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盘
秦桧觉着自己应该姓“勤”才对。
世人往往以勤为苦,他却以勤为乐,一刻都不愿闲。又极爱结交人,即便里巷孩童、街头力夫,甚而乞丐,他都从不冷脸相对。当年他读《论语》,见孔夫子劝弟子读《诗经》,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兴是感发情志,观是考察世风,群是切磋互启,怨是针砭时政。他却觉着,何止诗,世间众人,不论高低,其言谈话语,皆是学问,皆可兴观群怨。
清明那天,秦桧去东城外替妻子的姑父办事,在虹桥上目睹了那场神仙异事后,他有些渴,便去桥北头的霍家茶肆吃茶。旁边桌上坐着两个船工模样的人,年纪和他相仿,都是三十出头。其中一个话语沉缓、意态不俗;另一个则劲健有力、血气旺盛。秦桧便笑着端起茶碗凑过去攀谈,一来二去便入了港。两人一个叫吴用,一个叫张青,是初次到京城,正在寻下处。秦桧和两人谈得投机,尤其吴用,腹中藏了不少诗书,颇有些睿见,便执意邀两人去自己家中暂住。两人抵不住他的盛情,便跟了去。
到了家,妻子王氏见他又招了外人来白住,且是两个穷汉,登时沉下脸,撂下手里正在擦拭的那只镶银烛台,转身去了里间。连使女也冷声唤走,不许斟茶。吴、张二人立在堂屋中,好不尴尬。秦桧却经得多了,先笑着请两人落座,自己取过茶壶,见里头还有半壶温茶,便给两人各斟一盏,安抚了两句,才进到后面。
妻子王氏坐在卧房窗边,握着把白石小槌,正在研钵里捣弄胭脂膏,她使着性儿,杵得乒乓乱响。那使女守在一旁,惶惶无措。秦桧这妻子家世赫赫,祖父是神宗年间的名宰相王珪,如今王家虽然不抵当年,但余威犹在。王氏的姑父是当今郑皇后之弟、同知枢密院郑居中。还有一位表姐,是当今才女李清照。
秦桧家世则甚是低微,父亲只做过一任县令,家境清寒,又早早谢世。秦桧一边靠教私塾谋生,一边苦读应考。从十六岁起,连考四届,二十五岁,终于得中进士及第。王家榜下择婿,将女儿嫁给了秦桧。
秦桧何曾近过这等贵家女儿,不但容色妍丽,美玉一般。那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更是处处透出莹莹贵雅之气,令秦桧顿觉自己浑身尘泥。得了这个妻子,欢喜不亚于中进士。秦桧不知该如何尊、如何敬、如何爱、如何惜,才抵得上妻子这娇贵。
他虽中了进士,起初只补授为密州教授。那点薪俸,仅够养活一人。王氏受不得密州穷陋僻远,更嫌秦桧这芥豆般官职,便留在京城父母家中,不肯随他赴任。秦桧虽有些伤怀,却毫无怨意,反倒更加惭疚。
那几年,当今官家为拣选文学才士,于科举之外,又创设词学兼茂科。每试只取五人,考中则可授馆职。馆职是清贵之职,在宫中崇文院的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及秘阁任职,所选皆为天下英才,一经此职,便为名流。
秦桧自少年时,便渴慕能入馆阁,成为欧阳修、苏轼一般的天下名士领袖。因此,他勤磨文笔,从未一日中辍。这些年更悉心揣摩官家好恶,知道当今官家最爱端雅俊逸文风,便加力习学汉唐文章、六朝韵致。
一番勤,必有一番幸。为了和妻子团聚,三年任满、回京待选时,他应考词学兼茂科,竟一举得中。不过,他并未得授馆职,而是被任命为太学学正。
秦桧先还有些失落,却被妻子一番话骂醒:“你个村脑袋、泥眼珠,如今的馆职,早已不是当年的馆职。当年是万中选一,如今却成了年节里的粥饭,随意滥赏。宣德门前那些戴幞头、执牙笏的,捉三个,就有一个带馆职。能和太学学正比?太学学正手底下管束三五千太学生,将来这些人登上朝堂,谁敢不记你的恩?你还在这里计得算失、嫌三怨四,你以为这美差平白就让你占了?你若不是我丈夫,我姑父肯举荐你?”
秦桧听了,心下大悟,忙跪到妻子面前,一把抱住她娇躯,千悔万谢,从楚辞到唐诗,拣了百十句丽文美辞,满心满意将妻子痛赞了一番。而后又立即前去拜谢姑父郑居中。郑居中起先对他不咸不淡,见他知晓好歹,也便着了意。得知秦桧夫妻仍在赁房住,便将自己京中的一院精致小宅赏给了他们。如今,秦桧住的便是这宅院。
秦桧好交友,不时请朋友来家中盘桓相聚。妻子王氏并非一概不接纳,也并非只看眼下穷富贵贱。她自幼经见得多,识人眼力远胜秦桧。秦桧所交之人,若入得了她的眼,即便穷贱,她也不惜钱财,极力笼络;否则,便是高官巨富,她也毫不容情。
那天,秦桧带了吴用和张青到家中,王氏只匆匆一眼,并未细看。秦桧到卧房里,先支走使女,而后甜言软语,细说了一番。王氏果然回转心意,让秦桧去外头待客,她在帘后潜听。秦桧出去和吴用闲谈了一阵,再进到里头时,王氏只淡淡说了句:“拿定瓷杯盘。”
他们家中共备有六套杯盘,分别是汝、官、哥、钧、定、磁六窑瓷器,由精到粗,分作六等。王氏鉴定来客是哪等人,便用哪等杯盘,肴馔酒果相应也自有分别。唯有前三等人,王氏才肯出力出钱来款待,后三等全由秦桧自己支应。王氏将吴用和张青只定为第五等,便转身回卧房,不再过问。
秦桧乐得妻子撒手,便叫厨妇备了些菜蔬酒肉,款待吴、张二人,让他们在客房中安歇。这一住,便是半个多月。秦桧倾心相待,那两人也并未白食白住,这些天来,帮秦桧出了不少力。王氏知道后,也将杯盘升到了第三等哥窑。
当然,秦桧每日见的人、忙碌的事极多,这两人只是其中之一。
最让秦桧挂心的是太学,王黼升任宰相后,废止了三舍法,重行科举旧法。这不但关涉到万千举子,秦桧的职任也因之大动。三舍法时,学正权位极重,直接掌管太学生的升黜。换回科举旧法,考中与否,则全由礼部试官决定。秦桧这学正一职便沦为闲差。好在他任期将满,得尽早另寻他途。他四处探问吏部磨勘、差注消息,妻子王氏更是不断嘱托家中亲故。
不过,在任一日,便得尽一日责。太学生们如今心神大乱,全没了规矩章法。尤其是秦桧最看重的两个学生:一个是章美,本是前三甲之选,竟缺考殿试、返回家乡;另一个是武翘,读书极勤进,如同秦桧当年。这阵子却似变了个人,这两日更是不见了踪影。
今天,秦桧去太学,仍未见到武翘,便骑了马,去武翘家中寻问。到了武家门前,里头传来男女哭声。秦桧忙下了马,却见一人骑马奔了过来,是讼绝赵不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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