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箜篌引(一)
祥符六年,二月末。
讲武堂。
满庭春色尚未苏醒,空气中残留着悄然远去的冬日凛冽寒意。堂中年迈的老臣子拈起细长的教鞭,身后是一张悬挂起来的大周地形图。大周疆域辽阔,共十六州四十八郡,又因方位、历史风俗等种种原因各有划分总称。
“江南一带,依山傍水,通俗来说,扬州、常州、滨州、庆州、岳州都被称作江南,只是殊远殊近的区别而已。”老臣子力有不逮,低低地咳嗽几声,扫视座下懵懂无知的皇子们,叹道,“诸位殿下可有谁知晓为何庆州先举叛旗?”
三皇子拖着腮帮子,用唇和鼻尖夹着毛笔,来回审视他的兄弟们。五皇子太小,皱着脸冥思苦想。白子澈一如既往地安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六皇子甚至没有到可以听课的年纪,干脆地没有来。
“要我说,都是新政惹的祸。”
三皇子不屑地开口,“撺掇父皇推行新政的那个裴次辅不是好几天没来上朝了么?大周百年祖制,平平安安地到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他为了沽名钓誉瞎折腾,惹出来一堆的麻烦事。”
“喂,白子澈。”三皇子冲着白子澈一扬下巴,“裴璋不是单独给你讲过课吗?裴氏少主没对他们家这个不肖子弟造的孽赎罪忏悔吗?”
白子澈放下手里的笔,浅淡地扫他一眼,“皇兄,慎言。”
三皇子来劲了,拧着脖子就要和白子澈争执起来。
“先生,我可以回答吗?”木头桩子似的戳在白子澈身后的孙盐呆呆地举起手。
老臣疲惫不堪,很乐意有这么个愣头青化解皇子间的矛盾,抬手示意他说。
“因为穷。”孙盐简洁有力地说。
三皇子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白子澈却不看任何人,道:“说是因为穷,倒也没错。”
“荒唐,我大周泱泱大国,还能让人吃不饱饭么?”三皇子挑起眉毛,驳斥道,“分明就是居心叵测之徒的借口!”
“庆州和滨州虽然同属江南,但紧挨着南蛮之地,山地崎岖、瘴气横生,不易耕种,更别说采桑养蚕、铸铁晒盐。”白子澈气定神闲道,“偏远之地,藐视王法之事数不胜数,吃不饱又算什么稀奇的事?”
“白子澈,你是在暗指父皇治国不严吗?”三皇子盯着他。
“并非是陛下治国有误,而是三殿下过于天真。”
这句话横空出世,清凌凌的声音像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抽在三皇子脸上。他眼角微微抽搐,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堂下的楚识夏。
楚识夏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袍,负手款款走入讲武堂中,昂首挺胸地扫视座下的皇子,略略躬身。她不施粉黛,脸上是纯然匀净的光晕,仿佛透光的玉石。
“陛下命我为诸位皇子讲解吴光之乱。”楚识夏扶着老臣子坐下,以朱砂在滨州和庆州之间落下一个红色的圈。
三皇子回头看去,皇帝和众臣不远不近地站在讲武堂外。白子澈兀自低头沉思,良久才抬头看向楚识夏。
吴光,是庆州与滨州交界处一个名叫‘渔庄’的小村庄里的居民。渔庄名不副实,物产匮乏,耕地稀少又被乡绅所占,当地百姓多租赁田地耕种过活。
乡绅勾结官吏在鱼鳞册上动手脚,将赋税转移到贫苦的百姓身上。吴光忍无可忍,持刀刺死乡绅后揭竿而起,渔庄百姓纷纷响应。燎原之势顿时席卷庆州,现下庆州已是一片乱局。
“孙盐说的很对,庆州造反,确实是因为穷。”楚识夏缓缓道,“但也不只是因为穷。”
“庆州毗邻滨州,滨州大疫,渔庄也被波及,当地本就多有逃避瘟疫的流民。吴光已经见过滨州瘟疫的惨状,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死,所以干脆就反了。”楚识夏眨眨眼睛,说,“就这么简单。”
三皇子轻蔑道:“怎么可能,他不想活了吗?定是有人指使。”
“淳县曹节才死在宣政殿上,三殿下这么快就忘了吗?”楚识夏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中都是一颤,明里暗里地去看皇帝的脸色,楚识夏却镇静得可怕。
“吴光造反,不是想死,恰恰相反,他很想活着。但他看不到活下去的路。”楚识夏曲起指节叩在那个红色的圆圈上,盯着三皇子说,“所以庆州多地百姓拥护吴光,也是一样的。”
三皇子被她雪亮锋利的眼神一刺,有点结巴地反驳:“荒谬!不就是几个乱民吗?出兵镇压便是,莫非你云中楚氏打得了关外的蛮子,打不了吃不上饭的流民吗?”
他分明比楚识夏还大一岁,却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气,桀骜地瞪着楚识夏。
“吴光扯的不是称王称霸的旗子,追随他的人都是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流民。若以强兵镇压,反而激起穷途末路之辈求生之心,谁也不敢轻易说能赢。”
就算吴光打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主意,但至少在庆州的百姓看来,他是反抗暴政的救世主。吴光的底气不是别的,正是庆州无数渴望活下去的百姓。
楚识夏不再搭理三皇子,反而直直地看向堂下的皇帝:“欲靖庆州之乱,先平滨州之疫,再断贪官污吏掳掠百姓之祸。如此,方可完全瓦解吴光的势力,彰显帝朝好生之德,巩固我朝社稷千秋万代。”
皇帝缓缓走入讲武堂中,红袍官员们静静地伫立在讲武堂下,像是一片浓烈的火烧云。皇帝站到巨大的地图前,又低头看向楚识夏:“领兵打仗,是云中楚氏家学渊源。此番见解,亦非常人可得。墨雪觉得,此难何人可平?”
又是疫病,又是流民叛军,又是贪官污吏。这些事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烫手的山芋,一个闹不好就是满头包。太软了镇不住,太硬了又会被指责凶残无道。
没有人敢应承的。
白子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按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几乎要站起身来。
楚识夏拎起袍角,单膝跪在皇帝身前,伏首道:“臣不才,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故作不忍道:“你尚年幼。”
楚识夏维持着武将的礼仪,不疾不徐、铿锵有力道:“云中楚氏,当为天下止杀伐之乱。父兄征战在外尚不畏惧,墨雪也没有贪生怕死、临阵退却的理由。”
“望陛下恩准。”
白子澈微微阖上眼,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楚识夏今天来讲武堂,要说服的不是皇帝,而是文武百官——乃至于远在云中的镇北王。
这不过是皇帝和楚识夏编排好的一场戏码,其他人都是穿红戴绿坐在台下鼓掌的傀儡观众。
“父皇。”
白子澈忽然起身,对着皇帝长长一拜,“儿臣景仰楚小姐深明大义,愿随其前往,为帝朝分忧解难。恳请父皇准许。”
楚识夏垂下的长长睫毛不由得一震,眉心微蹙。
皇帝的脸色微微扭曲,看向白子澈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若是驳回了白子澈的请求,这出戏就演得磕磕绊绊了。
皇帝只好说:“准。”
——
讲武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光了。
楚识夏背靠在栏杆上,歪着头问:“齐王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在楚识夏被禁足的日子里,白子澈被白焕打压得节节败退,虽然有了参朝议政的资格,却始终说不上一句话。白子澈便像是全然放弃了似的,多和翰林院那些穷苦书生交际,修编策论诗集。
连赶科考的考生们都有所耳闻,若是穷困潦倒吃不上饭,难以支撑到开考,便可以凭文书到齐王宅领一份钱,勉强度日。
“现在正是白焕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时候,你不应该离开帝都。”楚识夏摇头道,“帝都的局势瞬息万变,你若不在,恐生变故。”
比如说,皇帝突然驾崩,白焕作为嫡长子顺理成章地继位。届时就算庆州叛乱已平,白子澈的命也仍是白焕手里的一件玩意儿。楚识夏从来不忌惮以最恶毒的想法猜测陈氏一门。
“有裴先生和燕小侯爷在。”白子澈知道她在想什么,“至少不会是最坏的情况。”
楚识夏微笑着叹了口气,又问:“若你想借此行笼络忠臣良将,也实在过于冒险。莫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瘟疫,也不好招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还是寻个机会,和陛下推脱了这件事吧。”
白子澈也摇头,坚定地说:“霍先生和我说,居高位者最忌耳聋眼盲,困于一隅之内而难见乾坤之大。国泰民安、山河壮丽是天下,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也是天下。”
“我想亲眼看一看,这偌大的人间。”
楚识夏怔怔的,忽然一笑,释然道:“也是,是我把殿下想得太易碎了。”
白子澈要走的是夺权之路,注定要弑父杀兄,他本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只是楚识夏常常为他逆来顺受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记了他本质上是个在缘觉寺刺杀中都能细心察觉出沉舟身份的人。
“不见众生之苦,何解众生之苦啊。”
楚识夏悠悠地看向远处的宫墙,像是山一程水一程的层层关隘,又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道路曲折迂回,关着一无所知、奋力向外挣扎的小虫。
“那你呢,你明知这件差事凶多吉少,为什么又要一力包揽下来?”白子澈看着她的侧颜,认真地问。
“陛下告诉我,岳州率先平叛,败了。”
楚识夏轻飘飘地说,“只是为了稳定朝中人心,还没有声张而已。奏折压在内阁的桌案上,秘而不发。今天没有人阻止我,想来也是知道再拖延下去,局面快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他们不反对你去,你若平了,功劳不全是你的;你若败了,这笔账就要算到楚家头上。”白子澈语带怨怼,“这就是我大周的文武群臣、国之柱石。”
“我自会认字以来,读的就是兵书,学的就是靖国平难四个字。”楚识夏转过头和他对视,眼神恬淡,“战乱,是国之祸,也是民之祸。虽未授勋,我仍是大周将领。”
白子澈哑然,随即一笑,“你这么自信你能赢?”
楚识夏拍着他的肩膀,半是轻佻半是少年意气道:“我生平只打过一次败仗。”随后束手走向深深的宫廷。
白子澈先是一愣,然后跟在她身后追问:“你来帝都之前还打过仗?”
楚识夏只是笑,并不回答。
楚识夏的一生里,只有拥雪关那一次败了。她败给了北狄青鹰部的尔丹可汗,又或者说,败给了猜忌有余、谋略不足的君主。她只输了那一次,便输掉了拥雪关,输掉了云中和关后数百万黎民百姓的性命。
但是楚识夏再也不会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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