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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刮骨刀(三)


谈蕴仰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用手背重重地蹭去泪水。楚识夏手里拄着剑,注视着狭窄黑暗的巷子里提灯夜巡的医者,仿佛深海中的萤火虫。

“我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谈蕴平复了心情,深呼吸道,“和令堂有关,只是一直没时间给你。你若不要,我就烧了。”

谈蕴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油墨在火光下晕染出一种奇异的色泽。楚识夏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只是过于敏锐。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打开它,打开它”。

楚识夏踌躇片刻,揣度着谈蕴与楚明修如出一辙的态度,隐约猜测到了什么,问:“我母亲的出身并不好,是么?”

谈蕴犹豫须臾,轻轻点头。

楚识夏拈过她手里的信封慢慢打开,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沈妩,兖州宿县人,二十两白银卖与扬州一柳姓女子,时年十岁。柳姓女以豢养扬州瘦马为营生,沈妩美貌惊人,性情内敛,十六岁落水后失踪,踪迹全无。

信封末尾附上了沈妩的官府贱籍文书摹本。

扬州瘦马其实就是高级的花魁,从小便锦衣玉食地娇养,培育琴棋书画、察言观色,以奉给高官商贾。

以镇北王的手腕,想要给心爱之人一个看得过去新的身份再简单不过。但十六岁的沈妩就像是一个烙印,血肉一并被灼热的命运钉死在这封贱籍文书上。

一个弱女子,不远万里从扬州辗转流落阕北,在那里偶遇了位高权重的镇北王,一见钟情,养育三个儿女,还留下了几十年后能救世人于水火的药方——怎么听怎么像是市井里口口相传的话本,痴男怨女、凄凄切切的。

更何况从没有人听说过镇北王妃精通医理。

楚识夏掩上信纸,幽幽地叹息。

谈蕴自知不该调查楚家阴私,有点愧疚地说:“也许只是重名。若以镇北王的手段,想要毁去这些文书是很简单的。”

“不,应该是真的。”楚识夏道。

楚识夏曾经查过云中的户籍文书,然而沈妩所遗留的线索极少极少,她慢慢地也就淡忘了这件事。如今想来,沈妩是刻意这么做的,无论是保留做扬州瘦马的痕迹,还是如风过流云般不在楚家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她仿佛并不想与这个世界产生关联,也并不在意。

一如她预见了祥符六年的这场瘟疫,却也只是将药方夹在一卷不起眼的医书中,而并不多加干涉。

母亲的形象忽然就从祠堂里紧挨着老镇北王的灵位,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侧影来。

但楚识夏还是看不清。

“你找这个干什么?”楚识夏问。

“我想找到更多她遗留的药方。”谈蕴耸耸肩膀道,“瘟疫并非一家之病,多有兼证与变数。如果能把她留下的所有药方都找到,加以分析借鉴,也许能更加有效地整治瘟疫。”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谈蕴灰心丧气地说。

楚识夏随手翻开那本医书,说:“也许你可以换个思路。”

——

祥符六年,十一月初。

滨州。

下雪了。

乌黑的石砖上冻出一层一层的霜花,行人步履匆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蔓延在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的焚烧味已经分不清是艾草还是尸体。

油布蓬的小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滨州城。张圭掀开车帘,看见路边敲锣进午的羽林卫大声宣布,某某小吏贪污赈灾粮食多少石,按大周律处以何等刑罚。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吏被推搡着示众,很快又被拉下去了。

刺史率领一众官员恭谨地等候,张圭也客客气气地和他们见礼,一板一眼。

“来的路上,我听说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钦差根本不是来赈灾的,而是为了把染病的人关在一起等死,民怨沸腾。”张圭严厉地问,“楚大小姐在哪里?”

“楚大小姐代行天子命令,下官也无能为力呀!”刺史怨怼道,“佥都御史大人不如先随我到驿馆下榻,接风洗尘吧!”

“百姓流离失所至此,还谈什么接风洗尘?可笑!”张圭愤愤地一拂袖子,道,“楚识夏人在哪?我要见她。”

“先不急,楚大小姐她……”

一阵马蹄声如奔雷般袭来,羽林卫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摘下面甲对张圭示意。

“羽林卫卫长,程垣。”程垣俯身行礼,“大小姐有话要对御史说,还请御史大人移步。”

“哪有一下马车就办公务的?还是先到驿馆下榻休憩,不急于这一时。”刺史板着脸瞪视程垣,作势挡住张圭。

“不必,我去见她便是。”张圭一把拂开刺史,被程垣拉上了马。

——

“御史大人好啊。”

楚识夏坐在栅栏后,半跪在泥地里给一个小孩子包扎膝盖。小孩子烧得脸蛋红彤彤的,可怜巴巴地盯着楚识夏看。楚识夏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把她抱给大人,才转头看向张圭。

张圭对楚识夏并不十分熟悉。

传闻中的楚识夏轻狂、乖张、杀人如麻,张圭远远地见过她几次,觉得只是桀骜不驯的孩子罢了。张圭对于皇帝派遣楚识夏来赈灾平叛一直不理解。但楚识夏此刻身在囹圄之内,还轻轻巧巧地同张圭打招呼,张圭紧紧攥起的眉心不由得松了片刻。

“看来那些流言是假的,”张圭低声道,“其心可诛。”

“你身份贵重,不该以身涉险。”张圭劝诫道,“莫要小孩子脾气,一意孤行。”

楚识夏摆摆手,说:“我在此处已经快半个月了。若我走了,定然流言四起,灾民变流民再到叛军,一步之遥而已。我在,军心就在,他们才会相信大周没有抛弃他们。”

“这般恶毒的流言是谁散布的,”张圭很敏锐地眯起了眼睛,“你是故意招我来滨州的?”

“我欲借大人之手,折滨州之弊病。”楚识夏说,“大人尽可以查,我以钦差的权力保护你,护送你的文章直抵帝都。”

张圭不屑与这样的孩子谈论国事,摇摇头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把人一并抓起来砍了,谁来安排赈灾?纵然你有通天之能,也是分身乏术。”

“朝中党争,无非庄、陈二派而已。但御史大人别忘了,翰林院还有人。”楚识夏老神在在道,“滨州苦寒,瘟疫横行,有门路的都不愿意来。只有张大人你这样的忠直之士,才会召之即来。”

张圭严苛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楚识夏一遭,最后才点点头,吝惜般说:“我看错你了。楚家人果然还是楚家人。那么,你是裴家那边的?”

裴家有皇子,有内阁次辅,有惊才绝艳的少主日日入宫陪伴陛下左右,选裴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张圭不这么想,他意图把六皇子送上皇位的裴家在他眼里就是改头换面的陈家而已。

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似乎有点新奇,“你一直都这么跟人说话么?”

“是,或不是。”张圭强硬地说。

楚识夏摆摆手,道:“无论我是或不是,都不影响滨州大疫的真相。张大人,我知道你是个把真相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那就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大周江山遮眼的繁花,花底下到底是什么?”

——

帝都。

“张圭已经到滨州了吧?”

洗镜湖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裴璋裹着件大氅,哆哆嗦嗦地坐在湖边冰钓。冰层上凿开了一个洞,幽蓝色的湖水下鱼影绰绰。

裴次辅坐在他身边,以烟火取暖,闻言点头应和,“按时间算算,是该到了。”

“这位张御史从前可是太子党,也不知道楚大小姐怎么想的。”裴次辅摇摇头,拎起手边温着的热酒喝了一口,“赈灾平叛,不应该要兵要钱么,她要个御史干什么?”

“这你就不不懂了。”裴璋晃晃脑袋,说,“滨州没钱,不代表御史没钱。”

裴次辅瞠目结舌,“她真的……那位宾州刺史在朝中交游甚广啊!她也不怕被群起而攻之么?”

“所以楚大小姐找了个张圭。张圭此人,刀笔了得,当年就是靠一笔好文章夺得殿试魁首,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庄松柏都压不住他的风头。”裴璋笑笑,“你猜他们会先骂楚识夏,还是先骂张圭?”

裴次辅认真思考着。

裴璋兴致勃勃道:“要不我们开个盘口,你押楚识夏,我押张圭如何?”

裴次辅断然拒绝。

“我押楚识夏。”裴次辅抢先道。

“哎,真可惜。”裴璋摇摇头,叹气道。

这时冰洞上悬着的鱼线忽地一跳,裴璋连忙站起来收杆。

——

祥符六年末,大周朝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扫腐。

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圭一纸奏折,弹劾滨州刺史私相授受、买官卖爵、鱼肉百姓等等,整整二十一条罪状。这封奏折几经拦截也没能送到皇帝手里,却奇异般地插翅而飞,被贴在大周的大街小巷。

司礼监连夜抄送进宫中,皇帝勃然大怒。于是滨州刺史的二十一条罪状又添一笔——“欺君罔上”。

后人整理大周史料时啧啧称奇,这样一场腥风血雨,起因竟然是十七岁的钦差与佥都御史在奏折中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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