他见多了,最多看一眼就会屁滚尿流地从停尸房爬出去。
“你先出去吧,”程垣捏着鼻子说,“别碍手碍脚的。”
仵作愣了一下,才知道程垣说的是自己,不敢置信地离开了。
一直跟在程垣身后不出声的沉舟揭下斗笠,从怀里掏出一方滴了薄荷精油的手帕给他。
程垣如蒙大赦,飞快地接过来捂住口鼻。
沉舟面不改色,用剑柄挑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
青玄大师的尸体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伤口里蠕动着肥而白的蛆。沉舟伸手在他的脸上按了几下,皮下软化腐烂的血肉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你别按了,我求你了。”程垣听着就想吐,“那是什么东西啊,你就上手摸。”
“死人。”沉舟如实回答,“你没摸过吗?”
程垣胃里翻江倒海,连连摆手,表示自己见识浅短,确实没摸过。
“这个人没有易过容,除非缘觉寺僧人全都眼瞎,否则他就是真正的青玄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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